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讀——《細雪》
寂
——《細雪》讀書筆記
繼《春琴抄》之後,我又讀了谷崎潤一郎聲譽最高的小說《細雪》,這部小說被薩特稱為「現代日本文學的最高傑作」。由此,谷崎潤一郎被稱為日本唯美派文學代表作家。
和東野圭吾、村上春樹、川端康成這些常年盤踞在實體和網上書店的日本文學家相比,谷崎潤一郎對於中國讀者而言是陌生的。據說,郁達夫表現「性的苦悶」的官能主義作品就帶有明顯的谷崎文學的痕迹。
谷崎的作品,我只讀了《春琴抄》和《細雪》,所以對他 「惡魔主義者」的稱號,我完全無感。據說谷崎受王爾德、波德萊爾等人影響頗深。他崇拜女性,有戀母情結,崇尚精神戀愛。作品往往由兩個基本要素構成,一是虐戀,二是亂倫,這裡的亂倫,亦可擴展為反倫理,而不僅僅指長幼間的人倫關係錯亂。有人說他「追求從嗜虐與受虐中體味痛切的快感」,往往將人物和場景推向極端,在「變態」的官能享受中追求唯美。
讀《春琴抄》時,我常常感受到這種變態的「唯美」。谷崎潤一郎如詩如畫地描繪了具有施虐狂傾向的春琴與受虐狂的僕人之間願打願挨的戀愛。小說中,熱戀主人的僕人為了永久保持因遭人謀害而破相的春琴在自己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欣然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但據評價,相較於前期作品中對於醜陋,散發著腐敗氣息的殘酷美學的追求以及對歷史風月的秘密窺探,《春琴抄》是一部相對來說畫風「明亮」的作品。
周作人在《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中說:「谷崎潤一郎是東京大學出身。也同永井荷風一派,更帶點頹廢派氣息。《刺青》、《惡魔》等都是名篇,可以看出他的特色」。
谷崎最主要的美學思想是「陰翳之美」。他認為東方之美在於「陰翳」,終身都在追求陰翳之美,所謂陰翳乃是物體與物體,明與暗之間製造出的效果。《細雪》可以說是谷崎潤一郎唯一一次讓明部大於暗部的嘗試,卻迎來了個人創作史上的高峰,並成為日本古典主義小說之集大成者。
追逐了一輩子慾望的谷崎潤一郎,竟在這樣一部清新恬淡的作品中達到了文學的巔峰,讓人感嘆造物弄人。
止庵在一篇文章中也說:在谷崎的全部小說中,《細雪》可說是一個意外,唯有它沒有呈現出谷崎一貫的抽象美,而是呈現了生活姿態的本身。谷崎自己也承認,創作《細雪》時,他明顯受到正在翻譯的《源氏物語》的影響。
《細雪》寫於二戰期間,或許是過於唯美和浪漫而影響「士氣」,《細雪》曾因末能呼應所謂的「大東亞聖戰」而被禁。
我很慶幸沒有讀過他早期的作品,所以感覺他的文字總是溫潤的。
《細雪》並不是谷崎講述的第一個背景缺席的故事,但卻是谷崎為自己幻境中最美妙的一個。可以說,故事所有的背景不過是幽暗生起的「永劫不變的寂」。
大阪名門蒔岡家傳承了關西上流社會的浮華風雅,家道中落的境況又與中流社會接了地氣。一門四姐妹,個個秀麗風華,卻又一一別具特色。鶴子迂緩持重,幸子包容守中,雪子外柔內剛,妙子靈慧不羈。雪子和妙子其時還未出嫁,小說就以她倆的婚姻問題為主線緩緩展開。它的題材和敘事,總讓我想起簡.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都是敘述單身女子如何尋找丈夫,且都對種種生活細節風俗習慣有充分的描述,支撐起了一個並不靠情節取勝的故事。不同的是,簡.奧斯丁故事裡,舞會、出遊、交談,生動活潑,妙趣橫生;而《細雪》則多了一層迷離的憂傷,猶如把一幅細密悠長的畫卷緩緩地鋪展開來,每一個細節都精美無比。
這種描寫日本四時風物人情之美的「清明上河圖」式的風格,這種「物哀」之美,我一直莫名的喜愛。就像《細雪》中流露出的日式古典美感。那種細膩精緻,不屬於喧囂的現代,卻貼近虔靜的靈魂。這樣的書,的確配得上「掬水月在手」的禪偈。
《細雪》秉承了日本小說中嘮嘮叨叨對日本女性的毫無節制的潑墨,日本人總是沉溺於沒有喜感的事物:游宴、觀劇、賞櫻、飲茶、捕螢、山村古舞、製作木偶,女兒節的布娃娃。《源氏物語》的痕迹俯拾即是:連詩,信,書法,夾著一根供月的狗尾巴草的集錦信。就連小說的布景也是純日本風味的,長著兩三棵參天松樹的庭院,和歌,立軸,茶泡飯,蜩魚,四喜飯糰、螢火蟲、春雪。
「在南禪寺的瓢亭吃提早吃夜飯,看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京都舞,歸途去祇園看夜櫻,當夜住在麩屋町的旅館裡,第二天去嵯峨和嵐山,在中之島附近打開盒飯吃飯,下午回到市區,去平安神宮的神苑裡看花,在神苑的櫻花樹下徘徊踟躕……回到蘆屋的家裡,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間,只要一閉上眼睛,神苑裡每棵櫻花的顏色和樹枝的姿態都能描繪出來。」京阪地區如詩如畫的生活情調讓觀者沉醉。
雖然蘆屋「只是一個沒有什麼特別風景值得一提的普通庭院,但是站在這裡聞著飽含松樹芳香的空氣,遠眺六甲方向的層巒,仰視澄鮮的晴空,會覺得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比阪神一帶住得更寧靜安逸的了。相比起來,東京那種嘈雜不安、塵埃撲面的都市,多麼可厭呀。」對東京是一種興奮,很容易審美疲勞,而對大阪則是迷戀,源於內心的共鳴永不消逝。
二姐幸子的家是和式的二層樓建築,有廊檐,有庭園。雪子深愛這個「春華勝過秋色」的庭園,尤其是每當長房大姐以「沒出閣該住在長房」為由,把她拖到位於東京的空間逼仄的家裡去住過之後,她一回到二姐家,看見這個園子,就滿心的踏實和歡喜。她就像這園子里的一株白芍藥,貪戀家的平靜寧和,絲毫沒有恨嫁的表現。
篇末,雪子出嫁在際,妙子小產出院草草住進了兵庫的家,阿春也要請假回老家相親了。散碎的年華襯著零亂的景,分外凄清。人去樓空,蘆屋無夢。
小說文字散碎,流水一般緩緩推進,細雪一般層層鋪開,情節的痕迹好像很淡,也許是記錄的文字都太過生活化,太過世俗,讓人以為這就是原本的真實的生活,沒有歐美小說的那種衝擊力,但這也是日本文學的好處。平靜處總是透出哀傷。
文字中的唯美,日本味道,隨著閱讀的推進加深、變濃。
記得朱天心在《三十三年夢》中曾寫過她在京都法然院附近的一個咖啡館裡喝過咖啡:「多年後才知那咖啡館女主人乃谷崎潤一郎晚年的最後一個義女」,她寫這段文字的時候一定有許多惆悵。
而谷崎潤一郎就葬在法然院。
2013年秋天,我曾在京都,走哲學之道,匆匆在法然院見過谷崎潤一郎長眠的清幽處。此處,毫無修飾,石上只刻了一個「寂」字。
這一個「寂」字,谷崎參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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