一千個家庭的一千種幸福：理解北歐婚育關係變革

文|王粲璨

編|楊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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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婚育關係，這個私人性話題，正變得很「社會」。比如近日，「為國家生娃」就變得話題十足。生娃是國家的事嗎？當然！親密關係、婚育關係的變革對於現代體制的影響甚至可能是顛覆性的。隨著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遷、生育技術的發展，我們的家庭婚育實踐也變得愈發多元。誰是我們的家人？親子關係如何發展？原生家庭是否重要？家庭實踐重塑著人們的幸福感，建構著新的社會制度，同時，它需要新的國家政策對新的婚育倫常予以不斷調整與歸訓。通過粲璨的文章，我們或許會發現，我們也需要突破焦慮的重圍，在社會變革中尋覓或者建構各種新型幸福觀。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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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花了小半年在國內做田野，東奔西跑之餘，也見了不少親朋好友。見面難免談及種種日常瑣碎，其中既有單身青年的煩惱，年輕夫婦的婚姻危機，父母對孫輩的渴望，也有同志朋友家裡家外的難處。一路聽下來，感覺今天國人對幸福的感受中很大的一部分，是和家庭息息相關的。看著我這個「丹麥回來的」，也總有朋友會問，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的人們，家庭生活也很幸福嗎？

我還記得自己剛來丹麥讀書的時候，國際學生俱樂部放的第一部丹麥電影叫作En Kort En Lang （一長一短，2001）。電影講的是建築師Jacob在向同性伴侶J?rgen求婚的當晚，卻發現自己愛上了J?rgen弟弟Tom的女朋友Caroline。然而，就在Jacob與Caroline終於要邁入婚姻殿堂的時候，Jacob認識到J?rgen才是自己心之所系，而懷著Jacob小孩的Caroline，也選擇重回前男友Tom的懷抱。電影結束的時候，包括我在內的國際學生們面面相覷，對主人公感情線的走向嘆為觀止。時間一晃，我也在丹麥生活了七年，看看身邊當地朋友的近況，深感藝術雖然高於生活，也源於生活。我的好朋友波妮和男友同居五年未婚，今年剛生了小孩。兩個單身女性朋友在精子銀行的幫助下成功育有子女。另外一對同志朋友結婚以後，也通過精子銀行有了兩個自己的小孩。現實生活中真的有像電影里一樣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那麼問題來了，這樣的家庭是我們所想像的「happy ending」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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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討論的家庭概念，大體指的都是婚姻家庭。費孝通在《鄉土中國》和《生育制度》(1998)中曾經從結構功能主義的角度，對婚姻家庭的實踐進行過剖析。在傳統的鄉村社會中，家庭是由親子構成的生育社群，也就是說，親子是家庭的主要關係，而生育是家庭的主要功能。其中，生育又包括生殖與撫育。生殖需要一男一女，而撫育則包擴生理性撫育與社會性撫育兩部分，生理性撫育指個人成長為能獨立生活的個體，而社會性撫育指學習社會生活行為的方式。異性戀的婚姻關係確保了傳統社會社會生殖與撫育的需要。隨著後工業時代社會經濟結構的改變，生育科技的發展，國家制度設置的不同，家庭內和生育有關的觀念和實踐也正在逐漸改變，而丹麥今天的家庭實踐正是這樣一種變化的縮影。

今天，輔助生育在丹麥的廣泛實踐已超過二十年。1997年，丹麥國會在經過了13年的努力後通過了輔助生育法。最初，輔助生育僅對不孕不育的異性戀伴侶開放。今天，在丹麥，單身女性和女同性戀伴侶也可在私人的不孕不育診所接受人工授精。育齡女性可在公共醫療的範圍內，接受六次免費人工授精的機會。與此同時，代孕也開始在一定範圍內進行初步實踐。2012年的數據顯示，丹麥當年出生的嬰兒中6.1% 是藉由輔助生育實現的，位居歐洲第一(PERFAR, 2014)。

丹麥作為一個福利制度國家，家庭的撫育職責與經濟壓力也由國家部分承擔。比如，在福利政策上，根據孩子的年齡，父母每季度可以領取從（約）2800到4500人民幣不等的兒童津貼。單身父母則可以依例申請額外補貼(Life in Denmark,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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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個人生活當中，也出現了借用社區的力量來承擔家庭撫育功能的實踐。比如說，我的一個朋友安妮，她和她的幾個女性朋友都是一個街區的鄰居。這些年，安妮的幾個朋友紛紛要了小孩。雖然國家提供免費的日托服務，但因為這些媽媽們平時需要工作，因此常常會出現來不及接送小孩的情況。最近，安妮和這幾個朋友結成了「女性公社」，經常互相幫助，照看小孩。聽起來，和國內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接送小孩上下學，也有些相似的地方。

傳統的異性戀婚姻家庭，在這樣的社會形態下，並不再是汲汲可需的家庭形式。隨著新的家庭實踐不斷湧現，家庭形式的制度設置也變得更為多元。

比如，從家庭政策上來看，同性婚姻與同居伴侶都是丹麥的國家政策所支持的家庭形式。1989年10月，同性伴侶正式被國家給予註冊伴侶關係的權利。除了收養與婚姻關係中與性別有關的職責外，同性伴侶關係與婚姻關係在大部分事務上具有同樣的法律效力(PERFAR, 2014)。

未婚同居伴侶的法律地位也在上世紀70年代就得到了丹麥社會的廣泛關注 (PERFAR, 2014)。當時的丹麥婚姻委員會先是就未婚伴侶的法律地位起草發布了三份白皮書。在這三份白皮書中，委員會成員建議修改與父母權利和責任、租賃房與合作住房的准入門檻和權力，財產及遺產稅等法律條款。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大部分的丹麥法律是以同居事實而非與伴侶有關的法律制度框架為基礎而建立的(PERFAR, 2014)。雖然丹麥並沒有針對未婚同居伴侶的權利與職責專門立法，然而，同居伴侶的法律地位在很多部法律中都已經確立（比如合作住房法、收養法、遺產法、社會救助法、兒童法及稅法等）。總的來說，雖然同居伴侶的權利與已婚伴侶的權利仍有差異，但二者間的差距已經慢慢縮小。

在社會身份上，這幾年身邊的同事、朋友，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得開始拋棄「男朋友」、「女朋友」的稱呼。因為很多都是長期同居的伴侶，對外稱呼對方「妻子」、「丈夫」好像又不合適，加上有的同性伴侶想要反叛異性戀婚姻里的稱謂，漸漸得，身邊的人越來越多的知乎自己的伴侶為「partner（伴侶）」，抹去了在伴侶關係的稱謂中婚姻、性別的角色。

實際上，文章的題目《一千個家庭》，靈感源自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加塔里對未來世界的比喻－千高原。德勒茲(Deleuze)和加塔里(Guattari)在《千高原：資本主義的精神批判》(1988)一書中提出了對未來世界的設想，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用聚合（assemblage）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從德勒茲的視角來看，隨著社會的網路化，家庭變成了一種在人與人的互動之間不斷聯繫，不斷生成，具有流動性的聚合體，也就是說，今天我們所熟悉的三口之家，只是其中一種人與人聚合的家庭模式。如果家庭本身便是多元、異質的聚合體，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並不只擁有家庭樹上的一個、兩個、或三個與我們相連的家庭。不同的家庭形式在我們和他「人」的互動中總在不斷產生，這些「人」可能是男、是女、是任何性別，可能是朋友、鄰居、老師、同事，也可能是一個被捐贈的精子或者卵子。

回頭來看，以上種種丹麥關於家庭的政策嘗試和生活實踐，也許正是我們踏入未來世界的第一步。就好比德勒茲和加塔里筆下的千高原，我們每個人都連接著一千個家庭，有一千種獲得支持的方式，也就擁有一千種幸福的可能。 如果我們認識到提供物質支持與精神寄託的渠道不僅來自於我們自己的原生家庭，婚姻家庭，也來自於其它我們還未確認的家庭形式，也許便可以在哪天和幸福不期而遇吧。

年初，我從國內回到丹麥，便到朋友波妮的家中前去拜訪。一落座，我便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在國內的見聞和感想。波妮聽我念叨了一陣，起身進了卧室，拿出了一本她曾經也送過我的一本美國作家Lidia Yuknavitch的自傳，翻開一頁，念了起來：

「這麼說吧。家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需要你自己拼出來的。

真的，我認識很多令人嘆服的單身女性和她們的小孩所組成的家庭；同性戀的男人和女人們和孩子們所組成的家庭；雙性戀以及跨性別者所組成的家庭。我也認識很多沒有伴侶的人們，這些人在每個接觸過他們的人心中都創造了一個家庭。我還認識很多沒有子女，性向不同，每天只是平凡的生活著的女人和男人們。她／他們也在組建自己的家庭，不過家庭於她／他們來說可能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緩兵之計。

異性戀的三口之家只是這許多故事的其中之一。

如果你的婚姻沒了，那就拼一個不一樣的你出來。如果你的原生家庭無比糟糕，那就拼一個新的出來。只要你環顧四周，便會發現身邊有的是人給你挑選。如果你現在的家庭傷害了你，那就乘下一班巴士離開。現在就去。

我這麼說的意思是，我覺得你必須打碎「戀愛關係」，「婚姻」，「家庭」這些詞語的屏障。

… 最關鍵的是，你要從現在開始就拼起來。

一直拼，一直拼，直到你找到那個你能接受的家。

那就是你的家。」

-- Lidia Yuknavitch

參考文獻：

Deleuze, G. and Guattari, F. (1988),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Bloomsbury Publishing.

Fei, X. (1998), 鄉土中國生育制度, 北京大學出版社, available at: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1310228/ (accessed 9 August 2018).

Life in Denmark. (2018), 「Family and children」, available at: https://lifeindenmark.borger.dk/Coming-to-Denmark/Family-and-children (accessed3 August 2018).

PERFAR. (2014), 「Family Policies: Denmark (2014) | PERFAR」, available at: https://www.perfar.eu/policy/family-children/denmark (accessed 3 Augus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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