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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利群 | 八月的阿炳










《二泉映月》原聲




朋友發來《二泉映月》的管弦樂改編曲,說聽了感動。還說在有關的版本中這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當然也免不了引用當年小澤征爾第一次聽到這個樂曲時那句煽情的話,「這是需要跪著聽的樂曲」。

自從有這個作品以來,各種改編的版本無數,光二胡錄音就有若干。但有誰留心過將近七十年前阿炳自己演奏的那個不到七分鐘的歷史錄音呢。




1971年12月,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冬日閑來無事,約了好友去江南各處遊歷。第一次到無錫,除了買惠山泥人,還能想到的就是江南第二泉,聽說瞎子阿炳也埋在那裡。然而走遍錫惠公園,也沒有尋見阿炳的墓地。多年後才曉得,阿炳死後葬在「一和山房」的道士墓。十年動亂過後,書畫家韓可圓先生在一家農戶的豬圈裡發現阿炳的墓碑,交給了無錫市博物館。遂在錫惠公園內設置阿炳紀念碑,這已是後來的事情了。




早些年的阿炳被戴了不少高帽子。

小學音樂課本上寫道:「這首《二泉映月》,是無錫籍民間音樂家瞎子阿炳所寫下的在日寇鐵蹄下的苦難人生。」後來還有了同一基調反映阿炳一生的電影。一時間國內掀起一片「阿炳熱」。據作家陸文夫回憶,光是送到他手頭的本子就有十多個。遼寧芭蕾舞團還排演了同名的芭蕾舞,一招一式,形象都要光彩奪目。




世事變遷,阿炳很多真實的生活細節慢慢浮出水面,阿炳同時代的人也出來現身說法,在報章雜誌上發表回憶文章。綜合各家說法,阿炳肖像便勾勒出大概:阿炳是廟裡道士的私生子,吃喝嫖賭,吸毒,嫖娼染上梅毒,最終導致雙目失明。當然阿炳也有一身吹拉彈唱的好手藝。一時間,拿掉了各種光環的阿炳又從風光無限的頂點摔進了萬丈深淵。為了弄個究竟,順路去了趟無錫。




多年不來,無錫竟也繁華起來。穿過鬧嚷的街市人群,找到當年阿炳居住的崇安寺旁的老屋,現在的

「阿炳紀念館」。屋內的復原陳設足夠真實,恰如當年和他一起賣唱的人說的那樣,「就像是叫花子巢」,一塌糊塗,鑽都鑽不進去。老屋的外邊是伸展向天空的玻璃幕牆高樓,新命名的阿炳廣場正中,塑有他彎腰低頭吃力拉二胡的雕像。

生前見過阿炳的老人都搖頭說塑的不像。







阿炳的塑像




偶然在街角一家書店買到一本《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受訪人中有錫劇前輩藝人,《二泉映月》的發掘搶救者,舊日的老道士,老的新聞工作者,還有一些退休老工人。這些真實的回憶碎片化地還原了本真的阿炳,不抬高也不貶低,讓粉飾的各色油彩剝落下來。這些老輩子的人大多與阿炳有過交往,當年的身份地位和阿炳也相仿,一起喝過酒、賣過藝,聽過他演唱看過他拉琴,或是撿拾過他死後的屍骨。他們斷不會說什麼「他的偉大的名字應該用黃金寫在中國音樂史上」這類拔高的話。正是他們的點滴回憶復原了阿炳的嬉笑怒罵,不在天上也不在深淵,還來一個接地氣的流浪藝人。



放下書本走進嘈雜的市井街頭,樹冠稠密、濃蔭遍地的樟樹下,彷彿一個穿長衫、頭頂銅盆帽、戴一條斷腿眼鏡、頭綰道髻的瞎眼民間藝人活脫脫立在面前:




這個人吃喝嫖賭抽幾乎佔全

。抽鴉片之前,個子高大,留著小鬍子的他「人還是長得蠻神氣,蠻挺的」,不像現在的銅像,頭那麼低腰那麼彎。浴室老闆惦記侵吞阿炳繼承的廟產引誘他吃了鴉片,在風月場所鬼混患上梅毒又讓他瞎了眼。他鴉片的念頭重得不得了,掙了錢,「有一塊吃一塊,有十塊吃十塊」。他在雷尊殿守業的日子裡,一季香汛的正常收入可以應付兩年的生計,卻被他一下子吃光。






華彥鈞(1893年8月17日—1950年12月4日),小名阿炳。中國音樂家,道士,江蘇無錫人




不出家門的時候邋邋遢遢,出來必是身著長衫,有形有相。就連死的時候都是頭頂道髻,儀容安詳。

失去廟產以後,阿炳必須自食其力。為了在江湖上混得開,官府衙門,商賈大戶,引車賣漿者,包括日本人他都以不同方式盱眙周旋。拔高的人說阿炳如何在街頭高聲斥責日本侵略者,貶損的則說,阿炳如何跟日本人關係好,都是無稽之談。不能砸了飯碗,更不能送了性命,這些他心裡有數。賴以謀生的手段「說新聞」就頗有講究。當著街坊百姓他可以罵日本人罵漢奸,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但進出城門,尤其是回來晚時城門已經關閉,他會識相地用二胡模擬「阿里阿篤」向日本人討好。細細想來這些事情並不矛盾,不必說他多有骨氣,他也犯不上阿諛日本人,說到底都是生存之道。他嘴裡的新聞都是都市裡的噱頭,殺人越貨,坑蒙拐騙,巷中奇談無所不有,極大地滿足了市民的好奇心。唯有這樣,聽眾才有滋有味,說者才能賺得人氣和鈔票。




草根之人活一個真性情,阿炳也不例外

。雖然「五毒俱全」,做人卻有底線。由於違逆了道規被趕出了雷尊殿,一無所有的阿炳四處流浪,做事雖有板眼,急了也口無遮攔。但他不坑人,不害人,手頭緊了也就是蒙吃蒙喝。酒癮上來就去店裡賒賬,只要有了錢立刻就還上。人家給點小錢,有交情的收下,沒交情的堅辭不納。全憑吹拉彈唱的手藝吃飯。他隨身帶著個小本子,賣藝時攤開,裡頭分唱、拉、彈三個部分,二胡曲子有百多支,琵琶曲二三十支,唱的段子有五六十首,曲目充足,明碼標價。二胡拉一曲兩角,琵琶彈一曲五角。唱曲兩角,想要聽葷段子就得多付錢。輪到看客給錢,給的多自然開心,多作揖說好話,給的少他就發脾氣罵人,「要圍觀的人再湊」。有時還出損招兒:用二胡拉出嗩吶的哭喪調,詛咒那些不給錢的人。



在底層混的人大都見多識廣,遇事左右逢源,身上的毛病自然少不了,痞氣濁氣邪氣之外也有骨氣靈氣才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這才成就了血肉之軀的阿炳。

當年的「無錫八怪」,最有眼球效應是哭喪、算命、賣藝的三個人,其中屬阿炳最受捧。

手拿二胡,肩背琵琶,高超的弓法和指法之外,還有滑稽聲音的模仿。阿炳的二胡絕頂一流。他能用胡琴模仿雞鳴狗吠,各種鳥叫,男女苦笑嘆息之聲和無錫的土話白話。他的琴技非常人可比,「小天師」的名號不是浪得的。給他錄過音的人回憶說,他的二胡厲害在兩根弦,別人用的弦是絲質的中弦和子弦,阿炳用的是粗一級的老弦和中弦,發出的聲響自然大不相同。加上他的兩根弦綳得又緊又硬,按弦非得用足力氣不可。多年下來,阿炳的兩手都是老繭,那些按弦的手指滿是苦做的印痕。這樣的老弦,老練的手段,拉出來的聲音既勁道十足,細聽下來,那些曲調纏綿的卻也甜而不膩,糯而不粘。




樂由心生,琴聲即是心音

。所謂即興,每次演奏都不一樣,其實是心情不同而已。一首曲子拉成什麼樣子本無定論。阿炳外出賣藝經常從無錫的吉祥橋到老北門走過。人們往往從他的琴聲就可以判斷當日生意的好歹。生意好,一路琴聲輕快,只消十分鐘這段路就走完。若是琴聲緩慢哀傷,一定是錢沒掙足,同樣的路,二十分鐘也不一定走得完。好好壞壞,有起有落,這是人生的常態,也是音樂的常態。






話說到了1950年7月,中央音樂學院楊蔭瀏和曹安和兩位先生帶著鋼絲錄音機回故鄉無錫休假,兼做些民間音樂的收集保存工作。聽說了阿炳的事情,便約好給阿炳錄音。從9月2日起,先後錄製了《二泉映月》、《聽松》、《寒春風曲》三首二胡曲,《大浪淘沙》、《龍船》、《昭君出塞》三首琵琶曲。因為阿炳的二胡被老鼠咬壞了蒙皮,早已不能用。只好臨時從店裡借來,也只練習了三天,自然不會是阿炳最好的狀態。何況生活潦倒,又斷了大煙,人已脫相,精神萎靡。

錄音質量很差,只是曲子仍然精神,不疾不徐,不是臨終的哀鳴,卻是平日的存照

。不是對生活的哭訴,而是每日的擔承與化解。




無懼無恐,無憂無喜。這便是內心和音樂的寫照。




後來的演奏者過於想當然,把阿炳想像為勞動人民的代言人,樂曲聲中滿是哀怨、心酸、苦痛、委屈,泣涕漣漣地「營造苦難」,獨獨少了阿炳行走江湖的落拓、散淡與不羈。二胡演奏家閔惠芬生前說到《二泉映月》中的某些處理時很得要領,「對於有些人說的所謂憧憬、渴望,阿炳表達的是木然,此時的弓法應該是書法中的枯筆」。木然的表情,枯筆的手法,無常之常而已。



楊蔭瀏也是無錫人,巧的是11歲時曾向17歲的阿炳學過幾天琵琶,阿炳也算是他的啟蒙老師。錄音結束後,楊先生問及曲名。阿炳一時語塞。楊先生說,不如就叫《二泉》吧。阿炳說《二泉》不像完整的曲名,是不是可以稱它為《二泉印月》呢?楊先生說,我們無錫有個映山河,就叫它《二泉映月》吧。阿炳點頭同意。本來相約再次來錄音,不曾想這六首曲子竟是阿炳留在世間的絕響。三個月後,也即1950年12月4日,阿炳病逝。阿炳死時,女人董催弟不在身邊,在當地政府的催促下,回江陰鄉下參加土改去了。農曆的同年除夕或者正月初一,董催弟因病亦隨阿炳而去。




酷暑盛夏又逢8月,17日是阿炳的冥誕

。始終難忘阿炳和楊蔭瀏別離的最後畫面。對於楊先生,能夠錄得阿炳的演奏算得上成全,在阿炳這裡,中國最權威的機構出面來給他錄音,算得上是圓滿。只是楊蔭瀏先生將「二泉印月」改為「二泉映月」卻讓我難以釋懷。改動一字,意境損了不少。試想一個盲人,雲中月水中月本是看不到的,無所謂「映」與不映。而心中月琴中月,卻給阿炳的一生留下難以磨滅的印痕。「印」者痕迹,手印,指印,足印,皆是心痕。幾十年的顛沛,阿炳與山與水與樹與風與物與人的交集,巷子里,碼頭上,人群中,那些永不消逝的音符,著一「印」字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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