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盤扣子
我在審視母親走過的人生軌跡時,發現它是棗核兒形的:起初,母親的世界在南旺村那個狹小的院子里;後來她的世界延伸到了晉州文化館;再後來,她的世界竟然還曾延伸到了椰風海韻的湛江……
然而,大約十年前,母親的「棗核兒」開始悲涼地收攏,慢慢滑向比先前那一端更逼仄的另一端。隨著母親的膝關節炎的加重,她的世界從縣城,縮小到西關,再縮小到院落、房間……
母親越來越離不開人了。有時候,弟弟弟妹出去片刻,她都會驚慌不已。她心中藏著一種尖銳的怕,就算她不說,我們也猜得透。
這次回家,我問母親:「媽,你可還記得怎樣盤那種蒜疙瘩扣么?」母親黯然道:「記性越來越差,怕是早忘啦。」我便找出事先備好的各色絲繩,遞與她。
母親背光坐著,喜愛地摩挲著那些滑膩的絲繩,慢慢拈起一根,不太自信地將兩頭搭在一起,又慌亂地扯開。
我鼓勵她說:「媽,你還記得我那件玫紅色法蘭絨的坎肩不?那不就是你盤的扣子嗎?每年秋天我都要穿一穿它呢!我一直想跟你學盤扣子,一直也沒學會……」
母親聽了,數落我道:「手指頭中間長著蹼呢——拙呀!」我攤開手掌,裝傻道:「啊?蹼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母親彷彿在數落我中汲取了力量,臉上有了明快的自信,繼而,這自信又蔓延到了手上。只見她兀自笑了一聲,兩隻蒼老的手篤定地動作起來。
扭,結,抽,拉,母親的手從容地舞著。神助般地,她終於盤成了一個完美的扣子!
接著,我又貪心地遞上絲繩,央她再盤,央她教我盤。
母親越盤越嫻熟,那過硬的「童子功」毫不含糊地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母親是多麼快活!她對來借簸箕的鄰居大聲說:「這不,我家大閨女稀罕我盤的蒜疙瘩扣,非讓我給她盤!你看看,都盤了這麼多了!」
我毫不吝惜地讚美母親的作品,毫不掩飾地表達想要更多扣子的願望。母親則因為幫我做了我無力做成的事而開心了整整一天。
我悄悄跟自己說:「母親那尖尖的『棗核兒』能吸附些微的快樂,該有多麼不易!所以,在母親的有生之年,我不能學會盤扣子,絕不能……」
註:本文作於2018年6月7日夜,係為2018年上海高考作文題(被需要)而作。今年第15期《讀者》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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