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外教口述：20萬學費的中國私立幼兒園卻在販賣謊言
一、我在私立幼兒園經歷的不可思議
2015年，我開始在中國西南四川省的省會成都的私立幼兒園工作。我所在的第一所學校只開了幾年，已經瘋狂地和其他學校及企業建立了合作關係，可能是為了確保他們的孩子在競爭激烈的小學升學過程中的優先位置。
當有其他學校的校長前來參觀的時候，我們會提早幾天開始準備。管理部門會通知我們暫停教學，然後開始做些布置裝扮，訓練孩子們唱一些他們也未必明白的歌曲，記住沒完沒了的演講和冗長的官方演示。
一次，我到學校時，看到那兒安裝了一個木工活的工作區。第二天，我帶領來自中國各地的約100名校長參觀。他們當中幾乎沒有人能講英語，但這並不重要：我的演示只是他們需要坐下來觀看的一個表演。
「這是我們的木工區，」我解釋道，輕鬆自然地把這點加入到了準備好的演講中。「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區域，可以讓孩子們變換工藝，向他們介紹不同的實用技能，這是他們在其他幼兒園通常沒有機會得到發展的。」
我們從來沒有使用過這個木工區。那一刻，我很確定孩子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它。
起初，我很高興帶領這樣的參觀；在和3歲孩子們相處了兩個月之後，身邊圍繞著大人，是一件讓人高興的變化。但是，最終我開始討厭學校的這些尊貴的客人。這些人從事教育事業，聲稱關心它，然而不能也不會看透我們荒謬的幻想。他們從未質疑，為什麼在藝術教室里擺放的工藝品顯然超過了一個3歲孩子的能力？或者為什麼孩子們在升旗儀式上一動不動地站著，然後一絲不亂地走回教室？他們是在超過幾個星期的排練中，被訓練成了這樣。
有些訪客的無知是可以原諒的，畢竟我們在「製造幻象」上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每當參觀快結束，校長邀請我們的客人們回到會議室時，他們會讚美我們的教學資源和教育理念。然後他們彼此握手，決定以後一起工作。在這些時候，我會想他們是不是和我們在玩同樣的遊戲。感覺雙方都在吹捧一種「整體」的教育方式，從而讓家長們從他們真正的目標「賺錢」上轉移開來。
鑒於中國幼兒園學費十分昂貴，學校員工極其重視家長的滿意程度。在我工作過的所謂高端幼兒園的國際部門，每年的學費從8萬到20萬元人民幣不等（1.25萬至3萬美元），還不包括用餐和課外活動的費用。
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父母獲得中產階級的收入，以及計劃生育政策的放寬，中國私立幼兒園的數量急劇增加。從2003到2015年，中國私立幼兒園的數量從55,000增加到了近三倍的143,000。與此同時，只有約15,000所公立幼兒園開放。這引起了家長們對學前教育班的激烈競爭，也導致了許多幼兒園做出不擇手段的決定。
幾乎所有這些決定的核心，都是對錶象的迷戀。你很難不對一個有足球場、棒球擊球籠或溫室的幼兒園印象深刻。然而，這些資產通常不被使用。我工作過的一個學校有很多室內活動室，供冬季使用，因為那段時間的空氣污染禁止了室外活動。但是我們很少使用它們，因為學校和那些為他們的課程預訂房間的體育培訓學校建立了合作關係。由於無處可去，中國的老師們會把孩子們留在教室里，讓他們上網看卡通片，或者讀他們早已厭倦的書籍。
幼兒園在花費巨資購買最先進的設施的同時，卻忽略了基本的設備。在我之前工作過的一所學校，教師們不得不在一台家用印表機上列印所有的材料。這台印表機很快就破了。當我們要求在接待處使用辦公室印表機時，我們被告知沒有權利這麼做，並且面臨著被罰款的威脅。
對教師進行罰款的做法，是教育官僚體系的核心所在，它是如此破裂，以至於成人的對話無法存在於其中。我記得在我（工作過）的第一所幼兒園的一件事，當時我的一位同事被告知連續四個周末沒有薪水。在中國，教師無償加班是一種很常見的做法。很多人一旦拒絕，就面臨著有可能失去工作的風險，這些工作不足於支付讓他們有享受自由的時間。跟我一起上課的一位老師，每月只有低於1000元的收入，和另外五個人住在一個房間里。
然而，即便如此微薄的工資也可能被任意剋扣。有一次，一位家長拒絕為孩子支付學費，稱他們被要求收取補課費，但是他們的孩子因為生病錯過了補課。校長對此的回應是，將孩子班上的中國教師的工資調整為第一周每天50元，往後100元一天。大部分教師一天只能掙大約150元。
為了表示抗議，我拒絕來校，直至決定被撤銷。我告訴校長，我會告訴我們學生的家長，我為什麼沒去上課。儘管我不確定他們是否在意，但校長似乎不希望她濫用權力的行為被暴露給付費的顧客們。這個決定被推翻了。那一周的後幾天，我重新回到了工作，在那兒僅八個月後，我遞交了辭職信。
大多數時候，當孩子們受傷時，幼兒園的老師會受到處罰。和年幼的孩子相處過的人便會知道，他們積累了一組組令人印象深刻的扭打和擦傷的痕迹。但是這些傷痕對教師們而言，可能意味著工資被剋扣，因此教師們會強迫他們的孩子，無論何時儘可能地站成筆直的一條線，或者安靜地坐著。這對於那些不安分的、蹣跚學步的孩子們而言，就像一個咒詛。自由的嬉戲被老師們主導的舞蹈所替代，最近，我們班上的一個老師試圖禁止在操場上跑步的行為。
因為審美很重要，幼兒園經常在僱用外籍教師的時候，只簡單地看一眼他們的資歷，他們的外表要遠遠重要得多。我工作過的一所學校，本可以聘請一位在中國有七年教齡的黑人教師。然而，他們雇了一位此前沒有任何教學經驗的白人教師，後來對方因為在工作期間被發現只有旅遊簽證而被驅逐出境。校長只是簡單地說，如果學校聘一位黑人的話，會引起家長的不快。
儘管很多外籍教師很擅長他們的工作，但還有更大一部分，顯然不太適應如何教小孩。我曾在英語課上，看到整節課孩子們都在畫雞蛋。有的課上，孩子們被一個個帶到前面，說一聲「hello」，然後再坐下。還有課上，一個駝背的教師在放上一部中國卡通片之後就睡著了。我看見教師打了學生耳光，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理直言不諱的學生。
令人痛心的是，這樣的問題困擾著這些地方，這些地方自稱是孩子們五彩繽紛的天堂，讓孩子們成長為聰明、體貼、友善的人。儘管我的經歷和那些虐待性老師強迫給淘氣的孩子餵食芥末，或者中國有些幼兒園發生的可怕的給孩子喂葯、脫衣服的指控事件相比，顯得蒼白無力。
這些行為是可惡的，但是我們必須把它們看做是一個病態行業的癥狀。當股東的分紅驅動早期教育，超過了基本的兒童保育水平，我們有什麼理由對這些暴行的發生感到難以置信？當我聽到這些醜聞時，我感到悲傷和害怕，但我並不感到驚訝。
二、我眼中的中國家長和中式教育
關於中國的家長和英國的家長，我做過一些觀察。
首先，我想很多中國家長更多是出於義務，而不是自身願望要的孩子。
在英國，生孩子的壓力要小得多。如果一對夫婦決定不想要孩子，那他們的父母只能學會面對這個決定。在任何國家都會發生因為錯誤的原因而生孩子這種事，但一般來說，人們都可以選擇在想要生孩子的時候生孩子。
我見到過很多有錢的母親，她們不工作，同時把撫養孩子的任務交給阿姨。通常你會發現，這些父母對於撫養孩子的責任一無所知。這種家長責任的缺位，容易導致孩子們不夠獨立，或者沒有界限。阿姨的工作只有一項，就是照看孩子。一般來說，她的職責不包括管教孩子，或者讓他長成一個全面發展的人。
而且，因為這些父母還不習慣於為人父母，他們在這方面是「無能」的。這些家長錯誤地認為，通過昂貴的幼兒園和護理，可以買到孩子的成長。這顯然是不對的。以這種方式長大的孩子很容易被辨認出來。
這同樣存在於英國的家長當中，但在我看來，中國的這個問題要更加突出。
我想中國家長要比英國家長重視教育得多，這一部分同教育體系有關。在英國的孩子成長獲得成功的途徑，要比中國的孩子多得多。
英國父母眼中的「成功」定義不一而足。就我個人來講，我母親只是希望我能努力工作，並做一個好人。有些父母會強迫他們的孩子去上大學，期望他們的目標是「受人尊敬」的職業，比如成為醫生或者律師。但是總的來說，我認為英國父母比中國父母更能尊重孩子的自由，這大概與中國教育體制固有的壓力有關。
在英國，你有很多選擇，比如做學徒。你可以學習一門手藝，如果你努力工作，很有機會賺大錢。社區學院的課程也可以帶來很多工作。我認為在英國，如果你開始做一份低端的工作，在這份工作中的晉陞，要比在中國更容易。這是我的個人印象，還沒有數據支持。此外，在學校，學生在學習上有更多的選擇。高中最後兩年，我學習了英國文學、歷史、政治和音樂，沒有科學和數學。我最大的愛好之一是彈低音吉他。通過練習樂器，我不僅有機會在音樂科目上取得好成績，也讓自己有機會和朋友一起演奏音樂，組建樂隊，開始賺錢。由於教育的靈活性，我能有更多的選擇，去做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
中國已經形成了一種文化，認為自由的時間是沒有價值的，「努力工作」被尊為一種高尚的行為。英國大部分幼兒園其實是沒課的，它們更像是日托班，而不是學校。這些機構的主要目標是讓孩子們社交、交友、玩得開心，以及學著獨立地解決問題（比如爭搶玩具）。中國的幼兒園空閑時間很少，這裡的人員持在學校環境的心態，因此談話是不被鼓勵的。比方說，如果我們在教室里，孩子們是不應該講話的。中國還有一種很廣泛的補課文化，為了進入一所好學校，這些課程通常是必要的。因此我明白，為什麼家長們要為孩子報名。但這是另一個儘可能壓榨自由時間的例子。
許多英國父母同樣很關心他們孩子的教育，會聘請教師，也會為他們的孩子安排課後的課程。但是自由時間有著更大的文化價值。在英國，如果有的父母讓孩子每天上課後課程，他會被其他父母認為剝奪了孩子的童年。
我的一個朋友最近從中國搬回了英國，因為他不希望他的兒子錯失童年。他希望兒子在放學後，能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在附近的街道踢足球，而不是上鋼琴課，雖然那可以讓他在進一所相當不錯的學校時寫進履歷，就像他在中國可能需要的那樣。我不是說中國的家長這麼做絕對是錯的，正如我充分意識到，我的負面印象部分來自於我的文化背景，我認為童年應該是怎麼樣的。但我認為兩種文化都可以從另一種文化里學到東西。毫無疑問，中國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職業道德，像英國這樣的國家可以從中學到許多。但是我認為，中國的父母要記住，人生不僅僅是成功，還有經歷、生活。
[本文第一部分首發於第六聲（www.sixthtone.com），第二部分為澎湃新聞的補充採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