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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華:當代小說:從精神病理學的方向看——由格非《傻瓜的詩篇》說開去

作家

GE FI

研究

格非專輯

當代小說:從精神病理學的方向看——由格非《傻瓜的詩篇》說開去

張清華

作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當代小說與精神病理學有密切的關聯,小說在某種層面成為了「精神現象學」(病理學)的例證。很多作家的創作都可以印證,格非正是這樣一位作家,他的很多小說走進內心世界,探詢隱秘的精神世界,通過小說敘述,達到精神治療。這其中以《傻瓜的詩篇》最為典型,《傻瓜的詩篇》提出了一個十足的弗洛伊德主義主題,即關於精神病的發病機理與治癒手段,同時小說還討論了另一個特別重要的精神現象學和哲學的命題,即精神分裂與詩歌思維之間的隱秘關係。《傻瓜的詩篇》是作為精神病學的「元小說」,揭示出了詩歌寫作是一個精神現象學的問題,它的價值也正在於此。

關鍵詞:

當代小說;精神病理學;格非;《傻瓜的詩篇》

我不是精神分析學家,也不是江湖術士,但是非常有興趣討論「作為精神現象學的文學」的問題。文學研究就是打開眾妙之門。老子《道德經》的開篇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實就是說很多東西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能言說、言不及義、言過其實,都是差不多的道理。老子又說:「有名,萬物之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是有了語言、詞語、名稱,萬物獲得了命名。在沒有語言之前,是世界的本源。有了語言是人類對萬物進行認知、命名、指涉,所以人類是語言的動物。老子還說:「故常有,欲觀其徼。」萬物是存在的,是作為表象的「有」,藉此可以觀察其微妙的差別——「徼」。還要知道「常無」,世界的本體是「空」和「無」。按照佛家的說法是「色」和「空」,「色」是萬象,「空」是本然;按照道家的說法是「有」和「無」,萬物是「有」,終極是「無」;按照《紅樓夢》里的說法是「好」和「了」,「好」是過程、表象,「了」是結果、本然。老子的話要讓我們知道,關於本體、認識、語言,這裡面有若干層次的轉換關係和不對等關係,我們知道所有言說的局限性,「此二者同謂之玄」。你要知道「常無」,又要知道「常有」,這就是「玄」學。「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你就有了打開世界探究其無限奧秘的鑰匙。從這裡出發,我們所有的談論都是有局限的,接下來討論的也是如此。

小說會成為「精神現象學」(病理學)的例證嗎?答案是肯定的。當代文學中有大量描寫人的精神狀態的畸形,甚至是性的變態。如何來解讀這些現象,這是具體原因。大的原因是,現代小說是探求人的心理的內部秘密的,用昆德拉的話說:「發現唯有小說能夠發現的東西,是小說唯一存在的理由。」如今有太多的認知方法和表現載體,有電視、電腦、網路、微信、報紙等各種各樣的傳媒,這些傳媒都能夠揭示世界上各種事實,例如剛剛在日本發生的「江歌事件」,新聞和網路八卦都在說這種現象,但有誰能夠說得清罪犯的內心世界發生了什麼,沒有任何媒介可以說清,但是文學可以。因為他內心的黑暗在很多小說中都有可能做出了解釋。現代以來文學的主要功能就是揭示人性內部的秘密,外部的現象都被其它的媒介功能傳達、記載、表現了,但是還有一些東西是沒有辦法表現的,所以小說是沒有過時的,它有自身的使命,那就是發現人的內心世界的奧秘。這也有助於認識人類自身,人在分析文學的過程中也是在發現自己。其實所有的認知都有兩個限度:對外認知客觀事物,對內走進和建構內心世界。每當你認識前進了一步,就意味著對自己的認知深入了一步。這個鏡像是相依相生,互為表裡的。

關於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

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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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關於意識的冰山理論

要藉助一下弗洛伊德的理論。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識結構分為三部分:無意識、潛意識、意識。無意識雖然發生在我們體內,但我們意識不到,只有在夢境中會出現。還有一部分是經過我們檢驗加工,可以深入到意識當中,叫潛意識。結構最上面的部分是意識,也就是我們能自覺到的。這個結構彷彿是一座冰山,水平面以下是大部分,表面能露出來的是少部分,也就是說,每個人能夠意識到的自我,只是我們意識當中的一小部分。

對應著意識結構的是人格結構。「本我」對應著無意識,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動物性的本能衝動。「自我」是世俗的一部分,我們身上獲得社會認可的一部分,也就是作為社會意識的人。除此人類還有一個高級的精神層次,即「超我」。它是內化為內心世界的一種自律性,自我超越和提升的可能性,按照至善的原則行事。更通俗一點講,倫理標準裡面有一個是非標準。判斷是非標準的是誰?通常應該是「超我」,我們中國人通常很少按照是非原則來處理事情,都是按照利害原則。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有一個缺陷:通常說要學會趨利避害。但是很少說讓你堅持真理,和不良現象作鬥爭。一般來說,對無關的人會這麼說,對自己孩子首先就講利害。所以「超我」在中國人這裡很多時候是被懸置的。

弗洛伊德認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間相互作用、相互聯繫。本我不顧現實,只要求滿足慾望,尋求快樂;超我按照道德準則對人的慾望和行為多加限制,而自我則活動於本我和超我之間,它以現實條件實現本我的慾望,又要服從超我的強制規則,它不僅必須尋找滿足本我需要的事物,而且還必須考慮到所尋找的事物不能違反超我的價值觀。大家聯繫文學作品的時候就會立刻想到這樣的例子。例如,歌德的名作《浮士德》中,

《浮士德》插畫

浮士德一生是一個不斷地經歷悲劇、磨難,從而自我提升、成長,最後達到至高至善的境界的過程,成為德意志的靈魂,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化身,或者是他的文化精神的精髓。他的一生是由兩個東西決定的:一個是上帝,一個是魔鬼梅菲斯特,上帝和魔鬼之間較量、爭奪。魔鬼要跟上帝打賭,看看誰能夠爭取到浮士德。這個過程就是浮士德一生的成長邏輯:一定會有一種向善,同時又會有惡的本能,進行不斷的鬥爭和平衡。這是每個人都面對的共同處境。

這個過程我們也可以做一些延伸的理解,比如說我們中國人認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悲」,這是一個世俗的經驗,為什麼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個人老了,他身上的魔鬼性、力比多、原欲的成分越來越弱,他的精神性或者他的道德的部分就逐漸佔據了優勢。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慾望旺盛,有更多惡的本能。當到了老年,生物的本能就萎縮了,沒有性別了,這是個過程。

還有一個例子,《西遊記》是一個非常有啟示、有哲學意味的作品。唐僧受命於天子,帶著三個徒弟,騎著白龍馬到西天去取經。中間要經過空間上的遙迢萬里,經過萬里千山、天然的屏障,這就使中國人的地理想像變得那麼遙遠,空間上的努力極其艱巨,為什麼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是要取真經。這意味著向善,求取真理,讓眾生脫離苦難,拯救眾生。寧願承受這樣的磨難去取真經,從空間上有一個探險的旅程,就像是一個歷險記的結構。這是從小說的明線上看。還有一個非常重要但是並不裸露的意圖,就是每個個體都在他精神的天路歷程之中。小說的最後所有人都成了佛,所有的妖魔都被降服或者被收服。這表明,人身上的魔性(本我)都得到了壓制改造,最後成了佛。佛是誰?佛就是超我。每個人都獲得了勝利,豬八戒變成凈壇使者,孫悟空變成了斗戰勝佛。

成佛的過程就是由魔到佛,這是個人人格上的天路歷程,但並不是意味著你成了佛就沒有本能了。豬八戒也仍然是有著豬的外觀,還有某些豬的本能,他的性格仍然有豬的痕迹。孫悟空身上仍然有桀驁不馴的一面。這就好像是我們每個人的人性,人性裡面有若干個側面,所有的家畜都是我們人馴化出來的。西方戲劇里經常說「以上帝為藍本創造了人」,這是莫里哀劇作當中的話。我們人也是以自己為藍本創造了豬狗牛馬等很多的家畜,這些家畜本來是有野性的,經過人類的馴化變成了家畜。所以從家畜身上可以看到人性的多個側面。人性當中有豬性的懶、貪婪。當然這都是我們「對豬的污衊」了,我們會選擇某些弱點投射到豬的身上——貪吃懶惰。其實豬除了懶惰以外,別的缺點其實並不多,但是懶惰卻是我們人性當中的一部分。還有狗性,有的教科書上說狗是由狼馴化來的,我不相信。有一部分狼狗當然是,但是其他的不是。應該是由多個動物種類而來,被我們人類馴化成了一種動物——雖然形體外貌有千百種,但屬性卻都一樣的「狗」。狗的優點是忠誠,缺點是奴性,兩者相依相生,人身上的奴性從狗身上就可以看出,狗身上美好的稟賦,也是我們人性的一種折射。還有猴性——坐立不安、搖頭晃腦、躁動、桀驁不馴,這是人身上的猴性,孫悟空就投射了人類身上的這些屬性。除了這些,還有牛馬之性——逆來順受,這些都是我們人類的稟賦。另外,西遊記里設置了很多妖精,每一個妖精都是人身上的魔性或本我的一種投射。《西遊記》是一部很有哲學內涵和寓意的作品,但是我們過去的研究沒有從精神現象學、從人性的角度去認真切入,所以研究是比較淺的。

文學是力比多的升華

我們再回到弗洛伊德的理論。弗洛伊德還有關於「泛性論」即「力比多」也即「原欲」的理論,認為它是一切生命活動的基礎。「文學是力比多的升華」。力比多能直接呈現文學嗎?能,但是叫「下半身」,「下半身詩歌」就把力比多直接拿出來,但通常詩或者藝術是把力比多改裝升華以後再拿出來。例如男生向女生表達愛情,送她一支玫瑰,你會覺得很得體。這裡有一個隱喻,什麼是玫瑰花?它是一種薔薇科植物的生殖器官。把力比多的部分藏起來,是人類文明的特點,詩其實是把力比多隱喻化。《紅樓夢》中「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中,曹雪芹即發現了關於「木瓜」隱喻的原型,這是充滿了性暗示的。很多民歌最初也都是力比多的直接顯現。孔夫子也是很敏銳的,他意識到《詩經》里有很多會讓人產生各種各樣想法的話,所以他先打預防針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他也經常辯白自己說:「吾好色而不淫」。似乎有一點矯情的意思,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很誠實的,又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他會承認人的本能,但是他要引導大家向善。

弗洛伊德還有一個重要的理論——「夢是人的願望的達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人基本意識活動的本能,每個人都會做夢,人們會有一種共同的感受,醒了以後,敘述夢變得很困難。我們的夢是大腦的多個部位同時在活動,同時發生的多個區域的活動,形成夢境的影像,所以做夢並不是一個「線性」的活動。只是醒來以後你要把它敘述出來,敘述是需要線性化的,以此敘述加工的過程就變得很困難,因為夢的發生並不是在時間裡發生,而是空間里發生的。

還有「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不要以為我們每個人的精神和精神分裂或者精神的異常現象之間是有一道溝壑的,不是這樣的,日常生活裡面也充滿了錯亂。錯亂是一種常態,比如說我們所有的閱讀,在弗洛伊德看來都是「誤讀」。你能夠讀出原作者是怎麼想嗎?《紅樓夢》《第二次握手》等都是作者經過反覆修改的。一個人敘述同一故事,每一次敘述都和上次不一樣。「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才有了如今的《紅樓夢》。「人不可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就算自己寫的東西也一樣,我的《海德堡筆記》自己拿出來重讀的時候也是感想萬千,當時的感覺和現在的感受就不一樣。寫作的本質上就是不斷地對自己的記憶進行處理、增值、修改。你能夠完全回復到自己的記憶當中嗎?你的每次記憶是不是對你記憶的修改?精神現象是非常複雜的。

還有「強迫症」,強迫症是所有美德的伴生物。我經常跟我的學生們說:「不要以為你們是天然正常的」,人都有強迫症,你們小的時候,父母說你是好孩子,你就強迫自己做好孩子,然後你就慢慢真的變成了好孩子,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學霸,最後進入了名牌大學。每個優秀的人都是有美德的,而美德多近乎強迫症。例如我們從小寫作文,都會有寫母親的的命題,可所有人寫出來的都大致相同——把母親寫成一個無比勤勞、善良、博大、愛著所有人的老太太。我的母親也是這樣,她的強迫症是非常明顯的,她早上起來要把所有的東西打掃乾淨,然後坐著閑了一會兒,就開始嘆息焦慮。以至於讓別人說「你能不能停下來歇一會」,這就是母親。這是明明是一個精神現象學的問題,可我們會把它描述為美德。

還有「恍惚來過」,一個人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第一次經驗都會有「曾經有過」的錯覺。賈寶玉第一次見到林黛玉說:「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是一個普遍經驗,唐代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他其實有可能只是錯覺,他第一次來看到這一束燦爛桃花。然後他假裝說:「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他極有可能是第一次來,但是他會有一種錯覺,「我去年來過」,有點物是人非的滄桑的感慨。

敘述或語言中的精神治療

精神分析學中有一個最重要的理論,就是精神治療。精神治療現在很普遍,我們經常會在各種壓力下導致自身有些問題,會去做心理諮詢。諮詢師的一些評估、分析、定義和講述,對我們很重要。其實精神分析很大程度上就是語言的治療。我們在日常生活或者在一些庸常的藝術作品中,也會看到這種現象。

小品《賣拐》

我舉一個大家熟悉的例子:以趙本山、范偉、高秀敏三個人演出的系列小品——「賣拐」來舉例。趙本山扮演的騙子,用暗示法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就讓一個心智基本健全的人變成了一個跛子,當高秀敏扮演的那個良心未泯的隨從不斷地提示受害者說「你不要信他」。這個受害者還很生氣,「同樣是一個家庭兩口子,差距怎麼這麼大呢?」他很快有了一種「獲得性跛行強迫症」——這是我給起的名字。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治療他,就變成了一個問題。各位可以去看美國人歐文·斯通所寫的《弗洛伊德傳》,上面記載著大量弗洛伊德治療強迫症患者的例子。

最生動的例子是他對伊麗莎白小姐的腿疼病的醫治過程。這位看起來賢淑的小姐,因為暗中喜歡自己溫文爾雅善於體貼的妹夫,而產生了過於強烈的自責與犯罪感。一次她的妹妹身體有病住進了一座山區療養院,她前來看望,正好有一個機會和妹夫在山上溜達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到她返回旅館之後,她發現自己的左腿已經半麻痹了。」弗洛伊德給她做語言的疏導,問:「你回到旅館時心裡想了些什麼呢?」伊麗莎白說,「我覺得很孤單。我有一個強烈的慾望:我要重新戀愛獲得快樂,就像我妹妹曾經享有的一樣(她的妹妹後來因為難產而不幸死去,妹夫傷心欲絕,帶著孩子回了老家。這使伊麗莎白的病情愈加重了)。」經過分析,弗洛伊德堅信是她的心理問題,他在對她進行催眠和暗示治療的時候對她說:「你一直因為移情於自己的妹夫而深感內疚,於是你用生理疾病的折磨以自責。這種犯罪感一出現在你身上,你的病痛就發作,這得力於一種成功的轉換機理。如果你能坦然正視事實,你的病是可以得到控制的。」伊麗莎白勃然大怒。她哭了起來。她抵賴。她痛斥。「這不是真的!這是你有意陷害我!根本沒有這種事!我干不出這種缺德事。要真有這種事,我一輩子也饒不了我自己!」「我親愛的伊麗莎白小姐,我們是不能夠給自己的感情打保票的,你在這種情況下得了病,就足以證明了你的道德情操。」經過這番點破,這位小姐在經過了一段時間記憶與思維的自我清理,終於康復了,後來在一個舞會上,弗洛伊德看到了「容光煥發,隨著音樂跳起了華爾茲舞,從他身邊旋轉而過」的伊麗莎白。弗洛伊德終於得出了結論,而且是用「大腦切片」的生理解剖證實了。

弗洛伊德醫生的這段經驗有助於我們理解「賣拐」中的情節,由趙本山扮演的騙子正是使用了某些「壓迫性的暗示」,使那位看起來智商並沒有太大問題的路人,在瞬間成為了一個跛子,而且還很固執地成為了一個「獲得性偏執症」的傢伙——這時如果你再說他的腿沒有毛病,他會跟你急的。情節是誇張了點,但還是很有心理的啟示意義。

還有一個小品,是陳佩斯和朱時茂演的《小偷與警察》,小偷扮演一個警察,一開始扮演得很不像,後來遇見一個真警察,他膽顫心驚和那個警察交流,警察給他糾正了帽子的戴法、身體的形象,他開始打敬禮、指揮交通、幫助路人,真的由一個小偷變成了法律的捍衛者,最後他居然把他偷東西的兄弟抓了起來——他進入了角色。這個故事也有心理上一個非常微妙的現象,我們對他這種現象應該能夠加以分析。

弗洛伊德說:「如果身體沒有顯示出清晰可辨或是嚴重的解剖性病變,跛行可能是由於以下原因造成,那就是不自覺地把那些意識所排斥的觀念強行壓制到無意識當中。只有在某種觀念被有意地從意識壓制到無意識當中時,才會導致癔病的發生,就像身體中容納不了異物一樣。」弗洛伊德在筆記本里寫下了一段感想:「壓制的基礎只能是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也就是說,受到壓抑的單獨觀念,和構成自我的占支配地位的大量觀念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性。然而,被壓抑的觀念卻採取了自己的報復措施,它引發疾病。而這個單獨的念頭一旦被無意識釋放,被帶到意識的強光里,觀念性的東西便會像損害肌體、血液的病毒和感染一樣,立刻被有效地消除。」就好比是眼裡揉進了沙子,在大腦里植入了晶元,導致它發炎、有內部的衝突。治療方法就是清除掉這個東西。以上就是弗洛伊德基本的治療方法。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

弗洛伊德治好了很多病人,大部分是女病人,這就有一個醫學倫理的問題。因為接下來講的這個小說歷程會和這有關。一個精神病醫生如何治療他的女病人。這個治療過程中,醫生要扮演父親、神父、醫生、老師、情人、按摩師……等等各種角色,而病人會對醫生產生依賴和不可避免的身體接觸。有的女病人在治癒的過程當中就依賴、甚至是愛上了醫生,所以弗洛伊德後來惹了很多麻煩。他專門來討論精神病學的醫學倫理。醫生和病人之間有可能會發生身體關係,醫生應該怎麼對待這種關係? 弗洛伊德認為一個好的精神病醫生,應該怎麼處理他和女病人之間的關係?和他發生必要的身體接觸,又不能把這個事情當真。

接下來我們在小說里就會涉及到這個現象。格非在1990年寫的短篇小說名作,叫作《傻瓜的詩篇》,這裡面有兩個主要人物:一個是精神病醫生,一個是女病人。他們的角色在治療的過程中逆轉——醫生瘋掉了,女病人痊癒了,兩人實現了一個互換。

精神病發病與治療原理的形象寫照

這篇小說有兩個主題,一個是關於精神病是怎麼發病的,他的機理是什麼,又如何治癒。這是一個十足的弗洛伊德主義的主題,我相信格非也是精研了弗洛伊德的理論而寫了這篇小說。另外一個主題是關於精神分裂與詩歌思維之間的隱秘關係,這也是一個特別重要的精神現象學和哲學的命題。

弗洛伊德在他的年輕時代曾經致力於精神病的臨床治療,治療的原理通常是按照當時的精神病理學,認為致病的原因是由精神的壓抑造成的,「壓抑是使得無意識衝動和動力受到禁止而無法接近有意識生活的機制」,致病者(多為婦女,她們大都在性方面有隱秘創傷,或者患有害羞症一類心理障礙者)往往因為自己的某種精神的缺陷,某種無法彌補的或者為道德所不容的過失,甚至只是某些並未在現實中「發生」的——像前面所說的伊麗莎白小姐一樣,只是呈現為無意識的、「隱秘慾望」的、在心理意義上的某種犯罪感等等,導致心理產生巨大的壓力與失衡,從而引發癔病或精神分裂。而治療精神疾患的方法,通常就是「疏導法」,即與病人交談,通過「催眠」或注射藥物,使其減去意識的壓抑而講出自己內心深處的隱秘,這樣會導致病人心理上的逐漸的減壓,緩解內心衝突,使其潛意識中積聚的「能量」得以釋放,最終恢復到正常狀態。弗洛伊德自己曾有一個時期十分成功地治癒了一些患者,並在理論上獲得了許多新的發現。這一臨床實踐也是後來他創立自己的精神分析學理論的基礎。如果有作家的小說和弗洛伊德的精神病學學說以及其治療方法之間有奇妙的聯繫,一定不是奇怪的事。

格 非

《傻瓜的詩篇》

格非寫下這樣的小說,一方面是他自己深受精神分析理論的暗示和影響,另一方面可能也有某些傳統的影響。1930年代上海「新感覺派」的主要作家施蟄存,建國以後長期執教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他雖然沒有教過格非,但是格非置身於這個校園,我想也會受到這個身份的「暗示」,並且這個流派是和西方文學基本同步的。格非的寫作有一種理論的、元小說的訴求。他經常在小說當中植入如何進行小說寫作,或者如何分析小說當中所涉及到的精神現象,這可以看作是一種「元小說的衝動」。

接下來我們就說一下這個小說的梗概:主人公叫杜預,是恢復高考制度後前幾屆的馬上要畢業的醫科大學生。當所有學生要寫醫學畢業論文時,他寫了一篇,題目大約是《論精神病的傳染》。顯然這不是一個「病理學」的題目,因為精神病沒有病原體,是不會傳染的,但毫無疑問,人的精神和情緒是可以「傳染」的。杜預顯然從醫學的範疇跳到了精神現象學的範疇,說明他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為什麼如此敏感呢?接下來就交代他的經歷和履歷,既然寫了這麼一篇論文,就要學以致用,所以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就讓杜預去當一個精神病院醫生。杜預感到非常恐懼,想拒絕,但是由心裡想的「不」到了口裡,卻變成了「什麼時候報到」。到了醫院後,他每天會拿一些醫學著作在研究,但是醫學書里通常又會夾著一些剪貼的詩。另外他是大齡青年,卻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於是充滿了焦慮,焦慮的表現是他得了很嚴重的胃病,這是他身體和精神的狀況。然後還交代了他的成長背景,他的父親是一個詩人,獲罪被抓。紅衛兵對杜預威逼利誘,迫使他交出了父親的筆記本,而這個筆記本成為了他父親的罪證,終於被迫害致死。這意味著杜預父親的死有他的原因,他成為了一個「間接的弒父者」。這種強烈的犯罪感由此種到了他的心中,這是一個背景。第二個背景就是他的父親慘死之後,他的媽媽瘋了,有一天他放學回家,看到他媽媽從樓上跳下來自殺了,這對於他的刺激也非常大。我想格非在這小說裡面,當然也有暗指那個年代在人們的心靈中所種下的永難平復的創傷的批判意識,不過,他主要還是探求人的精神現象。這是第二個心理背景。弒父罪惡感,喪母的愴痛,以及母親作為精神分裂症患者可能的遺傳,還有接下來的自我暗示——杜預來到精神病院里工作,當然會有「環境的暗示」因素。這是一個很難讓人覺察,但是會無時無刻不在的一種因素。

精神病院

他日漸強烈的性焦慮,還有來自文學作品的影響,於是產生了一種衝動——要抽機會佔病人的便宜。這一天機會來了,精神病院里突然來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大學生——莉莉,因為她正發病情緒十分狂躁,所以被一幫護士給按倒在病床上,並把她的衣服給剝光了,要給她換上病號服。這個過程醫生當然可以不迴避,因為在醫生眼裡只有病人,沒有什麼男女之分。其中有兩個醫生剛好在病房裡,一個是葛大夫,他是一個神經無比堅強、處事得體而老於世故的人。另一個就是杜預了,他在這個過程中偷偷看了兩眼莉莉的裸體,但是他所有的表現都被葛大夫盡收眼底。接下來杜預就陷入了長久的糾結,他每天讀詩,也找機會和女病人交談,這一天終於機會來了。一個周末的傍晚,其他醫生都回家了,杜預作為單身的住院大夫,把莉莉叫到了辦公室,莉莉在這個過程中也並沒有拒絕。兩人言談融洽,很快開始了親密接觸。關鍵時刻就要到了,突然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門被打開了,拉亮了電燈,葛大夫進來了。這時莉莉突然爆發出尖銳的叫聲:「你這個傻瓜,把燈給我關上!」「對不起,我是來拿材料的,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葛大夫打開抽屜拿了材料,匆匆離去,出門以後又把頭探進來說:「杜大夫,我認為你應該將門反鎖上。」這話講得很體貼,但是卻讓人覺得不寒而慄。慾火中燒、欲罷不能的杜預還是把事情進行到底了。

第二天,杜預在身體記憶的甜蜜中開始了回憶——請注意,接下來所講的故事,是一個多重的轉遞:杜預作為一個精神病醫生,他在整理昨天莉莉的講述內容,而莉莉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她所講述的事情是可信的嗎?一定是在醫生的誘導下的一種斷斷續續的回憶。我剛才花了那麼多時間在介紹弗洛伊德的理論,其實就是為這裡做鋪墊。顯然,剛剛發生的這件事情,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理論,就是一個治療的過程。暗示、放鬆、交談、疏導,配合身體的接觸,使得女病人在某種狀態下,喚醒了沉睡的記憶,整理了她的無意識。

以下就是莉莉的記憶和歷史了。莉莉也是有著童年的創傷,母親早亡,父親獨自把她帶大。一切都很正常,但當莉莉長到青春期開始發育的時候,她的父親對她有了不倫之念。但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得而知。莉莉說在她如廁或者洗澡的時候父親會借故闖進來。這使莉莉產生強烈的恐懼感,有了一種「亂倫恐懼症」,所以就產生了殺死父親的衝動。後來他父親確實死了,莉莉認為是她去買了毒藥,並放到父親的食物里才把他毒死的。父親死了以後,街坊鄰居幫她打理了父親的後事。但是接下來莉莉陷入了犯罪感的自我譴責的情緒中,於是她就去派出所自首。接待她的是一位中年警察,警察對她說:「不要胡思亂想了,你爸爸的死是得了腦溢血的正常死亡,跟你無關,不要再提了。」中年警察藉機控制了莉莉並長期佔有了她。這對年少的女孩來說無異於陷入了一場噩夢。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創傷。

後來非常幸運的,莉莉考上了大學,她本可以遠走高飛,忘掉一切,從此改變人生。但萬幸中的不幸,是她考上了中文系,愛上了寫詩,隨後經歷了一場失敗的戀愛,但是對此小說沒有詳細的交代。失戀的刺激使她隨後瘋掉了。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一個元素,還是她之前的創傷,年少喪母、弒父的罪惡感、身體被侵犯,這一切加上詩歌的誘發。因為詩歌本身即是一種「佯狂的語體」,哲學也是佯狂的語體,

《哈姆雷特》劇照

比如哈姆雷特,他作為一個青年在德國威登堡大學留學,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父親被他叔父謀害了,剝奪了他作為王子的繼承權。叔父又娶了他的嫂嫂,也就是前國王的夫人,這叫弒兄娶嫂,亂倫謀逆。當哈姆雷特知道後,遭到強刺激,就突然出現了一種癥狀——開始裝瘋,但是裝瘋以後就再也回不去了。這就像我本人,「扮演」一個教師角色扮演了三十多年,我終於就「變成」了一個老師,再也回不去了。「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哈姆雷特因為佯狂而變成了詩人和哲人,也是因為佯狂,陷入了瘋狂的邏輯,將所有的事情都辦錯了。比如說終於有一天,他拔劍刺向幕後一個偷聽者,他以為是奸王克勞狄斯,但卻是他心愛的奧菲利亞的父親,首輔大臣波洛涅斯。這也從精神上刺傷了奧菲利亞,奧菲利亞真的瘋了,在郊外的小河裡墜水而死,最後哈姆雷特又要和奧菲利亞的哥哥決鬥,同歸於盡,悲劇結束。所以,佯瘋是整個事件的邏輯起點,但會帶來的結果卻是真正的瘋狂和悲劇。

回到小說,莉莉和杜預發生了親密接觸後,喚醒自己的無意識和意識之間的關聯,釋放內部的壓力,開始向著正常轉化。所以接下來杜預再想佔便宜,莉莉就不再理他了,杜預就陷入了更大的焦慮,有一天莉莉和葛大夫在院子里並肩交談,杜預厚顏無恥地湊上去搭訕,葛大夫善解人意,便讓他們聊,自己先走了。杜預領著莉莉走出大門,來到田野里,在一個僻靜處坐下來,當杜預開始動手動腳時,莉莉突然站起來,給了他一個輕蔑的表情,並啐了一口唾沫後走了。杜預覺得很受傷,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和莉莉曾經有過身體之愛,他應該有資格繼續和她保持關係;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作為醫生,給了莉莉很多的安慰治療,到頭來卻受到鄙視。所以他難以接受,變得更加焦慮,就開始尋找機會。

終於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周末,杜預趁黑摸進了莉莉的房間,發現裡面空無一人,又跑到院子里急急慌慌到處找,突然看見迎面出現一個黑影,就像《紅樓夢》里「王熙鳳毒設相思局」一幕,其中慾火中燒的賈瑞看到黑影便迎面抱去一樣,杜預以為抱住了莉莉,結果抱住的是一個有迫害妄想症的女病人,她認為有人在追殺她,所以尖叫了一聲「殺人了!」猙獰的閃電亮起,把杜預嚇壞了。小說的結尾是,莉莉痊癒,當她出院的時候,很多人來送行,但是送行的人里少了一個,她問葛大夫:「杜大夫呢?」葛大夫回答:「此刻他正在電療室里接受治療呢」。當葛大夫送走了莉莉,來到病房,看到躺在電療床上正在喘息的杜預,葛大夫問:「杜大夫,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他說:「我現在終於正常了。」小說結束。

這個小說反映了兩個角色之間的戲劇性的逆向運動,莉莉病情的緩解,同杜預的性侵犯行為是分不開的,杜預是在無意之中充當了一個真正的精神分析的醫生:他把莉莉引進他的辦公室,勾引並玩弄了她,他滿足的當然只是私慾,但沒想到正是他此舉卻喚起了她業已死亡的記憶,他與她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談話,無意中使她潛意識深處的「弒父」的罪惡感通過無障礙的交談而釋放出來,由此使她走上了趨於康復之路。這一情節同臨床精神分析學的原理是非常「神似」的,在美國作家歐文·斯通著的《弗洛伊德傳》中,可以看到許多治療的實例,雖然弗洛伊德先生是一個道德感極強的學者,但臨床治療過程中類似病人愛上醫生的「移情」例子很多,這種情況在弗洛伊德周圍也有發生。但弗洛伊德十分強調醫生的道德原則,他說「醫生必須防止對移情之愛的忽視,將它嚇跑或使病人厭惡它;他必須同樣堅定地抑制對它的任何反應。他必須大膽地面對移情之愛,但要把他看作是某種不真實的東西,治療過程中必須經歷的某種情況,並且追溯到它的無意識的淵源。這樣,它就有助於發現隱藏在病人性生活發展深處的所有東西,從而幫助她學會控制它。」在弗洛伊德看來這不僅僅是一個醫生的職業倫理問題,而且關係到病人的治療前途,所以特別應當適度和正確地處理杜預正是無意之中很好地完成了這個治療過程——但同時,也正是他在這一問題上的私慾立場,致使他自己最終陷入了精神的深淵,這大概也算是一種精神的自我懲罰吧。

作為精神病學的「元小說」

小說對精神分析學臨床治療方法的描寫,顯然具有相當的玄理意味。其中情節的巧合與病理元素的如此集中,不可能在現實中找到對證,但它卻非常敏感細膩和傳神地闡明了精神分析學的基本原理,甚至將一些無法用抽象的理論來說明的深層和隱性的心理問題,也詮釋得淋漓盡致。其中不斷插入的關於杜預的心理活動的描寫,還有葛大夫和杜預的對話、杜預與莉莉的對話、以及貫穿其中的心理活動等等,都帶有對精神分析學的「理論探討」的色彩,因此可以看作是一篇關於「精神分析小說的元小說」。試對照這樣兩段話:

在杜預看來,精神病人是唯一的一種沒有任何痛苦的病人(這使他既羨慕又恐懼),治療的過程往往使效果適得其反。那些行將被治癒的病人一旦意識到自己剛剛被人從精神錯亂中拯救出來,大凡會產生出自卑、羞恥乃至厭世的情緒,很多人為此走上了輕生的道路,如果治療的目的僅僅在於使病人重返正常人的世界,那麼將精神病人送上電療床,通過強大的電流對他們的神經中樞進行徹底的摧毀的確是一種一勞永逸的辦法。

這是杜預的心理活動,就像是理論探討。

只有當物理學或天文學上的某個發現——如哥白尼的發現,被再次轉化並通過其言外之意,而不是通過原先的已經確立的事實,即在神學和倫理學上引起論爭的某件事,而轉化時,這一發現才能影響人類行為的進程。……精神分析學不可能一直限於抽象的推理,而它也不希望這樣。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關係的奇特性不久就被揭示出來,並且受到了譴責。據說,精神分析學家以拯救生命,但實際上卻毀滅了一些生命。病人往往會愛上精神分析學家。

後者是出自歐文·斯通所寫的《弗洛伊德傳》中的話。可以看出這兩段話非常相似。

《傻瓜的詩篇》還是一篇充滿了哲學啟示的小說。格非有意識地模糊了詩歌與精神分裂的關係、「正常的詩歌」與模仿的「病態的詩歌」之間的關係、詩歌與性(性慾、性行為)之間的關係、正常人與非正常人之間的關係……比如說董主任,她是一個對病人實施精神治療的醫生,但卻為莉莉的那首充滿了分裂症特徵的囈語般的「詩歌」感動得熱淚盈眶,是精神分裂式的語言真的與詩歌有著某種神似呢,還是這個飽經婚姻失敗挫折的女人本身的精神「也有問題」?格非還有意識地混淆了「正常人」與精神病人之間的界限,混淆了真正的詩歌和「精神分裂式的修辭慾望」之間的區別。莉莉的詩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種精神病人的囈語,在邏輯和意義上都是混亂的,想像上是古怪、跳躍和隨意的,然而這種「傻瓜的詩歌」仍然能夠「感動」人。很多人對詩歌有誤解,因為詩歌和「精神分裂式的修辭」之間沒有嚴格的界限,與「分行排列的修辭話語」(像詩,但又不是詩的句子)之間也沒有界限。小說里所引述的莉莉的「詩」和博爾赫斯的詩,從文本的特點上看,是沒有太明顯的界限,都像是一些不著調的「瘋話」,這也是格非要探討的問題:精神分裂症話語和詩歌話語之間到底有沒有界限?有,但有時候是不明顯的,這種關係是極容易被混淆的。

另外,格非還不失時機地發揮了一番弗洛伊德式的詩學觀。小說中引用了發表在1980年代《他們》刊物上的一首叫做《斷想》的小詩,這首小詩其實是弗洛伊德關於「文學(詩歌)是力比多的升華」的理論的一個形象解釋。原作者當然不一定理解得這麼自覺和深入,但格非在小說中對其加以引用,無疑有發揮之意。小詩分上下兩段,一共只有六行,每三行是一段,其中上段是「上半身」,書寫的是「升華」的部分;下段則是「下半身」,所呈現的是慾望或「力比多」本身。原詩如此:

我想唱一支歌

一支簡樸的歌

一支憂傷的歌

我想擁抱一個女人

一個高大的女人

一個笨拙的女人

前三句只能說是像詩的修辭活動,因為三年級的水平是可以寫出這樣的句子的,雖然沒有什麼含量,但是它看上去很漂亮,很乾凈,是像詩一樣的句子。和它相對應的後三句就很粗糙、粗俗了,底下的這三句是詩嗎?肯定不是。但是前三句像詩的句子和後三句粗俗的句子放在一起,就變成了傑作。後三句詩是對力比多的直接呈現,「下半身詩歌」就是借用了這個原理,直接把下半身呈現出來、把力比多搬出來,就是為了反對上半身。格非代替弗洛伊德明確地告訴我們,什麼是「力比多的升華」——這首小詩是一個範例。

好了,這就是關於精神現象學的詩學問題,要展開還很複雜。我再給讀者展示一個例子,是關於荷爾德林,他1782年在德國西南部的圖賓根大學神學院,和黑格爾、謝林三個人共同求學,據說同處一室,後來成了德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蹟和佳話,在黑格爾和謝林活著的時候,他們已經變成了影響整個德國和歐洲的哲學家,但是只有荷爾德林一文不名,他作為一個青年的時候,曾從德國的西南部,走很遠的道路去德國東部魏瑪和耶拿兩個小鎮,那裡住著兩位偉人——歌德和席勒。

荷爾德林

歌德給予荷爾德林的是「得體的傲慢」,席勒給與他的是「好為人師的喋喋不休的教導」。這兩個偉人深深地刺傷了荷爾德林,他滿懷悲傷從那回來,漫遊德國的土地,最後瘋掉了。五十多歲的時候死於圖賓根的一個木匠家的地下室,他的作品和手稿散落一地,很多農人把他抬出去草草地埋掉了。過了將近一百年後,才會有海德格爾這樣偉大的哲學家重新闡釋了他,給予他崇高的解釋。荷爾德林變成了繼歌德和席勒後最偉大的詩人,當然也是深受中國人熱愛的詩人。但有一點必須要清楚,荷爾德林同時也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只是按照雅斯貝斯的說法,他是一個「偉大的精神病患者」。這種類型的詩人和藝術家在近代以後,實在是太多了。

這表明,詩歌寫作不止是一個文學和詩學的問題,更是一個精神現象學的問題。我之所以推崇格非,推崇他的《傻瓜的詩篇》這篇小說,就是因為它很好地揭示了這個問題。

(文中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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