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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瀟雨:二樓書店的大姐頭

如果在書店裡挨揍,你會如何自救?

書香與暴力,看起來是多麼不和諧,抵書作盾牌,或飛書當武器,令人痛心暴殄天物外,恐怕並沒有什麼戰鬥力。況且,也不會有吳宇森的白鴿好看。

1999年的香港電影《半支煙》中,謝霆鋒飾演的小混混煙仔,就陷入如此困境。編劇兼導演葉錦鴻,設置了一個頗有意思的橋段:煙仔出於義氣為萍水相逢的煙花女子出頭,在一家書店砍傷騷擾者後逃走。而這看似平靜普通的「紅葉書屋」,卻有一位身份頗不普通的老闆:油麻地大姐頭「三妹姐」,剛剛業務「轉型」,將自己麾下的按摩院改為書店。

電影《半支煙》

惹了道上地盤,煙仔當然要被抓。在高大打手的威拳之下,他毫無招架之力,眼看就要以江湖規矩處置,吳君如飾演的大姐頭忽然玩心大起,悠悠指出一條生路:若煙仔能形容出他所救女子有多「了不起」,就可免罰,並稱:「你看我這間書店,那麼多書,我就不信你找不出兩個字……」

謝霆鋒飾演的煙仔

書海中翻找一夜,精疲力竭的煙仔伴著散落在地的《莎士比亞故事集》、《鹿鼎記》、《聖經》、《心靈雞湯》、《主教的情人》、《汽車簡易維修指南》、《成熟女性的習慣》、《安徒生童話》、 《普羅旺斯解謎之旅》……昏昏睡去。次日,他終於憑著念出三流記者所撰手記中一段情色描寫,博得大姐頭一粲,逃出生天。

點解?

且不論那文字,卻並不咸濕,反而率真俏皮,配上煙仔的青澀臉龐,宛如一則頗具現代色彩的奇幻小品,修辭立其「誠」也,誰又能說,「報告文學」里沒有真性情?(饒有國語版配音,港產電影的對白聽來非粵語俚調不能盡味。)而誇讚煙仔「有種且有taste」的大姐頭,其對文學的熱愛早已有導演埋下層層伏筆:初出場時,她攜一本冰心的《寄小讀者》,看得愛不釋手,並興緻勃勃計劃請冰心來店裡辦簽售會(當然這是電影的笑點之一),遭手下人尷尬提示作者已死後,也不惱,仍樂於做個熱情讀者;手下在書店暴打煙仔時,她正凝神閱讀莫言的小說《豐乳肥臀》;甚至在片尾關鍵處救了煙仔一命,鏡頭從車窗掃過亦可清晰見到她在閱讀。——看,活脫脫一名文學女青年。

吳君如飾演的三妹姐

或許值得反問一句的是,大姐頭就不能讀文學啦?這個看似奇異的人物設計,其實並非天馬行空。跨過「識字」的障礙之後,一本書有機會向任何人敞開自己的秘藏。新銳導演畢贛分享的一個故事,可以借來解答。在貴州老家時,畢贛偶然有機會將目光放在自己的小姑父陳永忠身上,小姑父經歷複雜,是不折不扣的社會人,但這不妨礙他懂得欣賞雅克·貝漢的紀錄片《遷徙的鳥》,愛看阿城的《樹王》《孩子王》,私淑文藝的修養,令陳永忠演起戲來表現力不亞於專業演員,而且還保留一份學院派沒有的渾然天成。現實如此,遑論藝術設計?有故事的大姐頭、有故事的小姑父,對文學的鑒賞力多麼純粹,多麼可貴。可能很難被閱讀狀況社會調查的數據囊括,那又有多少文學讀者是出乎我們意料的呢?

「紅葉書屋」的取景地,據說正是旺角西洋菜街上最為資深的二樓書店——田園書屋。初至香港尋訪獨立書店的讀書人,或許都會為獨特的文化體驗驚異一番。出了地鐵站,身未動,眼已亂,林立商鋪與密密招牌令人晃神。樓下,是熙熙攘攘鬧市,是化妝品店的香風、珠寶鋪的招徠聲、五光十色的霓虹。找書店?到樓上去。狹窄的台階拾級而上,如入另一清幽幻境。樂文、田園、榆林等等,各家皆有所長又融融共存,且是內地作家在香港亮相的櫥窗。大姐頭鍾愛的現當代文學,遙遙跨得時空來伴。曾經繁盛的年代,旺角這條不過百米的街有十數家小眾的獨立書店,銅鑼灣、灣仔等處亦星羅棋布。風格或有不同,書籍各有側重,時政、學術、文藝、舊書……但都居於街市二樓,乃至三樓四樓——要人氣旺,又要租金較低廉,於是懷抱人文理想的書店凌空而起,將地面留給紙醉金迷的消費社會,躲進樓上成一統。——此種選擇,用粵語來講,是為「執生」。

田園書屋

這是香港獨一份的城市名片,是大隱隱於市,是處江湖之遠。

煙仔之前,17歲的小謝初登銀幕,出演少年陳浩南。古惑仔的發跡史在街頭,在堂口,從謝霆鋒長成鄭伊健,君何曾見過銅鑼灣的扛把子會上到二樓書店?然而打開地圖看看, GPS定位高度重合,不過樓上樓下。香港夜晚中的書店,立於萬丈紅塵卻又好似疏離。其實,哪能離得開呢?二樓書店與黑幫暴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上得樓來,卻又如此順理成章。與其說葉錦鴻藉由書店場景的引入拓展了江湖敘事的表現空間,不如說,《半支煙》捕捉到了香港之所以為香港的那混雜、多元的文化表情。不是拼貼,不是層疊,而是更為市井、凌厲、生猛的衝撞。

但葉錦鴻終究是溫情的。這部包裹在黑幫復仇外殼之下的精緻文藝片,講了一個尋獲「回憶」的故事。恩怨可以是謊言,但絕非陰謀,身份或許不明,然而情義終為真,世紀末的惘惘中,人人都想抓住一點可靠的記憶來確證自己的存在。正如那場火拚戲碼,兩派古惑仔聲勢蕩蕩,實則都不知自己為何而來,片刻的遲疑令人擔心是不是馬上就要切換到《陽光燦爛的日子》,而此時葉錦鴻簡直神來一筆,招來一場流星雨划過香港夜空,上一秒劍拔弩張的少年們手裡還握著刀棍,就歡快地與對手勾肩搭背,仰頭望向星空,笑得個個如墜入初戀的普通男仔。流星雨過,大家如夢初醒面面相覷,驚覺懷中人是敵人,下一秒就投入混亂的戰鬥。然而,有那停頓的、相擁的一望,已足夠在影史留下一個諧謔溫柔瞬間。

這是葉錦鴻式的打趣。那麼,一個大姐頭會開書店,會因此照拂邊緣少年煙仔,似乎也無可訝異。整部《半支煙》,村上春樹的味道氤氳透骨。書店一段的人物關係與故事張力,因而顯得絕不突兀,反有著自洽的邏輯與令人會心一笑的機鋒。

香港影人似乎偏愛西洋菜街。2010年葉錦鴻有份參與故事的賀歲喜劇《72家租客》,作為一部致敬30年前邵氏經典《72家房客》的翻拍片,《租客》最大的創新之處,就在於將故事場景從傳統的宅院外移至最具香港城市性格的商業街,演出一眾街坊的哀樂日常。這條街,正是旺角西洋菜街。不過——你可以猜到的,書店不會是主角。胡楓飾演的書店老闆華叔,只寥寥出場,每每出現,便是與街坊一同抱怨房租高漲。夾雜在一通爆米花式合家歡里,樓上書店卻分明像一個酸澀的註腳,以執拗低音訴說著急景凋年裡的世事變遷。而一眾僅出場兩次,完全負面形象的古惑仔,在片尾的反轉中,亮出卧底警察身份,雖然不是第一次玩「警-匪」間諜橋段,但這個在香港電影中左奔右突,混雜著青春荷爾蒙與義利紛爭的江湖形象,被輕飄飄地取消了存在感。

電影《72家租客》

一切在變。那塞滿正史、外史、野史、艷史的時空儲蓄罐,終將被封存。看滿目風華,奈何漸漸凋零。在西洋菜街開了40年書店的華叔那句:「一直往上搬,搬,搬到了八樓,現在就快到天台啦!」其實並非僅僅喜劇的戲謔效果,而是在在道出了現實中樓上書店的苦澀。租金高企之外,簡體書的衝擊、電子書的流行,樣樣都可傷害到它,只好或關張,或退向更高的樓層。那些越退越高的七樓八樓書店,俯瞰生於斯的這片文化土壤,心中可是凄惶?

幸好,至少,它總還在樓上。

作者:

劉瀟雨,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後,

文字 | 劉瀟雨

圖片 | 自網路

排版 | 張寶欣

審閱 | 凌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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