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提香到馬蒂斯，藝術家為何熱衷於描繪洗浴場景？
保羅·塞尚，《大浴女圖》（The Large Bathers），1900-06。圖片致謝費城藝術博物館
沐浴者是西方藝術史中最常見的形象之一；從古代雅典到1920年代的巴黎，沐浴者在眾多地區的藝術中屢屢出現。畫家和雕塑家以不同形式來詮釋沐浴這一主題，這些作品或具有指示意義，或挑逗，又或是充滿寓意。
即便是在今天，這樣的傳統仍在繼續。不同的是，藝術家發揮想像力，在創作手法上超越常規的具象表現。出生在香港，目前定居布魯克林的藝術家陳佩之（Paul Chan）就是其一。近期，陳佩之受藝術機構 Neon 委託在雅典的克拉迪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Cycladic Art）舉辦展覽「奧德修斯與浴者」（Odysseus and the Bathers）。儘管展覽有著古老的主題，它的表現手法卻具有十足的當代性。
進入展廳，首先進入視線的是一個透明的、坐立的身軀，裝置的軀幹上下擺動；與此同時，雕塑的腳隨著胸部上下起伏的節奏而相互碰撞。這個無頭雕塑的「身體」由定製的尼龍袋子製成；它的人造「呼吸」裝置由一個風扇系統連接在電線上，線纜像意麵一般攤開在地上。雖然藝術家故意讓內部線路暴露出來，但雕塑卻神奇地表現出人類的氣息。它的動作不是很自在；看上去甚至有點神經質：就像瞥見一位處在情緒崩潰邊緣的陌生人。
陳佩之作品《 La Baigneur 9［Polypelope］》，展覽「奧德修斯與浴者」，克拉迪藝術博物館，雅典，希臘，2018。攝影 @ Panos Kokkinias。圖片致謝藝術家及紐約 Greene Naftali 畫廊。
這個搖擺不定的裝置代表著佩內洛普（Penelope），她是奧德修斯的妻子。展覽中還有更多關於荷馬時代的聯想，比如以「浴者」形象出現的佩內洛普的兒子特勒馬庫斯（Telemachus）和佩內洛普的三位追求者鬆散地站在她周圍（歷史上，這些追求者在奧德修斯離開國家20年的時間裡都沒能打動佩內洛普）。以奧德修斯為原型的雕塑以一個黃色的圓柱形象出現。黃色氣柱被塞進一個盒子里，在裡面翻鼓。特勒馬庫斯則被加工成一個黑色的物體，彎下腰；用陳佩之自己的話說「他就像是哮喘病發作了一樣」。至於三位追求者則用尼龍原有的顏色製成，藝術家將它們布置在一塊綠色的地毯周圍，這樣的構成有意識地參考了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舞蹈》（The Dance，1909）。
儘管如此，陳佩之展覽的基調明顯不如馬蒂斯畫作所表現出的熱情奔放。藝術家從一個現代的但不完全是愉悅的角度來探討主題。這顯示出，如今與浴者相關的命題與藝術史中的呈現方式已經截然不同。
陳佩之說道：「我最近看到的關於浴者的畫面中，最觸動我的場景就是遊客在沙灘上度假，同時難民卻在邊上洗澡。我想把藝術史中的傳統主題拿到21世紀的語境下進行更新。」由此看來，藝術家的野心可不小。下面我們來探索「浴者」這一主題在文化傳統中的豐富和多樣性，還有它飽受爭議的一面。
陳佩之作品《 La Baigneur［suitors as fugees as suitor］》，展覽「奧德修斯與浴者」，克拉迪藝術博物館，雅典，希臘，2018。攝影 @ Panos Kokkinias。圖片致謝藝術家及紐約 Greene Naftali 畫廊。
即使對於上流社會來說，個人衛生似乎並不總被列為重要事項。英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就是一位不愛洗澡的女王；據說她每個月只洗一次澡，她更喜歡用香水來掩蓋體味。然而，放在古代，洗浴被認為是一項重要的儀式。例如在希臘克里特島上的考古研究發現專門用於洗澡的特殊房間可追溯到公元前兩千年；另外，洗浴是生動的瓶飾畫中最常出現的題材，它向我們展示了古希臘鮮活的生活場景。經考古證實，公共浴場是羅馬帝國的象徵之一，隨著希臘城邦衰落，洗浴文化被帝國進一步制度化。
希臘與羅馬神話和文學中對乾淨的體現正說明了它的重要性。例如，荷馬反覆提及奧德修斯洗浴的話題，而阿伽門農（Agamemnon）正是從特洛伊戰爭歸來時在大浴場被殺害。在公元一世紀，詩人奧維德在《變形記》（Metamorphoses）中也描繪了關於阿克泰翁（Actaeon）與黛安娜（Diana）的故事，這其中有與洗浴相關的情節，是文學經典中最可怕、最殘酷的故事之一。阿克泰翁是一位獵人，他在緊盯著自己的獵物時竟不小心看到女神黛安娜在森林中洗澡，伴隨黛安娜的是一眾仙女。在發現自己被阿克泰翁偷窺後，女神一怒之下將獵人變成一隻鹿，剝脫了他說話的能力；阿克泰翁無法阻止他嗜血如命的獵犬將自己的身體撕咬得體無完膚。
提香，《阿克泰翁與黛安娜》，1556-1559，圖片致謝倫敦國家美術館
阿克泰翁與黛安娜的故事是文藝復興時期許多藝術家繪畫的主題，也許其中最奪人眼球的是提香（Titian）的創作。提香的畫作目前收藏於倫敦的國家美術館，畫中捕捉到阿克泰翁厄運開始的那一刻：他正掀起布簾，即將暴露在他眼前的是端莊的裸體女神。同樣裸露身體的仙女們在驚恐中閃躲，一隻小狗在狂吠，黛安娜憤怒的目光，阿克泰翁則像殭屍一般留在原地，顯然他預料到自己已經麻煩上身。
沐浴的場景在文藝復興時期與巴洛克藝術中十分常見。米開朗琪羅的《卡辛那之戰》（Battle of Cascina，1504）險些被損毀，這幅漫畫描繪的是佛羅倫薩的士兵在河裡沐浴時響應敵人入侵的信號。法國畫家喬治·德·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的《抓住跳蚤的女人》（Woman Catching a Flea，約1638）則細緻地描繪出人物給自己身體做清潔的畫面。另外，倫勃朗（Rembrandt）最出色的畫作之一是創作於1654年的《拔士巴沐浴圖》。倫勃朗的作品刻畫出拔士巴即將屈服於貪婪的國王大衛（大衛曾經偷窺拔士巴並希望誘惑這位已婚的婦人）。欣賞倫勃朗的畫作時不禁讓人思考：我們是否也從大衛的角度來窺視拔士巴。
在18-19世紀的法國藝術中，以弗朗索瓦·布歇（Fran?ois Boucher）、J·A·D·安格爾（J.A.D. Ingres）與歐仁·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為首的畫家擯棄沐浴場景中與古典主義和聖經的關聯性，開始以更自然的方式呈現裸露的畫面。隨著時代的進步，自來水在中產家庭中變得越來越普遍，這可以看作是現代性與現代藝術同步誕生的標誌。以往在戶外洗浴的場景（在池塘或小溪里）被搬進室內，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繪製的女性沐浴場景讓洗浴這項自古以來公之於眾的活動變成個人私下的習慣。但是，德加要在創作時對沐浴中的模特進行觀察，這為他現實主義的研究帶來一定的難度。
倫勃朗，《拔示巴》，1654，圖片致謝巴黎盧浮宮
德加，《沐浴的女人》，約1883。圖片來自 Wikimedia Commons
除了德加之外，包括喬治·修拉（Georges Seurat）、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和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在內的現代畫家都對沐浴的場景感興趣；這其中，塞尚運用古典主義的手法去詮釋一種新的觀看方式，並呈現不同形式的自然與身體之美。在修拉的《阿尼埃爾的浴場》（Bathers at Asnières，1884）中，從遠處看這是一幅經典的畫面：一群悠然自得的沐浴者在風景秀麗的河岸遊盪。然而，近距離觀察，你能看到不少當代的元素：地平線上，巴黎郊區的工業區克利希向空中排放著工廠的煙氣；而藝術家的畫法像錯綜複雜的電線纏繞在一起，混合著大筆觸和細密的交叉線。
到了上世紀20年代，沐浴者成為現代藝術中最常見的元素之一。馬蒂斯、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畢加索、皮埃爾·波納德（Pierre Bonnard）以及讓· 梅欽赫爾（Jean Metzinger）都將這一傳統藝術橋段引入20世紀的藝術中。立體主義對常見的女浴者形象進行解構和重新排列，折射出她的背影，彷彿是通過鏡面玻璃球呈現出的畫面。超現實主義更是大膽，達利和米羅分別將他們的創作對象變成大塊的肉和巨人。
卡爾·霍爾蒂（Carl Holty），《海邊的女浴者》，1935。圖片致謝 Caldwell Gallery Hudson
在這些創作中，有一點是最缺乏革新性的。雖然現代主義的畫家關心的是呈現圖像本身，但從女性主義角度去解讀就會發現新的問題。在與沐浴相關的畫作中也會出現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男浴者的畫面（比如畢加索1921-22年間創作的［Les Baigneurs］），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以女性作為主題。這些經典的畫面並沒有避免對女性主體的物化，而多是將她們視為性別化的道具。可以說，大部分作品都把藝術家放在窺探者的位置；另外，為觀者提供窺視的機會更令人不安。
如果奧維德故事的主角換成畢加索、高更或者馬蒂斯，你能想像黛安娜會如何懲罰偷窺她隱私的藝術家嗎？對於陳佩之而言，他從一個微妙的角度去看待浴者與窺視者之間的關係。在他看來，沐浴的畫面能讓人產生某種愉悅，雖然在歷史上洗浴的畫面常常伴隨著麻煩。我們不能將這種直截了當的愉悅視為輕浮的事情。陳佩之說：「我想研究藝術里展現浴者的傳統，原因很簡單，因為這類主題與性、人的身體相關，是什麼讓我們對這些題材著迷？對它的態度又有怎樣的變化？」沐浴者作為藝術中的一種視覺傳統也啟發藝術家思考什麼是「存在」的問題：「這一主題反映出的是真正需要思考的問題，比如作為人類是怎樣的體驗？我們與自然的關係是怎樣的？。也許，在我們為這些話題注入新的活力的同時，也能啟發新的眼光看待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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