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繁花似錦,似於無聲處聽金雷
舞台劇《繁花》
夢中的美景如曇花一現
隨之於流水倏忽地消失
萎殘的花瓣散落著余馨
與腐土發出鬱熱的氣息
私以為相比於結尾時升起的《新鴛鴦蝴蝶夢》,姝華朗誦的這幾句詩更為動人。
「禍患踵至,幽明互映,是這代人運命不勝扼腕的尋常。」所有人的命運早已被暗中寫就,是回望,也是繁花。
獨上閣樓,騎馬覓馬
前陣子,正趕上上海教材里「外婆」變「姥姥」的風波,看滬語的《繁花》時難免會帶著這種問題意識。其實小說橫空出世時,文學圈的普遍理解也是,「一個作家要使用方言,一定有很明確的語言政治的考量。」因為是語言規定著我們的思維方式,描繪著每個人的來龍去脈。長遠來看,這也是解部落化與再部落化的陣痛,共同體的構建與分離主義的反覆,每個人都想守衛自己的孤島,卻又不得不出海遠航。
小說《繁花》作者:金宇澄
但實踐起來更複雜。在之前的採訪中,金宇澄說,語言體現的不只是權力,還有時代的更替,方言是在不斷變化的。如今普通話大家都能懂,但也因此喪失了辨別方言的聽力。他不願意寫一個真正的方言小說,要讓非上海話的讀者能看懂,但就算把滬語里難懂的方言拿掉,它的句式和普通話還是很不一樣,「這會產生一些有趣的意味」。
看得出,話劇在語言上也秉持了這樣的原則,在盡量讓人聽得懂的前提下忠實還原,「阿拉」都變成了「我」,而不同階級、出身的人物,說的上海話也不是完全一樣,字幕也相對友好。雖然和原著一樣,會被老上海笑不正宗,但吳方言也經歷了從蘇白到滬語的過程,這樣的調整不只是妥協,也表明滬語依然有其當代性,是正在被使用的活生生的語言,而非被束之高閣的標本。有意思的是,在北京演出的口碑竟然比在上海的要好,或許也可佐證滬語的生命力。
而在繁花中找尋上海也是如此,最難的不是史學家般「獨上閣樓」的視野,而是「騎馬覓馬」式的介入。
忠於原著,對抗原著
原著太強,從編劇到導演又幾次提到「忠於原著」,但所以難免又要聊到所謂的「文學性」和「劇場性」的關係。看完以後,發現問題並不是一開始擔心的重文學而輕劇場,反而是劇場的創新無法搶救文學層面的保守。
主創們對文學性的理解似乎有些片面。所謂忠於原著,並不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不只是台詞忠於文本,結構忠於章節,而是忠於其核心關切,這也是所謂文學性的根本要求。
原著的命題其實是人如何面對自身的命運,是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臉,是繁花似錦,而不是如話劇這般,被刻意聚焦和提煉後脈絡清晰真真切切的三兄弟。我們中的誰,能有幸被命運這樣矚目呢?又有誰能有機會完成這樣一段冗長的自白呢?更多的人是「不響」的,匯入到推杯換盞搓麻販蟹的背景音里。
「我以前一直覺得,文學作品要刻畫人物,要栩栩如生。但在現實生活中,我今年已經六十多了,我也從來沒有真正深刻的了解一個人,甚至於都不能了解我自己,非得要碰到一件事情了,才知道我是什麼反應。那如果說我寫出一個人來,里外都那麼通透,尤其是在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我覺得是在製造一種假象,覺得人是可以被了解的,人是可以被掌握的,而實際上我們根本無法了解一個人。」金宇澄說,寫《繁花》時的一個原則,就是只寫自己真正知道的那三分之一上海。
人物往往無力自陳其身,我們也不能妄圖把人物剖給人看,能搶救的只有細節,只有海上的冰山。而劇中人口口聲聲說著「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但表演起來,還是難免變成了散亂而密集的情節和大段尷尬的獨白。用人物取代了時代,用情節取代了命運,留白不足,便處處逼仄。
回頭看來,話劇中最具文學性的部分,竟然是未出場的蓓蒂,是屋頂的天光、四條腿的鋼琴駿馬和變成金魚的女孩子;是下半場剛開始的「前情提要」,七嘴八舌,浮光掠影,是被壓縮和混剪過的現實,也是我們所能見識和理解的那部分現實。
在劇場性上,雖然結構和語言都太過馴順,肢體和情境相對缺失,演員被劇情壓著趕著喘不過氣來,但仍有層出不窮的亮點:王盤聲的《志超讀信》、結尾的《新鴛鴦蝴蝶夢》都對敘事做了補足;尤其是屏幕背景的手法其實非常當代,上下車時的倒帶、姝華髮瘋時滴雨的窗外、小毛在走馬燈一樣的轉盤上穿街過巷,與表演形成了互文。有些折衷主義的表現,能做到雜而不亂,吊著人三個小時不走神,已是難得。
但正如金宇澄所說,作家要建立個性特徵,在語言上要「再創造」,「西方一些作家甚至故意用錯字,結結巴巴,製造特徵與障礙」。話劇也是如此,一個改編劇要有其原創性,也終歸需要獨立的結構與自足的敘事,甚至需要在某種程度上和原著「對抗」。期待年輕的《繁花》劇組在後兩季中能有更充分、更從容的展開。
不褻不笑,欲說還休
大概很多人會跟我一樣,覺得劇里涉及性的部分都有些尷尬,無論是二樓爺叔的偷窺、銀鳳對小毛的引誘、徐總和汪小姐的酒局,還是李李對阿寶的表白以及床墊上的掙扎自白皆是如此,並不只是因為演技不足,或者太過直露外溢,更根本的原因在於,缺失了詼諧與市井的氣息,不見曖昧,空餘猥瑣。
《繁花》的序言里說,古羅馬詩人有言,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一查出自《管錐編》,錢鍾書同時引用的,還有《金瓶梅》里溫秀才的「不褻不笑」。黃克武在《言不褻不笑》中也有闡述,以下幾個例子都與字形有關:「雄的齋字,雌的齊字」、「秀才把屁股略彎彎便是禿驢」、「兩人粉頰相偎,做那呂字」。「與人們對性的恐懼、人我之間的階級、性別、職業與年齡區隔,和對現實的批判意識等糾結在一起,而此類批判可能是對現實秩序的抗議與反省,也可能是為了糾正放蕩行為,維護特定人群之權威。」
人性的,太人性的。古今中外的世情,笑點都在於「褻」,是曖昧,是欲說還休。「上海四九年後經歷多次大運動,社會的拉鏈都打開了,如今又慢慢合攏,大城市的豐富暖昧是說不盡道不明的。」
印象里,小說里最妙的性描寫,是小毛的一次莫名的經驗。小毛到老北站打麻將,半夜一點鐘散場,靜等通宵電車,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於是搭訕問她去哪裡,女人說洗衣服。小毛說我家有洗衣機,可以來我家洗,女人於是跟他回了家。脫衣服,打掃衛生,洗澡,「做了生活,一點也不陌生」。夜裡三點多鐘醒來,聽到女人在洗衣服,五點鐘洗完,道一聲「我走了」,就再也不見。
「大家問我,我統統不響,一聲不響。」
2018年09月01日-09月02日
杭州大劇院,舞台劇《繁花》第一季
浮光掠影,繁花似錦
本文摘自舞台劇繁花官方微博,作者: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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