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永遠的歌者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面馬兒跑
……
藍天、白雲、馬兒,這是我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蒙古人時,對於蒙古民歌的粗淺認識。可是回歸蒙古久了,血就和蒙族先輩們的血流淌在一起,才發現一般的人很難發現蒙古民歌的真正內在的東西,很難發現蒙古民歌的內在寬度和血性。
有人說一個民族就是一首歌,說得絕對了一點,可是,真的可以從一個民族的歌曲里窺測一個民族內藏的東西。我從2003年以後就主動地回歸草原的深處,不是作為草原的客人,而是作為主人去管一片草場,去放一群羊兒,去呼吸草原上的潮濕或者乾燥的空氣,坐在草坡上看著朵朵白雲發獃,漸漸就觸摸到草原民族和民歌之間的血肉聯繫,體會到了蒙古民歌那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妙處。
一個蒙古人和一首蒙古民歌有什麼關係,可以說沒有關係,但是一群蒙古人和蒙古民歌就有了性命相依的聯繫。民歌進入了牧人的心靈,歌曲也就唱的隨意而酣暢,在草原你不知道一個蒙古人會在什麼時候會唱歌。如果在一個很光耀很鬧的場合,一個漢子可能靦腆地唱不出來,可是他在草原馳騁的時候,在他坐在山包上追憶祖先或者想念一個姑娘的時候,或者什麼也不想,僅僅不唱就難受的時候,他就會特別投入地歌唱。聽吧,你聽著他唱歌時候,就如颶風颳起的感覺,聽著那種跌宕起伏迴腸盪氣的曲調,再看著他盛著草場的眼睛裡放射出了激情,那就是一個歌者唱醉了,歌曲能使人醉,比烈酒更醉人。
遠遠地看一個蒙古漢子引亢高歌是一種特殊的享受,聽著他如泣如訴的歌唱,你會深切地體會到一個終日和與草原為伴的民族特殊氣質;也只有他們,才能在一種叫做「長調」的曲調里那樣淋漓盡致地表達一個民族的精神風貌。聽!雷聲好像是從遠處的山包滾滾而近,炸雷一般地在你的面前轟響以後,又忽隆隆向遠處滾去……啊,這是哀怨和憤怒糾纏在一起的聲音,是水草的生長和牛羊的舌頭結合到一起聲音,是一個民族由張揚到內收的鬱悶而沉澱出來的渾厚;聲音即是性格,你如果不熟悉蒙古人的性格是怎樣的,你就到草原去聽他們是怎樣歌唱的。
不去深入草原,你不會知道民歌是怎樣發生的,你不會知道這些民歌昂揚或者纏綿的曲調和太陽和月亮竟然發生著聯繫。太陽是光明的使者,它能把一年四季的草原照射出不同的顏色,把潮濕的羊毛晒乾,並且驅逐因為偶然的事情而給一個牧人造成的情緒的苦悶,所以,它就伴著一個牧人的心情把陽光摻進了歌曲里。還有月光,月光下的優美是一個牧人最安詳的時候,一個牧人是不會拒絕在月光下和自己親愛的女人相愛的,他們還能把月光帶進蒙古包里,帶進他們的安詳的睡眠里。
蒙古民歌似一張大網,罩在草原上;它是另外一種水草,間長在廣袤的草原上。你在草原上行走,會發現到處是歌的種子,牧人唱出來的歌落在地上,會長出新歌,草和牛羊身上氣味也在醞釀著新歌,更不要說整個草原或者高或者低凹凸出來的女人一般的草原的輪廓,以及小河彎彎地在流淌著喜悅淚水,還有低頭吃草的羊兒和噦兒咴兒狂奔的駿馬,一切的一切構成了草原上的特有的歌的磁場,也構成了蒙古民歌的基本旋律。漢人在唱歌時候,常常是把自己的歌唱給某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而蒙古人在唱歌時候,不是特指的,他們在歌曲裡面盛著比人這種生靈更寬廣的東西,他們唱給太陽,唱給月亮,唱給日夜不倦的河流,也唱給能傳達愛情信息的草原上的風,只有在最後才是唱歌人類自己的,其中最多還是唱給母親和可愛的姑娘的。
蒙古民族的偉大有好多理由,其中的一個理由是就是她是一個有激情、有自己的歌曲的民族,激情和愛好自由的秉性使他們意氣風發,充滿朝氣。你與這個民族相處的越久,就會發現這個民族越年輕,他們的氣質已經先天性地與草原、與太陽、與月亮、與風這些自然的因子結合在了一起,就當然把大自然的偉大品性融合到民歌里。他們即使是住進蒙古包里,只要煮來奶茶,飲上烈酒,高歌一曲,大突然的遼闊就呈現在眼前,洋溢在如泣如訴的馬頭琴聲中。一個外族人,到草原上看到的僅僅是遼闊和遠大,別的就說不上來了,而一個蒙古人在草原上馳騁,體會到的大自然的呼喚和血液里蠢蠢欲動的野性,體會到是自由的酣暢和對禁錮自由的反叛。蒙古人歌唱草原,草原反過來賦予了蒙古人熱愛自由稟性,是啊,沒有自由,就沒有生命的底色。蒙古民族的對於大自然的依賴,呈現在他們的民歌里,在他們的民歌里,大自然是天然的主人,其次才是人類和牛羊,人類是大自然的孩子,孩子是要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的,這在蒙古民歌有著豐富的表現。
草的生命力是頑強的,它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其旺盛的生命力的繁衍是令人尊重的;一個蒙古人信步在草原上,他最熱愛植物是草,不管這些草是綠的,還是黃的。草對於蒙古人來說,好像是漢人對於玉米和麥子那麼重要。不同的是,玉米和小麥可以直接供人食用,而草則需要經過一個優美的媒介——羊兒。一個民族和一種植物休戚相關時候,這種植物就會成為一個民族的圖騰。對於草原上的草,蒙古人生生世世也不會降低自己的熱情。
蒙古人熱愛草原熱愛自由,熱愛到了極至時候,曾經在歷史上干涉過別的民族的自由,這就是在祖先成吉思汗的帶領下,曾經把自己的馬蹄印在歐洲大陸上……可是這個酷愛自由的民族從來沒有仔細思量該怎樣去有效地統治異鄉異族。蒙古的鐵蹄在不斷地進發,又不停地回歸,異鄉僅僅是他們的一個驛站,他們僅僅是到異鄉看看風景,看過了,還是要回歸,最後還是回歸到撫育自己張大而且強壯的草原上,草原才是自己的生命之根。
內地人說到草原,說到蒙古人,常常感到蒙古人有一種孩童的天真可愛;從蒙古遊覽而歸,常常會感到草原的簡單和樸實。是的,相對於複雜的大工業來說,相對於漢民族複雜的禮教以及關係學來說,草原和草原民族確實是簡單和樸實的,可是當我一次次的回歸草原,真正成為一個蒙古人時候,我才發現,蒙古人並不簡單,草原也不單調,他們是化複雜為簡單,把複雜的東西化解到清澈的表達里。我喜歡蒙古草原的這種「簡單」,一如喜歡蒙古民歌里的長調,它確實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歌詞,大部分是用曲調千回萬轉來寄託自己對大自然的崇敬,對於生命的感恩……拋開工業社會和後工業社會的萬千變化而言,這種最簡單的東西,恰恰是人類最需要的。
唱吧,草原上如果沒有歌聲,就不成為其草原;一個蒙古人如果停止了歌唱,就已經不是真正的蒙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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