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蘇的一出好戲
這樣一個標題，是前幾日在給學生講《傾城之戀》時忽然聯想到的。荒島劫後餘生的愛情故事，總是讓人聯想到香港淪陷下白流蘇和范柳原的心理博弈。
伴隨著「開仗了，開仗了」的驚呼，這一場凡俗人世的天路歷程在戰爭中拉開帷幕，白流蘇的心態發生了以下幾次轉變，愛在欲的盡頭產生：
開始便是對災難天然的恐懼，「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由此開始想到柳原是否也在戰火廢墟中逃生。但此時「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與愛情無關，更多的是面對這個動蕩而無所依靠的世界，無所適從。
轉折從范柳原著急尋來開始。
前期的柳原多麼有恃無恐，萍水相逢，一頓飯就借著徐太太的名義邀請流蘇來到香港，翩翩君子風度地不像話。同時，前期的白流蘇堅持以美貌換婚姻的長期飯票，因為離婚寡居、歷經人事的她深諳經濟安全的重要性。正如杜十娘的百寶箱，或是薛湘靈的鎖麟囊，「分我一枝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物質是現實的、可靠的，而愛情卻是灼熱的，一不小心就會燙傷。普通人生，「純粹」本就不可得，只有綜合的協調與權衡。因此，求愛與求生，兩個精明的世俗男女不斷進行曖昧的討價還價。
一場真實的戰爭乾脆利落地打斷了愛情交易的平衡，將主導的天平一下子傾向了流蘇，使她佔盡先機，成為贏家。「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傾城」聽起來浪漫極了，張愛玲卻不再用它來指傳統意義上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而恰恰是在淪陷的港城中這些庸人俗世和一地雞毛。
在這個明天就會死去的年代，愛情、婚姻或地產、金錢，忽然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戰爭隨時會將其消毀，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這口氣，和身邊的這個人。與其說生命受到威脅時，兩人都無私地上演了患難見真情的俗套戲碼，不如說像救贖，也似解脫，不再考量，不說愛情，只求生存，攜手一步步走向圍城。對於這一點，祖師奶奶無疑是個明白人，她看穿了凡俗人生下混沌的意義和瑣碎的節奏。
胡蘭成評價范柳原，「作者描寫他的無誠意，卻不自覺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著的誠意，愛與煩惱。」這個傾城故事是由白流蘇的心理開始的，那麼如果以范柳原的角度寫呢？
稍等，這個問題先放一放，我們來看這篇文章的另一個主角。
《一出好戲》作為黃渤導演的處女作，是我期待許久的，而且基本上符合我的預期。荒島求生的故事，有戈爾丁的《蠅王》珠玉在前，想要出匠心則更需努力經營。好在可圈可點的演技，有情懷的創世寓言，隔絕環境的人性考量，讓人想起1971年的斯坦福監獄實驗，至少看到了誠意。
而其中落了窠臼的便是這條美女愛英雄的愛情線，舒淇扮演的姍姍表面服從野外生存規則，實則始終遊離在整個秩序之外。燈光都似乎都特別偏愛美人，每每轉到她的鏡頭，都會格外明亮一些。連最後得救的那場火，都由她點燃，儼然救星。歸其根本，在這一形象上，導演明顯偷懶，或者有意放過了。維納斯般太過美好純潔的象徵，流於符號化，加入了很多完全不必要的畫面，顯得不再真實，反而落了男性想像的下懷。
在荒島上，馬進和姍姍上演了一場傾城之戀，關係同樣形成了一種倒置。馬進是低配版的范柳原，沒錢沒權，長得也不好看；而姍姍則是頂級配置的白流蘇，同樣離婚、年逾三十，歲月卻好像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還有長期暗戀陪伴的傾慕者。在現實生活中，她絕不會看上這樣的男人，連遞上一杯熱飲，佳人都沒有認真看一眼；但神奇的是，災難總是會把決定性的天平擺向原先所謂的弱勢者，以男性角度介入審視，兩者的關係忽然平等起來。
馬進佔據著野外生存強大的物質資源，天上降魚，又無意知曉了大船即將經過的消息，自然成為力量和智慧的掌握者。慾望不斷催生著荷爾蒙，使他終於可以勇敢表白，坦言愛意。並且更可貴的是，縱天翻地覆，也沒有改變馬進對姍姍的愛，一如既往地對她好，是瞬息萬變的島上唯一不變的真情。於是女神被愛的力量所感動，即使救生船已到，也要堅持等他一起走。
怎麼可能，這樣的故事被寄予了太多的厚望，如《泰坦尼克號》的堅定，註定只能活在傳奇中，太過理想化而顯得不夠真實。我想，真實的世界中，結局大概會是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
看到一則影評，說電影正是借姍姍這個角色獨立於荒誕的單純，來目睹和見證島上發生的這個荒誕的成人童話。那麼從這個角度看，倒讓人想到但丁的貝雅特里齊，神聖、美好，是天國之途的指引者，是上帝派到人間拯救他靈魂的天使。此說自然跑題，卻也有些趣味。
既然跑題了，不如再跑遠一些。我尤其喜歡《一出好戲》這個結尾。初看完覺得突兀，一群人經歷了荒島求生之後，生活照常繼續，無論是性格，還是節奏，似乎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甚至還嘻嘻哈哈地開闢了海島旅遊線路，讓人不得其解。就像看完了電影的我們一樣，走出影院，生活軌道還是照常向前駛去。
但仔細一想，我又在期待什麼變化呢？寓言故事大概都是如此，給予一個夢，一個啟示，但到底還是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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