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座南部魔幻小城

機緣巧合，我來到湖北黃岡呆了三周。來到這裡之後，發現當地人和我對「南方」的概念有些不同。我說，在我們北方人眼裡，秦嶺－淮河以南就是南方了，難道這裡不算南方么？而當地人卻堅持認為他們在長江以北，還不算「南方」，真正的南方要屬於長江以南的廣東、廣西、福建等地。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把這裡看成了一座南方小城。

湖北黃岡位於長江以北的中部內陸地區，原來叫做黃州，是一千多年前蘇東坡被皇帝貶謫的地方。往更早的時候追溯過去，有一場著名的戰爭曾在這裡發生過，就是三國時期的赤壁之戰。然而回到現在，這裡只不過是一座中國安靜內斂的普通城市。

這也是一座屬於熟人的小城市，一座被看不見的巨網包裹纏繞的城市。如果居住在這裡，大概你和全城的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哪家哪戶發生了什麼，大家都知道。可能這也是我最恐懼小城市的地方，還好我只是一位不知名的遊人，一個來去匆匆的外地人。

來到一座城市，最先了解的大概就是當地人了。因為科室的原因，簡單地通過簡歷了解過當地機關退休老幹部的經歷。看資料和簡歷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就是，雖然無法直接面對這些人，但是也能通過蛛絲馬跡看到他們的前半生是如何與新中國前幾十年聯繫在一起的。雖然黃岡是一座小城市，但是也有一些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知青，千里迢迢從上海來到這裡，在這裡工作、學習，娶了當地的媳婦，最後紮根於此。還有一些本地人，是奮進的老幹部，不甘於當年中專的學歷，三四十歲考上中南財經政法的大專，可能這一點也影響到他的孩子，於是現在他的兒子就在北京的報社當編輯，也在北京安了家。

我除了了解這些老幹部以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小餐館、複印店的老闆們了。雖然看上去老闆們的收入都沒有那麼多，但是作為一位消費者，我也體會到這裡的消費水平也確實不低。我來複印店本來想列印筆記，等我回來取的時候老闆告訴我這裡一張紙的列印價格並不便宜，而我要列印的文件頁數非常多，所以她幫我列印了一兩份筆記之後就等我回來，問我是否還要繼續列印，她說：「你們大學生在學校里列印應該很便宜的，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外面的行情。」那個時候，我真的被這一個小細節感動到了。除此之外，就要說到這裡的小餐館。黃岡的小餐館非常多，大部分環境都令人堪憂，而且幾乎每家餐館都是家庭經營，一般的經營者就是老闆、老闆娘，有時候還會有他們的丈母娘。米飯都是免費供應的，拿那種裝熱乾麵的紙碗來裝，喝湯也用那種紙碗喝。我是來到這裡之後才知道還可以用這樣的碗喝湯。一頓飯吃下來，平均每個人都是十五六塊錢。如果點外賣的話，加上運費，一個人大概就是三十左右的價格了，這和北京的郊區外賣價格其實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黃岡的早點、小吃非常多，但我也分不清楚哪些是當地的特色，哪些是外來的小吃，只能隱約感覺出這些都是南方的小吃。除了熱乾麵，還有牛肉米粉、醬香餅、涼皮涼麵等等。來到這裡倒是未曾見過那種傳說中一邊捧著熱乾麵一邊騎車上班那種急切的情景，但是到能感覺出黃岡的早上永遠是火熱的。

在這裡住了三周，每天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輛名為28路的公交車。然而這輛車卻有點特別，黃岡市內沒有任何一個公交車站有它的站牌，公交車的體積也只是當地普通公交車的一半，車上僅僅設有八九個座位。雖然有每個固定停靠的站點，但是車上的人往往也可以在固定站點之外的地方下車，想要上車的人似乎招招手也就可以上來了。前些天看新聞說有的地方出現了好多「假公交車站」，這輛公交車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猜很有可能也是輛「假公交車」。

湖北黃岡的夏季非常炎熱，一天之內溫度的變化構成了這座城市的日常作息表。七點多起床，洗漱刷牙，出門，就是三十五度左右的氣溫，如果再起晚一點，就熱得走不出空調房了。地理課上講過，午後兩點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正因如此，在黃岡下午上班的時間也基本在三點左右。但即便如此，我還是難以忍受這樣的高溫，下午去上班，五公里的路，坐公交也只需要十五分鐘左右，打著傘走到公交站也只需要五分鐘，只是因為一個四十度左右悶熱到令人窒息的天氣，刺眼的陽光和土地互相焦灼，這一趟下來到辦公室差點暈了。另一些時候，下午明明是四十多度的大晴天，窗外一陣驚天霹靂憑空而來，然後緊接著不到五分鐘就是傾盆大雨，站在辦公室窗邊，一片落葉被大雨裹挾著飄到十二層樓的高空，這是夏季南方的另一種魔幻現實。下午一般六點下班，但是太陽還未落山，熱氣依舊不減，倘若這個時候騎單車，不出二十分鐘，後背就會出現一片被浸濕的汗漬印子。

這讓我想起我的一位老科長，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女性，河北邯鄲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來到湖北黃岡，卻能熟練運用當地方言，深棕微卷齊耳短髮，一雙丹鳳細眼，兩條淺褐柳葉眉，正紅嘴唇，一身素白，雪紡短袖配直筒長西褲。第一天來到這裡，下班之後，我和科長都沒能趕上28路公交車。目送著公交車漸漸遠去的背影，科長提溜著她的印花米黃底的辦公包，打量了一下我們眾人，大臂一揮，用她尖細的嗓音說：「你們四個人，正好打車……打車……那我就走回去！走了！」科長的氣勢如此迅猛，我彷彿也受到了某種強大力量和信念的感染，像一個愣頭青向著她的背影大喊一句：「科長再見！」話音剛落，在落日的餘暉中，身形嬌小的科長就消失在了與28路公交車相反的道路盡頭。第二天我見到她，她主動和我說起昨天，「不遠，走了兩個小時就到家了。我有時候下班趕不上28路就這樣走。小吳你不知道，咱們辦公樓下的公園風景好啊，還有一個遺愛湖……」沒過幾天，我就憑藉科長給我灌輸的「這個公園沒多大」的思想，騎了半個小時的單車，一路上汗流浹背、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才騎到湖正對岸的餐館，還收到了同行朋友催我過來吃飯的微信一頓「狂轟濫炸」。於是從此以後，我對科長，這個五十歲上下、可以在南方三十多度氣溫的傍晚走兩個小時走回家、看似柔弱卻異常生猛的南方中年女性充滿了敬佩之情。

我和一位當地人——也就是辦公室另外一位年輕的科長聊天的時候，她說：「你覺得黃岡有什麼特色的東西么？我覺得好像沒有，你就說赤壁，當年的河呀早就幹了，現在那些遺迹早就荒涼了，都是沒人去的地方。還有東坡肉，你覺得有特色，但是好像也沒有一家餐館把它做成了當地的品牌，一說到黃岡就能想到東坡肉。就說走到新開業的萬達吧，這些美食也都是烤肉、火鍋，和大城市差不多，卻又沒有辦法與之相比。」來到黃岡，也不止一次地聽到這樣的聲音，明明是一個擁有漫長歷史的文化古城，一直以來卻沒有什麼特色，在當代社會主義制度和資本主義衝擊下，淪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城市。

可能不止是小城市的現狀吧。從北京到武漢，其實武漢的大型商場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的衝擊力和消費慾望。哪怕是武漢當地的特色，就比如說鴨脖，在北京也能吃到，周黑鴨，哪兒沒有？如果不是最正宗的武漢鴨脖，我可能也不會有這個衝動去消費。再比如武漢的小龍蝦，北京也有很多家連鎖店賣小龍蝦，做成了品牌，要不是北京價格高，也不會大老遠來武漢專門吃一次小龍蝦。再比如跳廣場舞的大媽，北京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有，武漢西岸的漢口江灘有，黃岡老衛校校園內的一片空地上也有。千篇一律是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潮流之下不可避免的事情，因為交通發達了，因為信息暢通了，因為一切都可以交換了，任何人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我們認識到的城市越來越相似了。

所幸，還有一些隱秘地保留下來的，比如某些特定的風景，特定的氣候，當地最普通的市民身上的一些特質，還有那些方言。可能本地人真的沒有感觸，但是對於我這種初來乍到的人來說這些感覺卻是異常強烈的。

三周之後，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再也不會回去。偶然途經這裡，寥寥幾筆，感受自然也無法與一輩子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相比。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就像我去過的那僅有的幾個小城市一樣，不夠生動鮮明，也沒有那麼灰暗，它就是在無數個夾縫中那麼模糊地佇立在這片土地上，一邊守候著，一邊等待著，剩下的大部分時間發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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