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笑的遺產
我女兒數她的親人時,總要提到游,一位曾經帶過她的保姆。
游就住在我家附近。游其實還沒到湖南人可稱奶奶的年齡,五十歲左右,她心直口快、心寬體胖,笑的時候臉上隆起兩個肉球,擠得連眼睛都不見了。
她的哈哈大笑是這個居民區的公共資源。茶餘飯後,常能聽到這熟悉的笑聲遠遠傳來,碎碎地跳入窗戶,落在杜鵑的花瓣上或者你展開的報紙上,為你的心境增添亮色。
孩子開始畏生,哭著不要她。不過沒多久,孩子就平靜下來,喜歡上她的笑聲了。孩子試著用手去摸她的胖臉。她笑得張大嘴巴,把臉別過去,又突然「呷」一聲轉回來,還做出一個鬼臉,讓孩子覺得刺激有趣。她可以把這個簡單的遊戲認真地重複無數次,每次都與孩子笑成一團。
孩子從此多了一位奶奶。
南方的夏天很熱。到深夜了,屋裡還如烤箱一般。孩子在這樣的夜晚當然睡不安穩,剛閉一會兒眼又「哇哇」熱醒。不知什麼時候,我們聽到樓下有人叫喚,到陽台上細細辨聽,才知有人在叫孩子的名字,是游奶奶來了。她馱著沉沉的一身肉,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被我們迎進家門。她說在家裡就聽到遠處的哭聲,怎麼也睡不著。她聽得出是我女兒韓寒在哭,便說什麼也要把孩子抱到她那兒去。
整個夏天,她家最涼爽的竹床、最通風的位置,都屬於我女兒。每當太陽落入運輸公司那邊的高牆,游奶奶就開始往門前的地上噴水清暑,把竹床放置在梧桐樹下,至少用涼水擦兩遍,為我女兒過夜做準備。她兒子不小心坐了竹床,她立刻大聲呵斥:「這是給你坐的嗎?你們小夥子好足的火氣,一個熱屁股,坐什麼熱什麼。走走走,沒有你的份!」
我女兒從幼兒園到小學,每個星期六回家。離家還老遠,她就要從我肩頭跳下,風一樣朝游家跑去,直到撲向游奶奶肥軟的懷抱,一紮進去就不出來。
游家總有很多鄰居的孩子——游家常有鄉下來的親戚,用拖拉機運來藤椅、砧板、鳥籠、瓜果在游家門前售賣,也帶來鄉音和鄉野陽光的氣息——孩子們瘋瘋地賴在那裡看熱鬧,久久不願回家。
1988年,我家遷居海南島。女兒每吃到一種新奇的熱帶水果,都會說:「游奶奶來了,要讓她嘗嘗這個。」她給游奶奶寫過一些信。游不識多少字,回信大多是請人代筆的。
我擔心游的心臟病。我沒有把這份擔心告訴女兒,怕她接受不了一個沒有游奶奶的世界。
她還是經常給游奶奶寫信,也經常收到游奶奶的回信。每次看信,她都捧著信紙一次次仰天大笑。令我有點吃驚的是,她笑時的神情特別像游奶奶。她的臉,上半截像我,下半截像她媽,但她的笑毫無疑問來自游家:笑得那樣毫無保留、毫無顧忌,盡情而忘形。我記得經常在游家出入的那群鄰居小孩,個個都帶有這種笑,真是習性相傳、音容相染。
游奶奶不論罹患多少疾病,也不會離開人世。這不在於她會留下存摺上五位或六位的數字,也無關官階或學銜,她的破舊傢具和老式木烘籠也終會被後人扔掉。但她在孩子們的臉上留下了歡樂,讓他們的笑容如花般四處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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