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浩然詩中讀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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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懷貽京邑同好》一詩中，30歲面臨巨大事業壓力的孟浩然，也不得不向京城的友人坦白訴說自己的情況。在古代，可選擇的職業並不多，而對於儒學世家來講，做官毫無疑問是宿命性的，沒有如今的擇業自由。孟浩然這種壓力，算是一代人的共同記憶，杜甫、岑參等都是這樣的情況。當然，30歲對於求官來說年紀不算大，杜甫在這個年齡還能裘馬輕狂，孟浩然的壓力一部分來自「慈親向羸老」。大齡青年職場不順，雙親日漸老去，即便在當下，恐怕也是人生危機。
大約在20歲的時候，孟浩然寫下《登鹿門山》，標準的時間流遊記詩，在仍然無憂無慮的年歲，這首詩記錄的不只是一次旅行，更是孟浩然的本心。「昔聞龐德公，採藥遂不返。」孟浩然此行的目的，是尋訪漢末隱士龐德公的遺迹，這是孟浩然的人生偶像之一。宿命般的，中年後的孟浩然，也選擇在鹿門山隱居。始於鹿門，終於鹿門。
在留存並不太多的孟詩中，出現最多的人物，就是陶淵明。大抵過得糾結的人，總嚮往陶淵明式的抽身而退，也想率性一把。孟浩然每十首詩，幾乎就有一首要提到陶淵明。有時候不一定提他的代稱，而是用桃源這種意向。最直白的是《仲夏歸漢南園寄京邑耆舊》，再次寫詩給京城的朋友們，孟浩然選擇直面自己的本心，「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因聲謝同列，吾慕潁陽真。」這首詩值得玩味的地方，在於你不知道這是消極或是積極。消極在於他放棄了多年的仕途願望，向朋友們大聲宣告「我不幹了」，積極又在於這或許直面自己的內心，求仕或多或少與自己的本心有違拗，此時退或許亦是進吧。
在艷羨陶淵明的求職生涯中，孟浩然的詩中總充滿著矛盾與困擾，在《送友人之京》中他說「君登青雲去，予望青山歸。雲山從此別，淚濕薜蘿衣。」與自己一道求仕的朋友們，一個個登青雲而去，自己卻落寞而回。類似的手法還有《夜歸鹿門山歌》「人隨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孟浩然常常拿別人的行為與自己作比較，形成反差，營造出詩人的格格不入，這其實是孟浩然對自己性格最好的寫照了。放到現在，大概就是一群朋友在酒吧放飛自我，卻由此生出巨大的空虛感並時刻想著找個角落靜靜的人吧。
孟詩最華彩的篇章，其實還是在探討自我與世界、與歷史的關係。《早寒江上有懷》中，南轅北轍的人生里，置身於迷途之中，忽然的「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詩人就像在世界中丟掉了自己。《與諸子登峴山》是孟詩中我最喜歡的一篇，「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多麼的發人深省。往往看得透的人，未必就冷漠，看得透，仍然可能走不出。三國末期的羊祜曾經登峴山，看到的不是居高臨下的無邊風景，而是古今代謝的無情：「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 ，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年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山也。」即便是封疆大吏，仍然擔心自己與古往今來登山的人一樣，湮滅無聞，由此悲傷墮淚。如今，輪到孟浩然登臨峴山，也只是這古今的一員而已。人不能拒絕命運，登峴山就像漫漫歷史中無情的課題。孟浩然與羊祜，相隔四百餘年，面對人與古今的命題，卻只能選擇同樣的淚眼沾襟。
不僅因為求仕不成的失落感，更因常常感到自我意識的渺小，山水成了孟浩然的療傷之所。東遊吳越，西至巴蜀，南極瀟湘，旅途是詩人的歸宿。再次從洛陽挫敗而回，詩人索性去往吳越遊覽，在《自洛之越》中，孟浩然總結了自己三十年的狀況，「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這首詩蘊含作者對命運的忿恨、對人生的負氣。「誰論世上名」這往往不是真心話，是負氣話。孟浩然雖嚮往陶淵明，卻畢竟不是陶淵明，說的不是「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孟浩然與陶淵明，看上去只是生活年代不同的兩個隱士，「隱」字的意涵在他們身上卻大相徑庭，就像孟浩然寫的「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無論是孟浩然或是王維，隱居往往帶有迴避的意味。而陶淵明的隱居，更多梭羅所說的進取的隱居。王維更為消極，要藉助宗教達成鎮靜，萬事不關心，未必是更高的境界，也可能是惶恐於現實。王孟的詩里，總都不厭其煩的將陶淵明看作符號化偶像。孟浩然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愈嚮往陶淵明，詩卻越寫越像謝靈運。
也許孟浩然最終還是奔向了桃源，在他寫下《過故人庄》後：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自我意識的消失毀滅，是文學的最大敵手。「正能量」這個詞在盛行，可能意味著多數人不願意麵對自我了。到處恨不能傳銷般的自我催眠，打上精神的興奮劑。我們還需要讀詩，不為拿幾句詩歌裝點門楣。中國古詩有著非常濃烈的抒情傳統，大多數都是人與自我對話的產物。山水再美，其實是因自我意識渲染而美，這是讀孟浩然詩的要旨所在。不應把孟浩然詩看作是美麗山水的點綴，而應作為自我審視的切入點。學陶淵明未必需要隱居，更多應學其任本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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