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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為什麼愛看戲?因為那是避風港,還能照我去戰鬥

一旦被親朋好友認定你是個戲劇愛好者,恐怕就要面對反反覆復的追問——為什麼喜歡?委實不好回答,因為你的答案很可能聽起來充滿了小布爾喬亞式的自我陶醉而被嗤之以鼻。

我倒是聽過很有趣的回答,當然有趣的回答一般都不是正面回答。有個朋友是這麼說的:「踢球和演戲我都喜歡。問我為什麼喜歡踢球,我能給出十個理由;問我為什麼喜歡演戲,我說不出什麼理由。可要是在踢球和演戲之間二選一,我肯定選演戲。」還有一位戲劇業內前輩,當年她從體制內毅然出走,投身戲劇行業。她說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一問題,但做戲這麼多年,她感覺,有個模模糊糊的答案正在心中越來越明晰。

不久之前,我聽到了一個精彩的正面回答。在西安舉行的一場戲劇評論工作坊的交流活動中,有位姑娘說,當她遇到一個想看的戲,滿心歡喜地分享給朋友們,卻經常難以約到同去的夥伴。所以她不無困惑地提問,到底該如何說服朋友們走進劇場。

中央戲劇學院的麻文琦教授在回答這個問題時說,他之所以走進劇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劇場里的「魔幻時刻」,那些只可能發生在劇場的「奇蹟」。他分享自己經歷過的「魔幻時刻」,其中一次是在北京人藝實驗劇場觀看黃盈導演的《四川好人》。觀眾們在劇場大廳看完序幕之後領馬扎進劇場,隨便坐,一邊看戲一邊移動,最後還可以參與「批鬥」隋達,向自己認定的壞人扔紙團。即使在今天,我早已經歷過《Sleep No More》等浸沒式戲劇作品的洗禮,聽麻老師講述,仍覺妙趣橫生。何況他觀劇是在2003年,想必更覺驚艷,15年後還念念不忘。

《Sleep No More》

這種關於劇場里的「魔幻時刻」,我深有同感。最震撼的一次出現在德國邵賓納劇院演出的《俄狄浦斯》現場。與我當時的心境有關,那時我正在排演一個短劇,其中有一場需要表現劇中人巨大的痛苦。我幾次更換導演設計,都無法達到情感極致的理想狀態,因而十分焦慮。連續幾天為其所困,觀劇時,我其實帶著嚮導演羅密歐?卡斯特魯奇偷師之意。

當劇情進展到俄狄浦斯終於完全確認自己殺父娶母的殘酷現實時,當卡斯特魯奇直接、暴力的舞台手段終於呈現在眼前時,我的感受竟然是——卡斯特魯奇,你怎麼可以這樣呢?你這是「耍賴」!何出此言?來看看卡斯特魯奇做了些什麼:他播放了一段視頻。視頻里出現的是他本人,他只做了一件事,向自己的雙眼噴辣椒水。拋開這一行為與俄狄浦斯自戳雙目情節的對應,單說這種近乎自殘般的場面帶來的衝擊力,實在無與倫比,那恐怕是一種跳過邏輯和理性思考而直接召喚出身體傷痛記憶的應激反應。視頻沒有聲音,只能通過卡斯特魯奇猙獰、扭曲的動作和表情來感受疼痛,然而越靜默越可怕,因為發泄本能被阻斷,痛苦向你的身體內部鬱結而不是向外擴散。

卡斯特魯奇往自己眼睛裡噴辣椒水

其實,在以往的觀劇經歷中,我並沒少見通過身體控制來傳遞痛苦情緒的舞台實踐,比如鈴木忠志導演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阿高埃得知兒子彭透斯為自己所害後,演員緩緩做出附身趴地的動作,外在行為和內在心理之間產生落差,浸淫鈴木訓練法多年的演員在這一過程中聚積起強大的情感力量。但卡斯特魯奇赤裸裸的生理反應所能達到的帶有侵略性和冒犯感的生理刺激是無可比擬的,任何形體控制和心理外化都無法實現肉體傷害的感同身受。於是,我的暗中偷師最終變成了繳械投降。

徐皓峰寫過一篇文章《大眾娛樂的淫巧奇技》,評論張藝謀的電影《十面埋伏》。他說,張藝謀和愛迪生一樣,具有小發明的靈光,看他的娛樂片,就是看他的淫巧奇技。徐皓峰說的「淫巧奇技」,就是一種大銀幕里的「魔幻時刻」。每種藝術都有屬於自己的「魔幻時刻」,而造就它們的核心元素,一定是該藝術獨有的藝術語彙與手段。於電影,是蒙太奇、長鏡頭、場面調度和鏡頭組接;於相聲,是包袱「鋪墊系抖翻」的組織結構和「遲急頓挫」「瞪諞踹賣」的表演技巧;於戲劇,是規定情境的創造、舞台時空的轉換和觀演關係的確立。

在戲劇舞台上,通過某個意象或某種手段傳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緒、氛圍,往往令人印象深刻,但劇場里的「魔幻時刻」不限於此,它不是「小伎倆」「小聰明」,而是在戲劇創作各個環節中迸發的創造力和想像力,是戲劇藝術家經驗與智慧的集中體現。「魔幻時刻」可能是導演與編劇間心有靈犀的默契配合,如老舍先生的劇本《茶館》里,馬五爺這一角色不過三十幾個字的台詞,如何表現其人物表中「吃洋教的小惡霸」的身份?焦菊隱導演設計,當馬五爺走向茶館大門時,遠處傳來教堂鐘聲,他立刻停下腳步,虔誠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一切盡在不言中。「魔幻時刻」甚至可能源自排練中的即興發揮,如《驢得水》中一場為人津津樂道的過渡戲。排練中,演員任素汐突然把賬本碎屑拋向空中,紙屑如雪花般飄灑而下,簡潔且富於美感地完成了兩場戲之間的情境變化和情緒轉折。

對我個人而言,除了享受「魔幻時刻」,走進劇場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被規訓的現代人正在失去原始的發泄手段,吶喊是不被允許了,連深夜裡的痛哭流涕都成了一種奢侈。所幸我們還有戲劇,在劇場里,可以直斥老天爺錯勘賢愚,可以在狂喜和絕望的兩極來來回回,可以讓自己不必在生命就要完結的時候感慨我好像還沒有生活過。在這個意義上,戲劇於我成了一個相當「魔幻」的矛盾體——既是逃離現實的避風港,又是照我去戰鬥的精神堡壘。

文| 栗征

本文刊載於2018年08月14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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