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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選刊》八月頭條詩人:殷常青

編者按: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詩選刊》2018年8月頭條詩人——殷常青。

殷常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參加第16屆青春詩會。著有《歲月帖》《小時光》等詩集、散文隨筆集、評論集20多部。先後獲得第二屆、第三屆、第四屆中華鐵人文學獎,首屆孫犁文學獎、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中國石油十佳藝術家、河北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等榮譽。

理 想

那是風順著春天的意思,悄然愛上

簡單的生活,那是內心的馬匹終於卸下

沉繁的鞍羈。那是曠野的一個旁觀者——

與草木為伍,採菊南山,或西出陽關。

那是一個人的世界:江山悠遠,夕陽靜謐——

那是一個人的春天:燈盞曠遠,漫無邊際——

一些用舊的時光,還在重新冶煉——

一些新鮮的兒女,還要繼續長成——

那是所有不能出現和不能說出的——

比如皺紋,滄桑,青苔,帷幕……

在時間的劇本,或者生活的隱喻里,

最終都將相濡以沫,歸於樸素的理想——

那是高處或者低處的旁觀者——

懷著塵世繽紛的詞語,在綿長的河流里

為石頭洗去污垢,為水草洗去厭倦,

為纏綿的魚群洗去愛情的意義和野心。

流 年

這是一冊時間的劇本,那麼多人

無意闖入,那麼多人成為一年一度的

桃花,甘草,秋霜,或者一道流水……

反覆在一面鏡子里排練生活的

冰涼,擁擠,蕪雜,以及片片斑斕……

反覆被臨摹,被形容,被描述……

風,也曾經這樣吹,從一天到另一天,

或者從一生到另一生,那麼多的帷幕,

留下那麼多的經歷,看上去那麼多餘。

這是一面愛或者哀傷之鏡,將由時光

來摔碎,這是一冊虛構的塵世之書——

允許春風蕩漾,山花爛漫,也允許

選擇在一首詩里,失眠,發燒,疼痛……

身在江湖以外,一定要有寬大的深情,

要在自己的朝露里,裝上全部的熱愛,

推開一扇門,就迎面接住另一種生活。

安 放

給道路以燈盞,給蒼穹以寬闊,

給春天以輕喚,給曠野、河流、草木……以風,

或奔跑,或迂迴,或向更遠的地方……

它們發出的聲音細小,但將喚起更大的蘇醒,

彷彿一種愛,在愛的背後慢慢澄明,潤物無聲,

彷彿愛的一個影子,給時間以秘密的玫瑰,

給鐘聲以清澈,給草地以成群的蜜蜂,

給世界以從容,優雅,親切,挽留……

從黑暗到渡口,從石頭到火焰,

如果還有一些痛埋在未知的旅程中,

我將停下來,讓步於十字路口的鳴笛,

和匆匆走上歧途的人們。 僅僅是我的安放有蓮花,

你的鏡中安放有淤泥,能給垂憐之手以露水,

給人間隱身之處以燈火、美人、酒精……

我的愛,僅僅是因為愛……也許更稠密的星盞,

正好填滿大雁南飛後空如深淵的天穹。

邊 疆

在南疆尉犁鄉間達西村的夜色里

紙上流水,邊疆風塵,灰色的帷幕被春風慢慢

打開,那裡面有雲中雁鳴,也有斷裂的壁畫,

就像長路盡頭的你,有些微的苦,也有些微的滄桑。

那是最細微,最隱秘,最不為人知的味道——

最誘人的是:它還會焚燒,不顧一切地化為灰燼

那是一個人的邊疆,把時光推搡得時近時遠——

偌大的邊疆,內心的霜雪,如最好的舊瓷瓶,

閃著潔凈的光,如最好的小時光,細膩而溫婉,

那是一個人的水深火熱,散發著舊日的一片余香——

一隻蝸牛,粘在牆角,一隻蜘蛛,反覆綴補同一張網,

從春天到秋天,一個人薄薄的淚水,被安靜的野花收藏,

一個人的月色,像魚和水的相思,策馬而來,而去——

浮光掠影,灰塵暗暗,一個人藏在身體里的邊疆,

他叫做自己前世今生的祖國,也叫做親愛——

每天為它換上簇新的衣裳,為它舉著憂傷的小傘——

詩中鐵簫輕吹,邊疆馬蹄噠噠,廣闊的廢墟里,一個人

雙手捧著的是自己的心臟,他把最後一滴熱淚留給

自己,把漫長的熱愛獻給無邊的雲彩和身邊的螞蟻。

歸來之水

如一條荒涼的山間小道,如一條細細的小蛇,

鑽出時間的縫隙,間雜有裂帛般的風聲,清晨的草木

晃動,清晨的鳥雀,從一片天空飛往另一片天空。

—— 這歸來之水,離春天不遠,也不近,離嗚咽

兩公里,離歡樂也兩公里,它所養育的歲月,在地平線

以下,它所等待的盛宴,那是萬物復甦,要落草為寇。

—— 歸來之水,是一匹小馬駒,馱著碎黃金,錦綢緞,

來了,在光陰的風塵里,再小,也比這世道可愛多了,

如多可愛的姑娘,有魚一樣的軟腰,鳥一樣的輕盈。

—— 歸來之水,慢慢的,春風吹綠了它的身體,

上面爬滿苔蘚,有浪子行走,馬蹄跳躍,

它一下一下蕩漾,一半蔥蘢了兩岸,一半安寧成泥。

—— 這歸來這水,小小的情誼綿綿,小小的愛

與流連,復沓,轉折,緩慢,平穩,迂迴……

還有清晨的那幾聲鳥鳴。塵世里,春風沉醉,牛羊滾滾——

晨露那樣的光芒,像出生那樣滑落,像一列綠皮

火車,慢條斯理地穿過平原,也穿過太行,我看見——

一個窗戶里藏著一盞燈,一盞燈點亮了天邊的朝陽。

寫 詩 吧

秋聲噤,瑟風起,日落蒼山,木門緊閉,

如果你不再念及如花美眷,笙歌溫軟,那就——

寫詩吧,流水似年,讓流水將晚霞一寸一寸帶走。

寫下馬匹百乘,寒鴉百隻,那是深秋的第一批

客人,帶著詩歌的情誼和內心的迷茫,寫下——

胸中的小漣漪,紛紛的小思緒,清涼的小月光……

寫下,從時間深處帶來的百囀千啼,還有

司空見慣的生活前程,寫下六枝野菊花,隱秘的

芳香帶著六把豎琴,把世界之靜美收入懷中。

時間潮濕,鋼鐵柔軟,山川風物讓位給一場

霜降,愈來愈開闊的平原,多像愈來愈廣大的

內心,一個人與一首詩團結在一起,他就是愛——

寫詩吧,如果你有很多悲傷,要放下,如果你

還有很多快樂,也要放下,連綿的詩句,只有無垠的

大海,才配得上它的慈祥,那莊重的,藍色的……

江水動蕩,人心遼闊,草木散漫,平原長安,

如果你有不深的睡眠與城府,有一顆聞雞起舞的

心,就在這恰到好處的時間和地點,寫詩吧——

南山有菊

南山有菊,體弱多病,還有那些打秋風的蜜蜂,

帶著隱形的彎刀,披著透明的鋒芒——

像一個個索命的兇手,更像一個個美麗的小天使。

南山有菊,在秋風裡咳嗽,在霜寒里害羞,

還有突然來臨的大雪,白茫茫的野菊,

白茫茫的相遇,如後浪推前浪,一波一波……

南山有菊,一塵不染,誰也不忍心將它碰碎,

眼睜睜地看著它,在風中就那樣一點一點地

清瘦,蜷縮,乾枯,連小蜜蜂也不願多停一會兒。

南山有菊,生出潦草,悲涼無聲,如一隻一隻

淚的蛹,長成一隻一隻疼的蝴蝶,並相互囑咐——

「親愛的,要好好生活,好好愛,一生一世。」

南山有菊,如沉浮的小燈盞,秋風吹過——

寒光閃閃,如塵埃之上的輕,黑夜裡下的一場雪,

時光落地的聲音,如失手打碎了眼中的星空。

南山有菊,一場秋風,十里雪白,二十里傷寒,

三十里的野菊花都要遠走他鄉了,我沒有一朵——

全世界都給我了,卻沒有給我留下小小的一朵。

舊 疾

談不上深入骨髓,只是一小片疼痛和一小片泥濘,

隱藏在遠去的歲月和過深的熱愛里。只是——

青山之外,愛著那麼多,愛著那些說不完的舊事。

那只是藏起來的小,藏起來的癢和軟,被輕輕

嚼碎,敷傷時光,那只是那自己騰空,把你藏進了

深海,藏進千里萬里之外,日日消磨——

山高月小,時光流離,被用舊的何止只是身體——

如果喜歡上一個舊疾,說明你愛上的是自己,

或另一個人的前世,說明你放不下俗世的悲歡——

如果這樣,你即便把自己騰空,也成不了

懷抱大海的人,多出的或許只是一句嘆息,

如果你將自己一點一點打開,打開舊的皮膚和骨骼——

如果那高於天堂的幸福,是你的,那低於塵世的

恥辱,也是你的,微涼之日,你將是你自己的,也是

萬物的,那些風,露水,閃電……都將成為你的良藥。

年華逝水,長河落日,身體暗藏舊疾的何止一人——

那些從遠方隱隱傳來的雷聲,那些草葉背光的一面,

那冰冷的火焰,那灰燼,有歡欣,也必將會有苦痛。

有人在朗誦我的詩篇

……多年來,這樣的場景一再浮現,重溫——

如果我窗台上的蘭花開了兩朵,如果在這個

安靜的夜晚,有人一邊追趕月光,一邊朗誦——

我的詩篇,我一定能感到小小的疼,小小的憂傷,

像一枚針,只露一個小小的針尖,也一定會有人

沾著潮濕的露水,悄悄過來,與我相擁著——

走過歲月的盡頭……多年來,我一直都是這樣,

對自己說:經過的都有起伏,未知的都將迎面

撲來,它們可以這樣細小、輕鬆和毫無意味……

……多年來,月色就這樣流瀉,安靜如雪———

如果有風吹過我的身體,並帶走了些什麼,

那一定是我的詩篇,一定被你朗誦出了風霜——

那一定是一隻晚歸的鳥兒,多年來,一直遠遠地

站在枝頭,低吟淺唱,彷彿故意壓低了嗓門,

那一定是害怕我疼,害怕打擾我,驚動我——

……多年來,晚上的月亮像掛在牆上的鐮刀,

但我喜歡,我覺得這月亮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覺得,被你朗誦的詩篇,就是我所有的白天黑夜。

暮 晚

不用風吹,秋天就來了,不用風吹——

一座樹林也會起伏得像少女的胸脯,

暮晚,一條河流修正了自己的彎曲,而後灘開——

兩岸細草中隱藏的翅膀一直安靜著,一點也沒有想飛的意思,

如果天空可以低一些,再低一些,會比薄暮更薄,

如果群山可以高一些,再高一些,也會比暮晚更晚。

—— 不用風吹,就是一片蒼茫,暮色漫上了樹木,

必將也漫過了草棵,如一團一團的霧氣,搖晃,

欲醉,越來越寬闊,寬過了站在秋天的內蒙古。

暮晚,這是一個在眾多詞語里獨自空曠的詞語,

是恍惚,蒼蒼,嬰兒一樣的呼吸,在瀰漫,

不用風吹,還是裊裊,纏繞,炊煙一樣的濕氣,洇散……

不用風吹,漸漸淹沒了塵囂,沒有倒影的河流——

那些慢下來的船隻,度你,度我,度這個無法躲開的秋天,

和秋天裡那一片小小的憂傷,小小的慌張——

暮晚,一些身影一閃而過,你是看不見的,另一些身影,

慢慢消隱,如一道神秘的帷幔,你也是看不見的——

不用風吹,就把世界遮圍了起來,如一層薄薄之塵。

烏 鴉

清晨鋪展著潮潤,樹蔭高得可愛,三五片雲朵,

被阻隔在不遠的山上,幾隻早起的烏鴉,打著

剛剛洗漱的哈欠,翻過高架橋,撲向清爽的天空。

如幾個蒙面的詞,追趕著什麼,或許被什麼追趕,

它們時不時聒噪幾聲,如連綿的咳嗽,或一串

驚動人心的密碼,似乎要吐出舊疾,或者什麼惆悵——

一隻跟著一隻,一聲跟著一聲,錯落著,起伏著,

它們彷彿時有怨尤,也屢屢心懷悲憤,這麼大的

世界,那小小的心跳,一個還能撞上另一個。這麼——

微乎其微的小情緒,在這麼大的世界,風一吹,

那身影,那聲音,都會跌進我筆觸所不及的蒼茫里,

如幾個有悲觀主義色彩的詞語,撒落到更遠處——

但它們依舊早起,在光陰的上空,不厭其煩地

撥開烏雲,它們比烏雲更黑,連它們自己都在迷惘於

這生活的雜亂,彷彿它們還攥著大把大把的灰塵——

彷彿還有揮霍不盡的時間。風一吹,再吹——

日暮蒼山,水繞小城,幾隻烏鴉用顛沛之心叼住了

晚秋的邊角,看人間如何沉淪,想自己如何哀傷。

車 站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一座車站停在平原的懷裡,

讓來來往往的人群,感受著秋天的滿與空——

你和它擦身而過,一定會像我一樣,頻頻回頭——

一座車站猶如一座寺廟,一個人在這裡出塵,被另一個人

愛著,一個人在這裡入世,愛著更多的人,一些心,

在這裡忽然就碎了,還有一些心在這裡也忽然就碎了——

都是一念之間,都是蓄謀已久,如秋天的河流,

風吹過之後,留下空洞,隱忍,凝滯,憂傷……

也留下溫柔,纏綿,激動……世界就這樣接近了真相——

一座車站,不需要回憶也不需要消失,就回到了塵世——

如那些窖藏的杯中之物,如一座時間之鐘的加油站,

怎麼也掩埋不住,那些舊事物不斷吐露的新景象——

如烽煙散盡,山河漸遠,時間的流水,將要在這裡

歇息,洗去身體中隱藏的懶散,倦怠,和哈欠連天……

還要從這裡出發,帶著兩地書,來來回回,悄無聲息……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一座空空的車站讓你和我——

在午夜的同一個時刻,如此翻來覆去,不厭其煩——

像平原遼闊的夜裡,那半彎的月亮,涼涼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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