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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無聲處聽言說:李煜與他的《烏夜啼》

引 子

「人生一場大夢,天氣幾度新涼」。立秋剛過,一連幾場秋雨,偏又共讀到李煜的詞,聯繫這位詞壇聖手、失國君王的跌宕人生,再讀《烏夜啼》,心下悵然: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平白如話的36個字,粗服亂髮不掩國色,唱盡了千百年來無數人心中難言的離愁哀苦。

黃昇謂:「此詞最凄惋,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思」亦是哀,意同「弦弦掩映聲聲思」之「思」。這麼看,這詞很象是寫於降宋以後,抒發亡國離思的。但仔細閱讀李煜詞作,你會發現,這「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般滋味」的離愁有多重含義,它是凝重和沉默的、是紛擾難解的、是孤苦寂寞的,遠不是一種亡國離思那麼簡單。那麼,這別是一般的,究竟是什麼樣的離愁滋味呢?

1 . 歡樂極兮哀情多,酣歌醉舞奏離歌

李煜,生於公元937年,字重光,初名從嘉,「豐額駢齒、一目重瞳」,為李璟第六子初封安定郡公,累遷諸衛大將軍、諸道副元帥,封鄭王。961年(宋建隆二年),李璟以國境蹙弱不自安,移豫章,乃立煜為太子監國;是年秋,嗣位建康。

南唐本是江南富庶之地,《宋史》:「初(李)璟之襲父位也,屬中原多故,盧文進、李金全、皇甫暉之徒皆奔於璟。跨據江淮三十餘州,擅魚鹽之利,即山鑄錢,物力富盛。」掌管著富庶的江南、幾代人過著鐘鳴鼎食、醋歌醉舞的生活,李煜也不例外。

從他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前寫的二十多首詞《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菩薩蠻》(除去「人生愁恨何能免」一首)、《喜遷鶯》、《阮郎歸》、《木蘭花》等可見,他這一時期的生活是多麼的美滿。

他娶了能妙舞歡歌,琴瑟相和,風情無限的大周后:「(李)煜後周氏,善歌舞,尤工琵琶。故唐盛時,霓裳羽衣,最為大麴。亂離之後,絕不復傳。後得殘譜,以琵琶奏之。於是開元、天寶遺音,復存於世。煜以後好音律,因亦耽嗜。」(陸書卷十六《后妃諸王列傳》)

於是,他寫:「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浥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綉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他愛上了周后乖巧玲瓏、嬌怯柔順的妹妹,於是,他寫「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好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菩薩蠻》)

他是君王,愛上小姨子,把她娶來作后妃,沒毛病。

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主觀詞人(王國維《人間詞話》),於所歡喜,有孩子般的沉浸與陶醉,唯其如此,他把歷來「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韓愈《荊潭唱和詩序》)的歡愉之詞,寫得明快自然,「爛嚼紅茸」「笑」「唾」檀郎的大周后,與「剗襪步香階」、一晌偎人「顫」的小周后,給人的感受不是輕浮猛浪,而是活色生香。花開堪折君須折,每個人都有快樂的權力,何況他是君王,縱情聲色,流連歌舞是他的必修課。所以,他寫: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木蘭花》) 眼裡看見盛妝的嬪娥魚貫而列;耳里聽見鳳簫響遏行雲,《霓裳》歌遍徹;嗅到香屑臨風、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醉拍闌干,節歌以和,這是怎樣的縱情歡娛呢!如果到這裡停止,和追求刺激、驕奢淫逸的權貴也沒什麼不同,但後主不一樣,酣暢淋漓的歌舞之後,「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趁著月色,跨馬揚鞭,踏花歸去,達達的馬蹄聲在清朗的月夜久久回蕩,……想想都醉了!

這就是此時的後主,一個生活的幸運兒,一個恣意任性的風流國主。他縱情但不放蕩,享樂而兼風雅。怎奈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歡樂極兮哀情多」,如果知道這所有的歡愉,都只是後來無盡悲苦的鋪墊,他寫這些詞時還會這麼酣暢淋漓么?

2.空有當年舊煙月,嬌姿不見可奈何

李煜對歌詞之成就,於家庭父子夫婦間,與當時風氣,皆有絕大影響,尤以周昭惠後精通樂律,從旁贊助之力為多焉;然而,隨著964年(宋乾德二年)大周后的辭世,這位風流倜儻、才華卓絕的多情君王,痛失所愛,知音不再,似乎一夜衰老。

雖然「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笙歌未散尊罍在」,「粉英金蕊自低昂」,春花秋月,妙舞清歌,不改舊觀,但「風情漸老見春羞」,「滿鬢清霜殘雪思難禁」,他形神俱老了。怎教他不深夜「輾轉反側?」怎教他不追傷逝者?這種憂傷憔悴的生活使他對於愁苦有深切的理解,讓他頓感人生無常。「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愿與身違」(《浣溪沙》);「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醇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錦堂春》)。

他寫獨處與沉默,「憑闌半日獨無言」(《虞美人》)、「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凄迷」(《臨江仙》);他寫秋夜的凄清,「秋風多,雨如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長相思》),「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倚枕,起坐不能平」(《錦堂春》)。

雖然還有小周后,但這個嬌憨的小主,更象個孩子。後主在孤苦無依中,悼亡的哀感時時襲來,「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雙鬟不整雲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謝新恩》)「層城無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蛾眉。」《感懷》)

人生無常、盛年失伴,這是他人生的重大事件,從此他告別了歌舞承平的繁華歲月,悲涼凄惋成了他詞作的主調。

3.玉樓瑤殿舊秦淮,壯氣蒿萊金鎖埋

清人評說李煜「作個詞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李煜排行第六,按說本輪不著他繼承大統,可前邊的哥哥竟然一個個早亡,連太子文獻也死了。時也命也,這個絕代詞人,陰差陽錯登上了王位。與我們的刻板印象不同,李煜並不是一味只知笙歌醉舞,不理國是的人。

陸遊《南唐書》卷三「後主本紀」里記載:「煜嗣位初,專以愛民為急,蠲賦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憚卑屈。境內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因為實力懸殊,「不憚卑屈」、向宋輸金帛幣或者只是他的策略,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無底線地卑躬折節。他明裡臣服,暗中備戰,有一件事直接改變了他一味隱忍態度,使他堅決與宋決裂。

《南唐書》「後主本紀」載:「開寶四年冬,遣鄭王(李)從善朝貢大宋,請罷詔書不名,」自貶稱江南國主,後宋太祖扣留從善,使人招煜往朝,煜以疾辭曰:「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這個仁慈謙卑、迷戀佛陀的李煜,因為弟弟被扣,憤而與大宋兵戎相見。

於是,他一方面在江寧(南京)築城聚糧,大為守備;一方面積極聯絡吳越王共抗大宋。宋軍百道攻城,晝夜不休,城中斗米萬錢、人病卒弱,死者相枕籍。外援既絕,最終城破,無奈之下,李煜帥司空、左右內史殷崇義等肉袒降于軍門,不久被解往東京,終至於「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在太平興國三年六月(公元978年)七夕之夜去世,「殂問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陸遊在他的傳記後評論說:「然酷好浮屠,崇塔廟,度僧尼不可勝算。罷朝,輒造佛屋,易服膜拜,頗費政事。故雖仁愛足感遺民,而卒不能保社稷雲。」

李煜有仁民愛物之心,兼濟蒼生之志,存國全祀之願,怎奈時運不濟,力有不逮;加之天性浪漫率真,佛心慈悲,攻堅殺伐之心非素所願,終至於亡國毀廟。山河破碎,生靈塗炭,身為一方國主,又有一顆敏感的詩心,此情此景怎能無動於衷?而所有這些悲苦,又豈是幾句小詞可以透徹傾訴?就算有人能懂,大廈將傾,訴苦又有什麼用呢?他承擔著家國面臨覆滅的恐懼、擔荷著永失所愛的酸楚,這些豈可為外人道哉?所以,從大周后964年去世,到975年宋軍攻陷江寧(南京),後主的詞里,多是沉默孤苦也就不難理解了。

4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不堪哀

從975年的北遷,到978年(宋太平興國三年)的被害,短短的三四年,所存的作品雖只十首左右,但最成功的傑作(《浪淘沙》、《虞美人》諸詞)皆成於此時。在這幾年內,李煜備受人間的艱辛和侮辱,君王之尊與階下之囚天壤之間,眼前這艱辛和侮辱使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光輝。往事的再現使他倍覺當前遭際的不幸,不幸的遭際也逼他去追憶往事。這種過去和現在交織成的苦悶使他「以血書」詞,詞風哀怨凄絕。

所歌詠的對象大都是孤獨、夢境和對於人生的幻滅感。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浪淘沙》) 珠簾不卷,往事堪哀,說不盡的孤凄與寂寞;「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菩薩蠻》) 往事成空,人生如夢;「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浪淘沙》)「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望江南》),醒時夢裡,一遍遍心頭縈繞的,皆是當年花月春風的歡娛,以至於為美而沉醉的心靈,竟生出對眼前美景的厭倦「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

王國維說:「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人間詞話》)

杜鵑啼血,不如歸去。喪家亡國、永失所愛,以一己之身,極盡繁華與苦難;身為臣虜,難掩性情,以泣血之聲付諸歌吟,道盡人生實相,是為凄絕。

5. 獨上西樓月如鉤,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讀懂一首詩詞既容易又不容易。容易是靠直感,讀詩興發感動於心,心有戚戚即是收穫;說不容易,要就作者的詞句下個判斷,須牽一髮而動全身。

回顧了後主三個時期不同情感風格的創作,回到《烏夜啼》這首詞。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無言」本身就是一種言說,「直言曰言,論難曰語」,主動表達叫作言,討論問題叫作語,「無言」是不肯言、是不能言、也是無以言;無言「獨」自「上西樓」,是一種下意識的抽離,離開當下,或有所轉移或有所期待;上西樓做什麼?「登樓悵望」,未望見雲中誰寄錦書來,但見一鐮新月如鉤,月缺人不圓。這兩句意思層層遞進,孤凄步步加深,夜色沉沉,心情凝重。遠望既然如此,目光下移,看看近處吧!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梧桐」本是鳳凰棲居處「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大雅 卷阿),而後又引申出離情別恨、心事寂寥的代名詞,「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花開殘菊傍疏籬,葉下哀桐落寒井」,「梧桐葉落秋已深,冷月清光無限愁」,梧桐本自寂寞,又加「寂寞」強調之;在暗夜的寂靜的「深院」,「鎖清秋」的「鎖」字極妙,既是寫深秋深院緊鎖,又使人聯想到深院籠罩在深秋的寒意中,化無形為有形;同時,也表達出心事無人能解,愁悶無從打開,與「無言」遙相呼應,倍加凝重。這是什麼樣的愁悶呢?

「剪不斷,理還亂」,兩個仄聲韻字,氣息促迫,這是一種內心煩亂的聲音意象;接一個短句道出原因「是離愁」!以李煜的筆力,完全可以鋪排一番「試問離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但他無法言說:「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整首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上片用無言、獨上、寂寞、鎖一串詞,怕冷似地緊緊回護著心事,下片以有形的「剪」和「理」的動作,側面烘托離愁,又宕開一筆,以「別是一般滋味」象個巨大的留白,引人懸想:這到底是怎麼樣的「離愁」?是「離」誰而愁呢?

對照上文,後主的後期詞作中,故國不堪回首、往事堪哀,他是明明白白寫出來的,甚至寫孤獨他也會帶著幾分抱怨恨恨地訴說「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高樓誰與上?」如此這般欲說還休,愁悶無憑的沉默和孤獨,只出現在大周辭世後,降宋以前的作品中。而這一段時間裡,最大的事件,是他的弟弟從善出使汴京被扣為人質,後主心憂思念,最後憤而與大宋兵戎相見。大周后辭世,心事無從向身邊人訴說;因為兄弟被扣敵國,國事日蹙,諸多努力無計回天,前途未卜憂心忡忡,萬千種愁緒無法道出,整首詞才會有如此凝重的愁緒。

全詞出色的白描,從無言獨上,到遠觀近看,孤凄的詞人形象歷歷如畫;從背景烘托到情緒表達,層層推進,忽然在結尾處又宕開一筆,筆法變幻莫測;詞用「尤」韻,此韻亦多寫愁情。

千年前這首小詞,以其滲透靈魂深處的孤苦和離思,常被後人拿來澆自己的塊壘,但後主的凄惋的離愁畢竟與眾人不同,仔細閱讀,也算是對詞人的一個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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