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的歲月

九歲時我隨媽媽懵懵懂懂地登上一條汽船。那時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我從船舷上偷偷探出頭去，在一片片激起的雪白浪花里依稀分辨出了對岸的影子。一道寬闊的河堤橫亘在眼前，底部覆蓋著灰白色的石磚，並不是想像中的鬱鬱蔥蔥，而是平實敦厚，和武漢那邊的河壩沒什麼兩樣。

那是我第一次回到媽媽的家鄉。那時我的想像五彩斑斕，以為這個地方是個廣闊美麗的島嶼。但下船後外公告訴我，這僅僅就是一個長江中沖積出的沙洲，坐落著大大小小十幾個村落，進出這裡唯一的方法就是乘坐渡輪。

我撿起河邊的一枚卵石，若有所思地望著長江水奔流向東。隆冬的風有些凜冽了，河水也是冷冷的淺綠色，身後河岸亂石間還依稀可見著殘留的雪。這裡的氣息更是與城市完全不同，清澈潔凈，帶著枯草與落葉的香氣。

我漸漸習慣在噼啪作響的鞭炮聲中醒來。和外公外婆圍在桌邊吃著苞谷飯時，外公把幾顆晶瑩多彩的卵石放在我面前，笑吟吟地說：「等過幾天暖和了，我帶你去河邊找更好看的石頭。」

外公說到做到，開春就帶我去了一處寬闊平坦的河岸，我捧著瑪瑙般的卵石走回去時不禁暗想，待到春日真的來臨了，這裡又會是何等景象呢？

三月末時，這裡更多的是雨。要下過好幾場惱人的雨後，小路上的泥濘才會徹底乾涸，我才能放心大膽地跑上那座河堤。風箏在濕潤的春風裡幾番掙扎後墜落到地上，不過更吸引我的卻是初泛綠意的堤壩。這條起初並不惹眼的河堤在春夏連綿的雨里終於煥發了生機，遠遠望過去，山坡上都是青翠的草，紫紅與淺藍的小花點綴在茂密的草叢間隨風搖曳。河堤下方邊緣處生長著一片望不到頭的白樺林，它們嫩綠的葉子已經悄悄從樹梢上冒出來，為河堤點綴了一份更生動的綠意。

出於孩子常有的好奇心，我經常偷偷跟著外公去看他割豬草。在那新生出的一片蘆葦旁，不僅有野菜，還有好多美麗的野菊花與蒲公英，在春風裡散發著草木的清香。

我把當天採擷到的野花野草編成一個花環掛在鐮刀上，幫外公提起籃子慢悠悠走回家去。夕陽將半邊天染成朦朧的淺粉色，耕牛和奶羊早就被主人牽回家了，四周的靜謐偶爾會被傳來水鳥悠長的鳴叫聲打破，那種啼叫高亢而沙啞，我常常能駐足聽上好久。

我知道，它們一定是鼓動著灰白的翅膀，飛入炊煙繚繞的林後去歇息了。

然後，等到五六月份這些鳥就會神氣十足地停在荷塘里，偷偷啄蓮子吃。不過那時的我並不會和它們計較，我更想要的是那些或粉或白的荷花，那種香大概是我童年所能領略到最美的味道了。村子的荷塘後面還有一排排茂密的柑橘樹和李子樹，我很不喜歡夏天的炎熱與惱人的蚊蟲，但這裡的夏天滿是花與果的甜香。

這裡的水很清，西瓜沙甜沙甜的，還有一條看不到頭的壩。河堤後面，就是外公的家。

獨一無二的家。

身邊的外婆躺在竹椅上搖著扇子，在一陣陣的蟬鳴與漫天閃爍的星光中，我的困意漸漸漫上心頭。我迷迷糊糊地問：「外公，等明年夏天了我還要回來的，我還能在這裡看到你們嗎？」

「行啊。」外公摸摸我的頭。

星星在夜幕上閃爍著，柔光匯成了河流，伴著冬日的雪水、秋日溫情脈脈的雨、夏日的風，它們與河壩後的江水一起，流入我的夢裡。

於是，我便將這個夢放在心底，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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