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考姆勒斯：特朗普主義興起的經濟根源

特朗普贏得2016年總統選舉，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位於「鐵鏽地帶」的三個州，有足夠的選票從民主黨轉投共和黨。經濟混亂對選民投票給反建制派的候選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美國2016年的總統選舉無異於一場革命。如同許多轉折點一樣，這場選舉拋棄了許多精英，也如同一切人民大眾在歷史上的反抗一樣，這場革命來自根深蒂固的不滿情緒。

本文認為，這些不滿情緒緣自被無法提供包容性增長的政府經濟政策所壓抑的社會經濟力量。其歷史積累過程始於里根經濟學，受到全球化和信息技術革命的推動，隨著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而落地生根。

一、美國民眾社會挫敗感的證據

不滿情緒存在的證據有很多。這些不滿情緒體現在鐵鏽地帶被廢棄的工廠、殘破的住房、敗落的街區。這些事實影響著焦慮不安的下層階級，他們在空間上和經濟上都遭受打擊，看不到擺脫艱難困境的出路，總是尋求絕望的行動。這是美國自殺率高達西歐和北歐福利國家三至八倍的原因之一。美國頻發的大規模槍擊事件，也與無法獲得充足的醫療健康服務有關。2016年發生了384起大規模槍擊事件。刺殺警察或者在華盛頓特區棒球訓練場槍擊共和黨人的事件，同樣表明人們心中累積起來的敵意。

社會變化強化了美國民眾的焦慮情緒，影響了精神健康。這是社會的軟肋，為特朗普喧嚷美國重新偉大、把工作帶回家、把問題歸罪於移民和穆斯林做了準備。尋找替罪羊是政治強人的標準做法。

與希拉里不同，唐納德·特朗普宣布「我愛那些缺少教育的人」，擊出了本壘打。毫無希望、挫敗和不平等是強大的政治力量，特朗普順勢而動，利用了那些一無所有的人們在蹣跚追求美國夢中遭致的憤怒。

正是五屆美國政府對這一社會階層的有意忽視，使唐納德·特朗普能夠抓住鐵鏽地帶的幾個州，迎來歷史轉折關頭的出現。

二、里根經濟學原理

羅納德·里根執政時期是美國歷史的一個分水嶺。上述許多問題都始於他的任期內，或在他的任期中惡化。

里根擁抱了涓滴經濟學的政策，這一經濟學也被稱為供給經濟學或簡稱「里根經濟學」。它聲稱，為富豪和超級富豪減稅，會增加投資激勵，從而創造就業，隨後能以「涓滴方式」惠及大眾，大眾將在適當的時候得到好處。除此之外，更低的稅收意味著可支配收入的增加，這會提供激勵，使人們更努力工作，使企業家願意承擔更多風險，因而推動經濟增長，並促進收入增加。這些理論雖然在黑板上運行良好，但是它建立在過多毫無根據、缺乏經驗支撐的假設基礎上。

對里根經濟學有許多反駁。已經全職工作的人不太可能增加他們的工作時間。新投資只有在投資機會提供可觀回報時才會進行，並且這些機會至少要出現在國內。

如果有人真想刺激經濟，為什麼不規定減稅的附加條件，以保證刺激經濟目標的實現，從而確保投資真正發生，確保工作真正被創造出來。還可以通過支持學校體系，提高人力資本，促進經濟增長。

三、里根經濟學不能成為

包容性增長的基礎

正如事實所呈現的那樣，減稅的刺激性影響具有很強的粘性，任何好處都不會涓滴到中下層各階級身上。對大多數人來說，減稅意味著可支配收入的微小增長。但是，減稅對改善大多數人的長期境況毫無幫助。而對富人來說，里根的減稅政策卻是對遊戲規則的真正改變。減稅政策給富人帶來了巨大橫財，富人策略性地用這筆錢增加其經濟權力。

這是一種極為成功的策略，因為這一策略通過認知的捕捉，使民眾信服智庫的敘事話語，以牢固建立富豪信條占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文化霸權（葛蘭西）。主流大眾不再能識別自己的利益，反而支持超級富豪的利益。

數百萬美元的飛來橫財不僅用於補貼智庫，而且有足夠的金錢用於支持忙碌的政客。於是，推動立法以增加超級富豪權力的激勵結構形成了。飛來橫財造成了反饋效應，產生了更大的政治權力及其對公眾世界觀的統治，進而帶來更多的利潤和權力。

除有利於富人並造成赤字泛濫的減稅政策之外，里根掏空中間階級的第三個方面是，蓄意鎮壓美國空中交通管制員工會的罷工。工人組織起來可以威脅舉行罷工，因而產生抗衡資本的力量，為工人自己爭取一份生活工資。沒有這種抗衡力量，那些沒有特殊技能的工人，往往因只有高中學歷或中途輟學，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中間階級當中的這部分人因此遭遇了毀滅性打擊。若聯合起來，工人尚有一些談判力；若各自為戰，工人就什麼力量都沒有。

四、走向特朗普主義的台階：

比爾·柯林頓和全球化海嘯

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因而能輕易進入美國市場。全球化的烈風變成了海嘯。美國的製造業部門遭受破壞，中間階級受到連累，工作機會被轉移至海外，貿易赤字攀升。

中國產品對美國市場的深度滲透，使政治發展出現了巨大改變。全球化有害於那些處在政策輸家位置人們的利益，而柯林頓擁抱共和黨自由貿易的意識形態時，並未認真考慮這一有害影響。里根—布希政府去監管化的主張也被柯林頓吸收，柯林頓把民主黨的政治主張移向共和黨的意識形態，因而拋棄了工人階級，燃起民眾不滿之火。十年之後，金融部門的缺乏監管引出一場摧枯拉朽的海嘯。

五、在通往特朗普之路上的小布希

小布希延續了里根經濟學中去監管的意識形態，以及有利於最富1%人口的減稅政策，對金融危機的發酵視而不見。當2008年的崩潰來臨時，小布希政府對大銀行及其高管和股東，不附任何條件地濫行恩惠，主流大眾則一無所有。同以前一樣，人們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他們丟掉了工作，被驅逐出住房，不得不在零工經濟中從事低收入的工作。這就是斯蒂格利茨所言——富人的社會主義，窮人的資本主義。

六、貝拉克·奧巴馬的最後行動

在大蕭條之後最嚴重的金融危機之中，貝拉克·奧巴馬上任了。競選總統時，奧巴馬做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改變」承諾，吸引了數量不斷上升、心懷不滿的人們。但是一旦就任總統，奧巴馬毫不掩飾地與建制派聯合起來，從實質上延續了歷屆前任總統的經濟政策。同小布希一樣，奧巴馬繼續支持大而不倒的銀行，挽救這些銀行免於破產。同樣糟糕的是，在他對政府經濟管理部門職位的任命中，極少有新面孔。

七、結論：特朗普當選是36年來

眾多人絕望過程的頂峰

那些沒有受過多少教育、被希拉里斥為「遭人唾棄之輩」的人們，那些飽經社會經濟地位下降所帶來的異化，因數十年工資停滯而失望，卻眼見其他人過著富裕、名人式生活的人們，那些遭受全球化海嘯連續打擊的人們，或被空心化的中間階級，那些被取消住房貸款抵押贖回權，卻目睹金融危機肇事者被寵護的人們，那些認為忽視99%人口是現代社會最嚴重的不公政策的人們，終於都起來反抗了，顛覆了有意忽視民眾疾苦、讓人忍無可忍的建制派。

特朗普成功的背景在於：除超級富豪之外，所有群體的福利都在下降，在超過一代人的時間，整個社會的福利水平遠遠落在超級富豪的後面。巨大的不平等嚴重影響著美國社會的走向。

總而言之，從里根到奧巴馬的五屆美國政府立下了一連串吸引人的承諾。所有這些舉措都本應讓美國人更富有。然而現實絕非如此。這些舉措把絕大多數經濟上的好處都轉移給了一個社會階層——超級富豪階層，而以中間階級「被掏空」為代價。於是，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權力變得更為集中。建制派善於作出承諾，但到最後他們關心的只是一己之利。

無怪乎如此多的民眾轉變立場，投票給了一個「自戀的性騷擾者和欺騙慣犯」，一個人格不穩定且想法危險的強人，明目張胆地欺騙他的民粹主義選民基礎。就此而言，任何一位前任總統都望塵莫及。

民眾現在信賴一個把其他億萬富豪以及幾個將軍帶進內閣的億萬富豪。艾森豪威爾的軍事—工業複合體演變為軍事—富豪複合體，這一改變說明，財閥政治鞏固了對政治制度的控制。正是在政治紊亂的高潮中，迎來了特朗普主義的興起。

（作者：約翰·考姆勒斯（JohnKomlos），慕尼黑大學（UniversityofMunich）榮休教授；譯者齊昊，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講師；校者許建康，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研究員）

（摘編自《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8年第2期《特朗普主義興起的經濟根源》，中國社會科學網王禧玉/摘編）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責任編輯：劉淼 排版編輯：張卓晶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