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文化巔峰：凄涼誰似《長生殿》

戴邦熙繪本《長恨歌》

江南自昨日一直下雨。不過此二日雨與尋常不同，昨日雨名為「洗車雨」，洗的是牛郎的七襄之車；今日雨名為「灑淚雨」，灑的是牛女雙星相思之淚。原來，又是一年七夕節。而我的腦海中首先想到的不是秦微雲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而是白樂天《長恨歌》中的句子：「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戴邦熙繪本《長恨歌》

白詩，雖然不能與李杜相提並論，但在我看來，僅《長恨歌》一首，就足以讓他名垂千古。記得十幾歲時，當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時候，就欲罷不能，一見傾心，不能自已的流淚了。它帶給我的震撼是不可思議的，我不厭其煩反覆吟誦《長恨歌》，每誦一次都會淚流滿面。這許多年來，每至七夕，我都會不由自主的背誦起《長恨歌》，而依然不變的是，我仍然會在背誦的過程中流淚。《長恨歌》，對我而言，已經不僅僅是一首詩，而是我靈魂的一部分。《唐詩快》云：「樂天詩如《長恨歌》、《琵琶行》，皆所謂老嫗解頤者也。然無一字不深入人情，而且刺心透髓，即少陵、長吉歌行皆不能及。所以然者，少陵、長吉雖能為情語，然猶兼才與學為之；凡情語一夾才學，終隔一層，便不能刺透心髓。樂天之妙，妙在全不用才學，一味以本色真切出之，所以感人最深。」此說然也。

那麼，從白樂天的《長恨歌》，到洪升的《長生殿》，雖然是千年的辰光，寫的都是李楊愛情，於我卻是必然的遇見，兩般文字，只需一眼，已盡三生。

徐光硯長卷長生殿

況演《長生殿》，傾城倚畫樓

《長生殿》是清代傳奇中最傑出的作品，與當時創作《桃花扇》的孔尚任並稱「南洪北孔」，有如詩中李杜。《長生殿》是洪升根據其舊作傳奇劇本《舞霓裳》改編，同時參考了元代文學家白樸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創作而成。其主題深刻，曲詞風格多變，雄麗兼美；除文辭雅麗，音韻也相當和諧，其綜合成就十分全面，在崑曲史上被學者和曲人認為無出其右。

洪升在創作《長生殿》過程中，曾特聘蘇州著名戲曲音律家徐麟審音定律，因此全劇「平仄務頭，無一不合律，集曲犯調，無一不合格。」，《長生殿》也因此備受推崇，以致舉國上下吟賞，梨園盛演，「一時朱門綺席，酒社歌樓，非此曲不奏，纏頭為之增價」、「勾欄爭唱孔洪詞」。連皇宮內苑也慕名詔請戲班演出，「康熙、丁卯、戊辰間，京師梨園子弟以內聚班為第一。洪升與曹寅時錢塘洪太學昉思(升)著《長生殿》傳奇初成，授內班聚演之……於是諸王府及各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劇……」至孝庄歿，宮內方停演出，三年（實二十七個月）之服期滿後，內聚先以壽洪升為名，欲作正式演出，而康熙所持者謂為非時上演，「有觸輒痛」；而《長生殿》借用天寶遺事和李楊愛情故事，更觸發了文人士大夫強烈的遺民情緒，對前朝的懷念，對清庭的畏懼，無法明言的家國之思，時常引發文人們的慨嘆。《長生殿》因此觸犯清廷忌諱，洪升因此罹禍離京，所謂「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是也。

戴邦熙繪本《長恨歌》

但《長生殿》的演出卻並沒有因此清冷，京城獲譽之後，此劇在民間掀起演出熱潮，繼洪升歸江南後，《長生殿》的光華開始瀰漫在整個江東地區。其中蘇州作為崑曲發源地，是當時崑曲大型匯演的首選之地。虎丘作為吳中第一名勝，吳人於中秋夕游虎丘賞月聽歌是沿習已久的舊俗。虎丘曲會也發展成為當時各地曲會中最著名的曲會。數百年來，虎丘曲會綿延不絕，至今每年中秋夜，虎丘曲會仍是蘇州人和「昆蟲」們心馳神往之所在。

《虎丘山志》曾載：「林間度曲鳥棲急，石上傳杯兔影涼」的詩句，描述的正是虎丘曲會至雅至幽的氛圍。張宗子《陶庵夢憶》也曾記載：「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而洪升《長生殿》的上演常常是虎丘曲會的高潮，甚至江蘇巡撫宋犖曾親自主持吳門曲會，有「水陸觀者如蟻」，及「況演《長生殿》，傾城倚畫樓」、「畫燈萬點，爭看舞霓裳」等形容，萬人爭看《長生殿》的盛況也讓洪升欣喜若狂，他「狂態複發，解衣箕踞，縱飲如故」。其後江南各地相繼演出《長生殿》，洪升名望被推上巔峰。

戴邦熙繪本《長恨歌》

時在金陵的曹寅艷慕洪升才氣，多次讓自己的家班排演《長生殿》，某一次演出全本《長生殿》，他邀集了南北名流前往江寧共賞，席中洪升獨居於上座，「每優人演出一折，公(曹寅)與昉思(洪升)讎對其本，以合節奏。凡三晝夜始闋……士林榮之。」

誰知洪升從江寧返回錢塘的路上，行經烏鎮時，酒後登舟，不慎墮水而死。士林競為詩文以哀輓之。漁洋山人王士禎云：「昉思遭天倫之變，怫鬱坎壈纏其身，終從三閭於汨羅，僅以詞曲傳耳，悲夫！」金埴制昉思哀詞，聯云：「陸海潘江，落文星於水府；風魂雪魄，赴曲宴於晶宮。」洪升自題唐六如墓：「不知他日西陵路，誰吊春風柳七郎。」可嘆竟成讖語！

乾嘉以降，崑曲走向衰微，《長生殿》卻依舊是戲班保留節目。《長生殿》的演出記載更是在各種筆記中不絕於縷。有記載曹雪芹舅祖李煦公子的，「性奢化，好串戲，延名師以教習梨園，演《長生殿》傳奇，衣裝費至數萬。」鹽商亢亦更斥巨資搬演《長生殿》，「康熙中，《長生殿》傳奇新出，命家伶演出，一切用費鏹四十餘兩……甲寅冬（雍正十二年）十一月十六，夜飲小玲瓏山館主人，歌酒間游狐旦色項生者，意態融洽，婉婉如好女子。曲能唱情，殆楊環一流。坐間……令習《長生殿》新聲，為楊玉環……不數日，盡其妙。」

戴邦熙繪本《長恨歌》

崑曲的式微使得崑曲中只剩下幾齣折子戲還能與花部同台演出，其中《長生殿》中的《醉酒》、《彈詞》、《驚變》、《埋玉》是必演的折子戲。雖然《長生殿》與《桃花扇》並稱於世，但從戲曲角度看，學者和藝人們的普遍觀點是前者勝於後者，近代曲學大師吳梅稱：「南洪北孔，名震一時，而律以詞范，則稗畦（洪升）能成大成，非東塘（孔尚任）所及也。」焦徇雲（《長生殿》）：「薈萃唐人之說部中事，及李杜元白李數家詞句，又取古今劇部中繁麗色段以潤色之，遂為近代曲家第一。」台灣學者曾永義認為《長生殿》「寄託遙深，布局謹嚴，排場妥貼，文辭美妙，音律精審，憑藉這些傑出的成就，《長生殿》為千百年來曲中巨擘」，使得」學士才人，一齊俯首……」王季烈認云：「余謂古今傳奇，詞采結構場並勝，而又宮調協律、賓白工整，眾美悉具，一無可議者，莫過於《長生殿》」。馮沅君《中國文學史》中評論：「就其文辭論，則頑艷凄厲，語語精粹……都可以遠追玉茗，近抗東塘。」而湯玉茗的《牡丹亭》因不諧音律，不便演唱曾引起曲壇爭論，史稱「湯沈之爭」。此後形成一個共識，即湯詞沈律合則雙美離則兩傷。而洪升在《長生殿》在創作中既嚴守曲律，又遵臨川神色，使《長生殿》成為明清傳奇史上的典範，被譽為「無懈可擊」。清代曲家葉堂云：「詞極綺麗，宮譜亦諧，但性靈遠遜臨川。」其所言「詞極綺麗，宮譜亦諧」實為公允之說，而「性靈遠遜臨川」，筆者認為此論可芟，實不當出於言。《牡丹亭》是一個純粹的男女愛情傳奇，易於申舒性靈；《長生殿》的主題卻完全不是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它還兼寓著政治教訓與歷史傷感。李楊愛情悲劇在劇中是鋪墊是渲染；作為明清易代之際的洪升真正想要表達的其實是李楊愛情背後的故國情懷和黍離之悲。它是傳奇中的美人香草，它反應的是作者洪升強烈的無法排遣的遺民情結，他親歷滿漢對峙，親身體會到漢族士人的痛苦，他把這種無法言說的創痛發之於創作中，使曲中充滿濃厚的亂離之感和歷史悲情。看他《彈詞》一折：「【轉調貨郎兒】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大古里凄涼滿眼對江山。我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的把天寶當年遺事彈。」山河易主，銅仙去國，真是借盡離合之情，寫遍興亡之感！所以，《長生殿》既有兒女情長，也有家國情懷，其寄託遙深是《牡丹亭》無法比擬的。當然筆者也極喜《牡丹亭》，但葉氏以不同風格之作品評鑒，實為不當不妥。事實上，時至今日，《長生殿》與《牡丹亭》、《桃花扇》在崑曲史上的地位相差無幾，《牡丹亭》作為明代傳奇發展的最高峰，因先於長、桃二種問世，其在崑曲史上的地位無人撼動，長、桃二本緊追其後，共同成就了崑曲界的活化石。

崑曲《長生殿》魏春榮版楊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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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府之妃豨誰和

1這後花園窣靜無邊闊，亭台半倒落；

2名香叩玉真，受恩無盡，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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