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和《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最新 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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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在前面：

唐詩本身已經是浩瀚的江海，這些詩人、作品背後的文化故事，更是無窮無盡。我本人在這方面的了解，可以說是剛剛入門。這次推薦大家閱讀的書籍，也是告訴有興趣一起入門的朋友，可以從哪些途徑著手。

今天這一個小時的領讀時間，會簡單介紹一下初唐四傑之中很著名的一位王勃，他的背景和一首著名作品。一般而言，如果介紹王勃的一首作品，當仁不讓的是《滕王閣序》。但因為大家在共讀的唐詩為鏡照汗青里，我已經對滕王閣序著墨很多了，今天就換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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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來看看王勃的背景。我們經常說，初唐四傑，王、楊、盧、駱。初唐，指的是唐朝初年，差不多就是從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武則天這幾位的統治時代。在這個時代最有成就的詩人，就是這四位。駱賓王的故事，如果有機會下次再講。在初唐四傑之中，王勃排名第一。

王勃出名非常早，是一位天才兒童。他六歲就會寫一手好文章。他兩個哥哥也都是好文筆。他的父親名叫王福疇。王福疇有一位好朋友叫杜易簡，他是杜審言族兄，杜甫的伯祖父，就稱王勃和他兩位哥哥是「王氏三珠樹」。王勃的弟弟們也是寫得好文章。他父親王福疇很為自己的兒子們自豪，老是帶著他們到處去炫耀。王福疇的朋友韓思彥覺得王福疇是敝帚自珍，開玩笑說，武將喜歡誇自己馬好，這叫譽馬癖，有人喜歡誇自己兒子好，這叫譽兒癖。你王家這個癖好有點太重了。王福疇就讓兒子把作文本拿出來給對方看。韓思彥讀了以後，就改口說：你得瑟兒子，也是有資本的。

這是小範圍內的出名，他的天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享有全國性聲譽呢？是從一本著名的歷史著作《漢書》開始。

相信很多人讀過《三字經》？如負薪，如掛角，身雖勞，猶苦卓。這是兩個非常著名的故事。如負薪，和「覆水難收」這個成語有關。如掛角，和「牛角掛書」這個成語有關。

隋朝的越國公楊素有一次郊遊時，看見一個少年人騎於牛背，在牛角上掛了一卷書，邊走邊看津津有味，幾次差點撞到路邊的樹上。楊素好奇地問道：「哪來的書生這般勤奮？」那少年人倒是認識當朝第一權臣楊素，馬上從牛背上下來參拜：「在下長安李密，拜見越國公大人。」楊素問：「你在讀的是什麼書啊？」李密回答：「《漢書》，項羽傳。」楊素和李密一番交談，很欣賞他的學識，回家後便對兒子楊玄感說：「我看李密的見識風度，不是你們這些官二代能比的。」在隋末天下大亂中，李密成為瓦崗軍的領袖，秦叔寶、程咬金、徐懋功這些牛人，都曾是他的部下。這便是典故「牛角掛書」的來歷。

牛角上掛的這本書，名字叫《漢書》，其實是一本歷史書。二十四史第一部是《史記》，第二部就是《漢書》，作者是班固。他弟弟叫班超，就是投筆從戎的那一位。《漢書》的史學性和文學性都很強，深受歷代讀書人的喜愛，因此也留下了許多故事。宋代的蘇舜欽有段時間和妻子一起住在岳父杜衍的家中，每天晚上一個人讀書，總要喝掉一斗酒。岳父大人很奇怪，有天就偷偷跑去看他是怎麼個喝法，只聽他正在朗讀《漢書》中的張良傳。當蘇舜欽讀到前文提到過的那段「在秦張良椎」，張良狙擊秦始皇飛椎誤中副車時，拍案叫道：「惜乎不中！」嘆息完了，就滿飲一大杯。又讀到張良對漢高祖說「這是上天把臣賜給陛下您」時，他又拍案叫道：「君臣相遇，其唯如此！」嘆息完了，又滿飲了一大杯。岳父聽到這種情景不禁笑道：「有這樣的下酒物，一斗也實在不算多也。」這個成語，便叫作「漢書下酒」。

唐朝當時有位大儒顏師古（看名字就知道這人多有文化）寫了本《漢書注》，就是為班固的《漢書》作註解。這位顏師古將來會有兩位名氣更大的堂曾孫，名叫顏杲（gǎo）卿和顏真卿。（有沒有人練書法呢？顏體字是誰的字？就是顏真卿的字。）顏師古這本《漢書注》權威程度到了天下的讀書人都把它當教科書的地步。突然平地里響起一聲驚雷，有個九歲的孩子寫了十卷《漢書指瑕》，揪出了顏師古《漢書注》里的一大堆錯誤。大家可以回想一下，自己九歲時在做什麼，或者看看自己九歲的孩子現在正在幹什麼。這個牛氣衝天的孩子就是王勃。

方仲永五歲就會做詩，但是後來不學習，就做不出來了，這個叫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王勃後來考試成績也不錯。十六歲時，幽素科考試通過，授職朝散郎，還為武則天的二兒子沛王李賢當修撰。看起來仕途一片光明。

當時的吏部尚書（組織部長）李敬玄尤其看重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與王勃四人, 認為一定會顯貴。吏部侍郎（組織部副部長）裴行儉說: 「士人的致遠, 先須具備見識度量, 而後才是寫作方面的學問。王勃等人雖有文才, 而心性浮躁淺露，哪有能享爵祿的氣度。其中楊炯算比較沉靜, 當能做到中層幹部, 其餘那三位，如果能得到善終，就是幸事。」後來果然如此。性格決定命運。

沛王李賢和三弟英王李哲（後來改名李顯，唐中宗）鬥雞玩，王勃為自己所屬的沛王寫了一篇遊戲文字《檄英王雞文》。結果傳到唐高宗手上。唐高宗自己當年還是王子的時候，經歷過兩個哥哥就是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和四兒子魏王李泰奪嫡的事件，對兄弟相爭非常敏感。看了這篇文章就大怒，說，我兩個兒子鬥雞，你不好好勸誡，還寫這種戰鬥檄文火上澆油，太不穩重，趕出去算了。王勃因此被趕出沛王府。之後的三年，王勃跑到巴蜀去遊山玩水，創作了大量詩文。

咸亨二年，王勃從蜀地返回長安參加科選。他的朋友凌季友當時為虢州司法，說虢州藥物豐富，便為他在虢州謀得一個參軍之職。就在他任虢州參軍期間，有個叫曹達的官奴犯罪，他將罪犯藏匿起來，後來又怕走漏風聲，便殺死曹達以了其事，結果因此而犯了死罪。幸虧遇大赦，沒有被處死。雖遇赦未丟掉性命，但宣告了他仕途的終結。

王勃因殺死官奴曹達，連累了他的父親王福疇，王福疇從雍州司功參軍被貶為交趾縣令，遠謫到南荒之外。這件事對王勃的打擊，遠遠超過對自己的懲罰。王勃出獄後在家裡停留了一年多，這時朝廷宣布恢復他的舊職，他已視宦海為畏途，沒有接受，而是出行去看望父親，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途中經過南昌，寫下《滕王閣序》。有說法是去的途中，有說法是看完父親回來的途中，落海而死，享年只有二十七歲。這就是王勃短短的一生。

接下來為大家分享一下王勃流傳最廣的名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

從這首詩本身的內容來看，王勃當時肯定在長安。那麼要麼是在寫鬥雞檄之前，要麼是從四川回來之後到當上虢州參軍之間的時間段。

這首詩從文學方面的解析，實在太多了。那麼我來為大家提供一些別樣的視角，看看有什麼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有意思的細節。

我們先來看題目，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這個地方，是今天四川省崇州市，成都市代管的省轄縣級市。此地從漢代以來，叫做蜀川。要到武則天臨朝稱制的唐睿宗垂拱二年，才建制蜀州，這時候王勃已經逝世將近十年了。所以，這首詩的本名，應該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在後來的傳抄時，因為已經有了蜀州這個地名，就改成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了。

少府，是個官職，但這裡的少府，它不是漢朝開始設置的，掌管皇室財政事務的那個，高居九卿之一的少府。而是一個很小的官，唐代用它作為縣尉的別稱。唐代一縣之長是縣令，縣尉是縣令的佐官，輔佐縣令的，主要職責一個是治安，一個是收稅，類似於今天的縣公安局長兼稅務局局長。縣令的別稱是明府，賢明的府君。那縣尉就稱為少府，比明府低一點。這個少府的級別有多高呢？要看什麼級別的縣。京畿一帶的縣，少府最高到從八品下。偏遠地區的小縣，少府是整個官吏系統中最低的從九品下。

漢朝制度，小縣一個縣尉，大縣兩個縣尉，長安和洛陽這樣的京城是四個縣尉。讓曹操嶄露頭角的職場生涯早期工作，就是洛陽北部尉。漢靈帝寵幸的宦官蹇（jian三聲）碩的叔父蹇圖違禁夜行，曹操毫不留情，將蹇圖用五色棒處死，得罪了蹇碩。不過曹操也是有後台的，他父親曹嵩位列九卿。所以曹操被明升暗降，升到遠離洛陽的頓丘去當縣令，但他因為不畏權貴而名聲大噪。

把縣尉這個官做得風生水起的，我的記憶中只有曹操。唐代的詩人很多都當過縣尉，但是都不喜歡這個職位。唐朝時這個官職平時的職責是做些什麼呢？邊塞詩人高適曾經擔任過河南封丘的縣尉，他的作品《封丘縣》反映了他的日常工作：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破，鞭撻黎庶令人悲。

悲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高適都不覺得自己這個縣尉算官，而是算吏。中國歷代的官制演化是個複雜的問題，我沒有詳細的研究。但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大致的概念。七品芝麻官，縣官，那是官裡面最低的了。再低的八品、九品就是吏。官是政治官僚，吏是技術官僚。宋朝以後，官吏分層明顯，進士出來必然是官，最小也是縣令。宋江作為鄆城縣的小吏，是非常被人看不起的，沒有政治前途，所以要走黑道路線，招安洗白爭取來個躍升。唐朝的時候，可能還沒有那麼嚴格，讀書人的地位也還沒有那麼高，科舉中第哪怕是最難的進士及第以後，也常常被授予縣尉。

高適這個縣尉，也是科舉中第以後被國家分配的。高適自稱為吏而不是官，顯然自己也看不起這個職務。乾的事情就是：拜迎長官心欲破，鞭撻黎庶令人悲。雖然他很不滿，回家以後和家人抱怨，但家人說如今世道就是這樣啊。悲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但他還是忍了兩年就受不了，跑到哥舒翰那裡去做了幕僚掌書記。順便說一下，這時候高適已經49歲了。又熬了三年，高適已經53歲了，遇上安史之亂，亂世是英雄的機會，幫助哥舒翰守潼關。哥舒翰打了敗仗死掉了，高適卻在一年之內，從掌書記歷任左拾遺、監察御史、諫議大夫，幾個月升一次官，54歲當上了淮南節度使。所以各位如果想建功立業，都還不算老。

杜甫《官定後戲贈》

天寶十四年（755年），杜甫被授予一個河西尉這種小官，但杜甫不願意任此「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的官職，朝廷就將之改任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正八品下，低階官職，負責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門禁鎖鑰）。杜甫因已年四十四，至長安也十年有餘，為生計而接受了這所學無用之職。

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

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

耽酒須微祿，狂歌托聖朝。

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飆。

高適、杜甫當過縣尉少府，他倆都沒有中過進士。還有三位著名的人士當過縣尉，而他們的仕途軌跡是非常相似的，就是王昌齡、顏真卿和白居易。他們都是先常科進士及第，當了校書郎之類的閑散官職。然後考制科，及第後授予縣尉。縣尉的品級還不如校書郎，但是從閑職轉入京畿一帶的縣尉，在仕途升遷上還是有意義的。

白居易中進士以後，先是當的校書郎。後來又去考制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及第，好像是第四等，任用了一個京畿的縣尉。但是他就職以後，對這個職位就非常不滿意，作《京兆府新栽蓮》一詩抒憤：

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

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

下有青泥污，馨香無復全。

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

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

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

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

把自己比喻成蓮花，把縣尉比喻成爛泥。顯然對縣尉這個崗位，非常不滿意。

我們現在知道少府是多大的官了。那麼這位姓詳名不詳的杜先生，要去哪裡擔任少府呢？

現在我們知道，杜先生是要去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四川，去做一個從九品的，比芝麻小官還小好幾級的芝麻小吏。高適、杜甫、白居易他們在京畿、中原做縣尉都不能忍，何況杜先生要去的地方是蜀川。古代交通和通訊極其不便，與四川之間更是不必說，黃鶴之飛尚不得過，不與秦塞通人煙。那麼杜先生面對前途的心情，和王勃送別好友的心情，這個基調很容易把握了。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說明杜少府已經對前途很憂心，淚下沾巾了。

秦朝末年，項羽破秦以後，因為中央集權的客觀條件不成熟，主觀上也沒有這個意識，還是採用了分封制。為了防止秦國再次強大，就把秦國的關中地區分為三塊，分封給秦國的三個降將章邯（han二聲）、司馬欣、董翳（yi四聲），所以稱這一片地區，後來被稱為三秦之地。城闕輔三秦，是一個為了押韻的倒裝句，意思是三秦輔城闕。我們送別所站在的地方，是三秦之地夾輔著京城的城闕。朋友要去的地方呢，是岷江上的五個渡口，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用五津來代指四川。遠望五津的方向，在風煙中根本不可能看得多遠。這樣的風景，就讓人的離愁上來了。這位姓杜的朋友去四川當縣尉，明顯官場上不得志。王勃自己也是不得志。同是仕途淪落人，思想上一下就產生了共鳴。

但是如果只是兩位不得志朋友之間的送別之悲，那就落了下乘。這首詩之所以成為名作，就是那一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下就緩解了消沉的離別情緒。讓人相信知心的友誼，可以不受空間的阻礙。這種樂觀的認識，與初唐那種如旭日初升、蓬勃向上的社會經濟形勢和民眾的心態是一致的。所以說，詩歌是有時代感的。什麼叫唐詩的初唐氣象、盛唐氣象、中唐氣象、晚唐氣象，就是在這些地方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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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在後面：

以上就是我對這首著名詩歌的一點初淺理解。詩歌就像一面鏡子，每個人從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光芒。其中很大一部分，折射的是自己的心情和閱歷，所以說詩無達詁。我的角度，是比較傾向於對歷史背景和詩人本身背景的了解，以詩帶史，以點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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