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層寶塔》到底寫了什麼?
《七層寶塔》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8月11日,第七屆魯迅文學獎(2014—2017)七個獎項的獲獎名單在中國作家網上正式公布。其中,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獎、報告小說獎、詩歌獎、散文雜文獎、文學理論評論獎分別有五部作品獲獎,翻譯文學獎四部作品獲獎,共計34位作家學者獲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揭曉)
有三位江蘇作家獲得了本屆魯迅文學獎(朱輝榮獲短篇小說獎,胡弦榮獲詩歌獎,王堯榮獲文學評論獎),充分顯示了「文學蘇軍」的實力。值得一提的是,我社剛剛出版了朱輝最新中短篇小說集《要你好看》,榮獲本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七層寶塔》就收錄在這本集子中。
朱輝的《七層寶塔》投筆鄉村大地,以「世情小說」的形式,將筆觸伸進鄉土中國現代性轉型的最新進程,透過兩代人的觀念衝突,展現新農村建設過程中的鄉村倫理變遷與鄰里道德守望。
七層寶塔
七層寶塔(節選)
朱輝
一
雞叫三遍,天還沒亮。這是個陰天。唐老爹躺在床上愣了會兒神,穿衣下床了。古人聞雞起舞,唐老爹是聞雞起床,大半輩子都這麼過來了。雞是個好夥計,冬天日頭短,夏天日頭長,雞按季節調整報曉,比鬧鐘體貼得多。去年搬家,進城上樓,好些舊家什只能扔掉,幾隻雞他還是帶來了。好在他是一樓,有個院子。說是二十幾個平方,其實也就是兩三厘地,但沒有院子哪還像個家呢?院子雖小,但接地氣,通四季。搬家的時候,老兩口有幾分不舍,也有幾分欣喜。畢竟是新房子,畢竟進城了,還有個院子。除了雞,鋤頭釘耙糞桶扁擔之類,不佔多大地方,他也帶來了。帶來是因為有用,院子雖小也可以種種菜。即使用上了抽水馬桶,糞桶也能擺在院角,積積雞糞。
新房子離老宅五六里地,原來是個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進來的時候是秋天,按理說青菜菠菜之類都還可以種,不想卻根本種不好。土太瘦了。開地時他就知道種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磚石崩得手疼。盤古開天地以來這裡就不是莊稼地,菜果然長得異怪,種子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卻只往上長,什麼菜都長得像豆芽。鋤掉卻也捨不得,偶爾去弄弄,當個景緻罷了。
也不能說住新房子哪裡都不好。廁所就在家裡,方便乾淨;老宅的廚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飯,菜端到堂屋就涼了,現在沒有這個問題。問題是除了吃和拉,你總還要做別的事。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滿滿的。種種菜,讀讀三國西遊,寫寫字,接待街坊,再出去轉轉拉呱拉呱,一天不閑著。現在客廳倒還是有一個的,進了防盜門就是,剛搬來時還有老鄰居來串門,現在基本沒有了。大概大家感覺差不多,那防盜門像個牢門,串門有點像探監。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鄉親,但從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橋啊,大槐樹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壘起來,六層,平的變豎的了,他爬不動。爬得動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亂了,鄉親們各奔東西,幾十棟樓,長得都一樣,他犯暈。
早飯還是老三樣,饅頭稀飯就鹹菜,鹹菜也算一樣。幾十年下來,就這個合胃。用上新廚房,得濟的是老伴,她天天誇,誇了個把月。洗衣機也省事。總之她比唐老爹適應,連廣場舞都學會了。唯一讓她抱怨的,是吃菜還要去買。以前吃不完還要去賣菜的,現在倒要去買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麼吃什麼,現在她挑花了眼,不會買菜,而且嫌貴。飯桌靠牆的那一邊卷著一疊報紙,上面鎮著硯台,現在唐老爹偶爾還會寫幾張,但今天卻沒興頭。吃過飯他三個房間轉轉,朝窗戶外望望,嘆口氣,又轉回客廳來了。他看到的都是牆,東西兩面是自己的牆,南北透過窗戶,隔著路,是人家的牆。他自己一下子都說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麼。「家徒四壁」,頭腦里突然冒出個詞,也知道用得不對。家裡其實滿噹噹的,老立櫃,家神櫃都帶來了。家神柜上燭台香爐也照原樣擺,可客廳到處都是門,只能擺在朝北的房間里,不成體統。好在這房間並不住人,不糟污,想來祖宗也不至於怪罪。
天陰著,一時半會不會下雨,也出不了太陽,不爽快!唐老爹一時不知道做什麼。還是躺在床上睡著了好,一伸手,左邊還是牆,右邊是幾十年的老伴,熟悉,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麼安置自己這個身子。住老宅的時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掃庭除,現在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說掃,看他都不願意多看,可是雞把他叫起來了。現在他人起來了,身子豎起來了,可是村子也豎起來了,他沒個去處。老伴聽他說要去買菜,喜出望外,一迭聲說了幾個好。
出門的時候,老伴正在院子里餵雞。出了門洞,遇到了樓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搗鼓他那輛麵包車,扯著透明膠帶往車燈上貼。抬頭看見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聲「二爹」。按輩分他本該就這麼喊,從前也一直這麼喊,但今天唐老爹卻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這裡不久,這「二爹」就叫不出口了,他們樓上樓下住得彆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為是他看出阿虎的車原來是個破車,阿虎不好意思才禮下於人,但個把小時候後他回來,就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他沒想到,就這個把小時,家裡就出了事。
出門時他當然不知道會有事。他是去買菜的。難不成老伴不知道怎麼買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也就是藉機出來轉轉。沒人曉得他早晨站在窗戶前張望,是在看什麼。出了小區,一抬頭,遠處的寶塔遙遙在望。不要動腦子,他的腳自然地就朝那邊去了。這時他才清楚,他在窗戶前找的就是那座塔。看見寶塔,他才覺得安心。耳邊傳來了「叮叮噹噹」的聲音,是寶塔頂層八個角上個掛的銅鈴在風中響,好聽。寶塔叫「寶音塔」,西邊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礫,現在連瓦礫都清掉了,只有寶塔還在。暮鼓晨鐘消失了,寶塔還孤零零地立著。這時他突然確認了他夜裡睡不實在的原因:銅鈴還在這裡響,可是新房那邊聽不見。
土路,衰草,野風,唐老爹走得有點氣喘。寶音寺已經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過塔還是老樣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遲疑,爬上去了。風很大,滿塔的風。片刻後,他站在了七層,最高處。
他朝老宅那個方位看看,又在塔頂轉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經被大路小道畫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來那麼直。這是未來的開發區。朝北邊眺望,黃牆紅頂,一排排整齊的樓房,那是他現在的家。家具體在哪裡,他找不到,也看不見。可以肯定的是,他將老死在那個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滿耳的風,心裡卻空落著,他不會曉得,此刻老伴正在那邊又罵又叫。待她找到手機,她的聲音才能傳到唐老爹這邊。
二
唐老爹的步子有點急。他急的不是出的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聲音讓他不敢怠慢。這麼個歲數了,火上了房似的,至於嗎?不就是幾隻雞么?
雞死了。一公兩母,都是腿筆直毛糟亂,死在院子里。那公雞性子猛,還在唐老爹眼前亂蹬了一陣腿,脖子昂起來掙一掙,徹底不動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淚,嘴裡亂罵,哪個天殺的葯了她的雞。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東看看,西瞅瞅,心裡有數了。院牆外已經有人看熱鬧,老伴見來了人,罵得更起勁。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著說:「沒事,沒事, 」見人家沒有散去的意思,只好給出答案說:「幾隻雞瘟了。」他可不願意把日子過得像發了案子。他把老伴推進屋裡,隨手關上通院子的門。老伴說:「你當我眼瞎啊?雞瘟是這個樣子? 」唐老爹說:「那你說是怎麼弄的?雞可是你喂的。 」老伴說:「是我喂的我才說!我可沒餵過那些碎玉米! 」說著就開門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搖搖手說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說清玉米是哪裡來的嗎? 」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還有誰? 」唐老爹搖搖頭說不見得:「院牆外面也能朝里扔, 」他一錘定音,「你不能排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樓上乾的。 」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實也心疼,但又接著說:「即便是樓上做的手腳,樓上也不就只有一家,上面五層哩!我們要講道理。」
他講了一輩子道理,這句話一點不帶虛的。前半輩子他按道理過生活,年過半百後,他在村裡輩分漸漸高了,再加上為人端方,斷文識字,無形中生出些威望,還常常要給別人講講道理。他們村唐姓是大族,村裡但凡有個家長里短,鄰里糾紛,都願意找他說說,評評理。他評理講的是公道良心,有時比法律還管用。他不是族長,倒常常勝似幹部。村幹部也尊重他,樂得有個幫手,私下裡評價他說,唐老爹雖不懂法律,卻懂得人倫民俗。這話傳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裡說:唐宋元明清,從古走到今,不管你是大唐律大宋律還是大清律,講的還不就是個天地倫理?他講了一輩子理,搬進新村卻形勢不一樣了。這房子一疊起來,風水似乎也變了。找他評理的少歸少,也還有,但是大多是新問題,唐老爹斷不清是非,說了也不管事。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問題。這幾隻雞,就是個鬧心的事。
剛才在院子里一轉,他心裡已有了數。早晨出門時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實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阿虎對院子里的雞很反感,主要是公雞不好,早晨亂叫,讓人沒法睡;二是母雞也不好,下個蛋嚷個沒完,還雞毛亂飛;三是雞屎雞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觸,說雞養在我院子里,管你什麼事?唐老爹也抵觸,其原因更是因為阿虎的態度。一個沒出五服的孫輩,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說起來還一條一條的。最後阿虎媳婦連狠話都飄出來了,「他不自己殺,有人幫他殺! 」這過分了,有明火執仗或者持刀剪徑的味道了。唐老爹不能服這個軟。但現在這個格局,樓上樓下的,人家這三條雖說是幾次上門來零碎說全了的,但唐老爹總結一下,覺得也不無道理。其他鄰居也有給阿虎幫腔的。唐老爹從善如流,折中一下,決定雞自己處理,一隻一隻殺了吃。一次性殺掉吃不了,面子也下不來。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還是一次性全弄死了。
他心裡憋氣。於是寫字。隨手寫,不臨帖。三更燈火五更雞 ,正是男兒讀書時,這是顏真卿的詩;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雞鳴。晨雞鳴鄰里,群動從所務,這是唐詩,不記得誰寫的,說的是村裡有雞,人各忙各的。現在這裡雖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雞了。可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點,太陰了一點。唐老爹看著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雞全拎了回來,放在廚房的地上。「你這是幹啥?這能吃么? 」老伴眼巴巴地看著他,嘴直哆嗦。唐老爹放下筆,把雞拎回院子說:「埋了吧。肥田。」
他不願意老伴揪著這幾隻雞鬧事。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凶,古人早有告誡的。他其實剛才就看清了毒玉米的來路。牆角的那棵桂花樹,也是老宅移過來的,唐老爹看見桂花的葉子上落了不少碎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毒才浸得進去,這說明是故意的;落在牆角的樹葉上,這明擺了是樓上而不是院牆外扔過來的。不是阿虎家扔的還有誰?
鄰居好賽金寶,唐老爹豈能不知?以前是各家大門進各家,雖也有東家樹椏伸到西家,這家的雞蛋生到那家的事,但遠沒有現在這麼複雜。搬到新村後,幾個自然村被打散了,這棟樓只有阿虎家原本就是老鄰居,唐老爹還滿高興。萬沒想到樓上樓下這一住,好些問題接踵而至。阿虎為雞來提意見,順帶還提出過院子里種菜不好,夏天到了蚊子吃不消。還說樓下那棵老桂花樹太高,樹枝長到他們家窗檯邊,老鼠沿著樹爬到他們家,東西都咬壞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戶,窗紗還真被咬了個洞。唐老爹無話可說,當即拿把鋸子,把幾根高枝鋸掉了。唐老爹確實講理,人家說得對他就聽。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長不好,也考慮到阿虎的意見,索性勸老伴不再折騰。但對幾隻雞暗中下手,這讓唐老爹吃不消了。從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從心所欲了,忘了個不逾矩。過分了。主要還是個面子。好幾天過去,雞埋了,雞的故事還在新大街上晃蕩。遇到熟人,人家還是要跟他扯起雞的事兒。他有時眯著眼裝聾,有時洒脫地一揮手,「雞瘟,雞瘟!你扯哪兒去啦? 」就躲過去了。說這事有什麼意思呢?他這一貫幫人家調解的人,難不成還要旁人幫自己評理?好事不出門,臭事傳千里,這一點倒是鄉風不改哩。
其實雞的事只算是雞毛蒜皮,其他雜七雜八的還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門來提意見時,老伴忍不住,也反擊了兩點,一是晚上他們回來太晚,關單元鐵門手也不帶一帶,「咣一聲,就像在我耳邊打一下鑼。」二是晚上看電視太晚,窗戶又不關,半夜三更的吵得人睡不著。老伴還有第三,其實她最在乎,唐老爹及時用話岔開。唐老爹補充的第三是請他們晒衣服時盡量擠幹些,免得水滴到下面曬的衣服上。他說得很客氣,口不出惡言,省得讓人難堪。不想老伴不滿意,直接指出曬女人內褲尤其要注意,滴水不幹凈。唐老爹堵住的第三點,是小兩口有點不自重,深更半夜在床上折騰,聲響不小,老年人吃不消。這一條她沒說出,就順嘴說起內褲,算是旁道出氣。那天阿虎媳婦沒有跟著來,否則兩個女人肯定是一頓吵。阿虎倒不鬥嘴,卻針對第三點提出了改進意見。他說有院子好啊,衣服可以曬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麼水都滴不到。還說他很羨慕院子,話鋒一轉,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這個院子。他說院子開個門就是個門面,做什麼生意都是呱呱叫。唐老爹自然是回絕了。他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離小區大門不遠,開個店還真是好市口。但他錢夠用,又不是財迷,還不至於拿清凈去換錢。也有點好奇,阿虎到底想做個什麼生意。自從拆遷遷居,好些村民搖身一變,豬往前拱,雞朝後扒,各使各的招數,做起了各種生意,東西南北貨,金木水火土,齊全。阿虎年輕閑不住,想找點事做很正常,總比那些吃著拆遷款整天打麻將的敗家子強。不過他問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純粹是局外人的好奇,並不會改變主意,反問一句:「你關心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兩家真正的計較恐怕就是這事開始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
全文見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要你好看》
《要你好看》
作者:朱輝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京東購買鏈接
組稿 | 劉暢
美編 | 褚嫣楠
圖片 | 江蘇文藝出版社(部分來源於網路)


TAG: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