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偷飛機的人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密斯桃(ID:misstao413)。虎嗅網獲授權轉載。
西雅圖偷飛機的新聞已經不是新聞了,但還是想要寫一寫。
這則新聞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和錯綜複雜的倫理關係,《華盛頓郵報》對此報道的標題足以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Authorities identify man who stole Horizon Air plane from Seattle airport and crashed it into an island. 於西雅圖機場竊取Horizon 航空飛機並最終在一座小島上墜毀的人已被警方確認身份。
外媒以「the man who stole and crashed a plane 」稱呼事件主人公,國內有自媒體人叫他「西雅圖偷飛機的年輕人」。
這個「偷飛機」的年輕人叫理查德,今年29歲,生前是Horizon航空公司的一名地勤人員,負責行李運輸。
去年12月,理查德在YouTube上發布了一個視頻,視頻里記錄了行李是如何被卸下飛機的過程,他將它稱為一個地勤人員的日常。
「That means I lift a lot of bags, like a lot of bags, so many bags.」
「當然,這份工作也讓我可以做很多很酷的事 It allows me to do pretty cool things too 。」隨即他又補充道。作為航空公司員工,理查德享受以員工折扣飛往世界各地的福利。
「It evens out in the end. 扯平了。」在那段YouTube視頻結尾,他這樣說。
理查德像我們大部分人一樣抱怨著生活,但有時轉念一想,也還能湊合著過。在某個星期五的傍晚,他溜上一架飛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有關部門正展開調查),並將它開上了天,大約飛行25邁後,飛機墜毀在一個小島上。
一切結束了。
官方將理查德定性為「有自殺傾向的人」,事件的發生引起了美國當局的高度重視,「它給整個行業敲了一記警鐘」,CNN航空分析專員這樣評價到,「This is a really big deal」,他們是從航空安全的角度出發考慮的。
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這件事在普通民眾中也產生了很大反響。有人叫他「太空牛仔 space cowboy」,朋友圈裡的評價幾乎一邊倒,理查德獲得了民眾超乎想像的理解和悲憫。
說實在的,對大部分普通民眾來說,航空安全問題並不是一個真正的big deal,但人們為什麼如此關注?關注的動機是什麼?朋友圈裡討論這件事的有投資人,有影視導演,有新媒體編輯。我想,人們在這場自殺式的瘋狂中,多多少少都看到了一點自己。
理查德的家人和同事對事情的發生感到震驚,因為這一切毫無徵兆,「He was a faithful husband, a loving son, and a good friend」他的家人在聲明中說。
就像我們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時候,看上去也都那麼「正常」,對於要扮演的社會角色——誰誰的子女,誰誰的丈夫或者妻子,誰誰的朋友,誰誰的老闆或者下屬,深諳其中規則,即使感到疲憊,卻也未曾真的想過擺脫。
但誰又沒那麼幾次想過要「逃」,從循規蹈矩的生活里「逃」出來,從成年人的責任里「逃」出來,從不得不承擔的社會角色里「逃」出來,不再是誰誰的子女,誰誰的丈夫或者妻子,誰誰的朋友,誰誰的老闆或者下屬。叛逆一回。比如用在電子遊戲里學到的技能去把現實生活中的一架飛機開上天。
像理查德一樣。
塔台:現在他正在空中飛行,他需要一些幫助來控制飛機。
ATC: Right now he』s just flying around, and he just need some help controlling his aircraft
理查德: 不用了,我是說,我並不需要幫助;我之前玩過飛行類遊戲,我應該知道怎麼做。
Rich: Nah, I mean, I don』t need that much help; I』ve played some video games before.
只是大部分的我們不會那麼做。
塔台:你右側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有一條跑道,你能看到嗎?
ATC: There is a runway just about a mile off your right side, do you see that?
理查德:如果我降落在那裡的話,那些傢伙會打我的,而且我很可能會把那裡弄得一團糟,我可不想那樣。對了,他們可能還有防空武器把我打下來。
Rich: Those guys will rough me up if I try and land there. I think I might mess something up there too. I wouldn』t want to do that. They probably have anti-aircraft.
塔台:他們可沒那些東西,我們只是想給你找一個安全降落的地方。
ATC: They don』t have any of that stuff, we』re just trying to find a place for you to land safely.
理查德:可我還沒想降落呢,不過天啊,我不能再盯著燃油表看了,油用得太快了。
Rich: Yeah I』m not quite ready to bring it down just yet, but holy smokes I』ve got to stop looking at the fuel because it』s going down quick.
塔台:好了Rich,如果可以請你向左轉,我們會指引你往東南方向飛。
ATC: Ok Rich if you could, could you start a left-hand turn, and we』ll take you down to the southeast please.
理查德:你覺得如果我能夠成功降落的話,阿拉斯加航空會不會給我一份飛行員的工作?
Rich: Hey, you think if I land this successfully Alaska would give me a job as a pilot?
塔台:如果你能成功降落,我想他們會給你任何你想要的工作。
ATC: You know I think they would give you a job doing anything if you can pull this off.
如果拋開社會責任公民道德這些東西,他聽上去不過像是個想要搗蛋的孩子,想跟生活「皮」一下。
理查德:我得判個無期徒刑吧?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我倒希望會是這樣。
Rich: This is probably like jail time for life, huh? I mean I would hope it is for a guy like me.
但「皮」這一下要付出的代價很大,他也是知道的。
理查德:我知道有很多人關心我,他們如果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一定會失望的。我想向他們每一個人道歉。我只是一個已經壞掉的人,我猜是不知道哪裡有幾顆螺絲鬆了吧。以前我沒意識到,剛剛才弄明白。
Rich: I got a lot of people that care about me and it』s going to disappoint them to hear that I did this, I would like to apologize to each and every one of them. Just a broken guy. Got a few screws loose, I guess. Never really knew it till now.
當局判定他有自殺傾向(suicidal),評論里也有人說「這就是個瘋子」。
與其說他「瘋了」,不如說他「病了」。
仔細想想,我們這些沒有去「偷飛機」的人誰心裡沒有愛別離求不得,沒幾個心魔和夢魘。理查德他不快樂,我們也不快樂,不快樂的事這麼多,但能讓我們快樂的又那麼少。理查德他病了,我們又都很健康嗎?只是有的人病得沒那麼重,有的人還在潛伏期,有人找到了「」止痛的方式而已。
人人都有病,也正因為如此,這件事觸動了這麼多人的神經。
但我們會去「偷飛機」嗎?
指責他的人不會,倒向理查德這邊的人其實也不會,甚至把他叫做「space cowboy」的人也都不會。因為社會責任感因為公德心,但我想還有一個原因。
在理查德和塔台的對話中,有這麼一段,「Hey I want the coordinates of that orca, with err, you know the mama orca with the baby, I wanna go see that guy.」他說他想要去看那條逆戟鯨,前段時間的新聞報道過,西雅圖附近水域有條逆戟鯨背著死去的幼崽在海里遊了1600多公里,17天後才選擇放手。
這個以詭異方式出現在理查德故事中的另一個故事,其實就是我要說的我們很多人即使不快樂卻還是hang in there的原因——留戀。
是那些我們捨不得,放不下,害怕來生不會再遇到的人和體驗,讓我們不想要離開這個世界,想要好好活下去。當然,這種留戀也可能是沒有看過的風景,未實現的抱負,甚至可能是未復之仇。總之,人需要那麼點遺憾和拚命想要抓住的東西,才會感到留戀。
《華盛頓郵報》在報道中提出,航空人員的心理健康問題應該受到關注,為此,專門提及了2015年德國之翼9525航空在法國的那場事故——副機長故意將飛機開向多山地區,使機上144位乘客和5位機組人員全部喪生。這位名叫安德烈亞斯·盧比的副機長長期受抑鬱與精神疾病的折磨,但他卻向上級隱瞞病史。飛機飛行時,盧比將機長鎖在駕駛艙外,親手駕駛著飛機飛向生無可戀。
包括《華盛頓郵報》在內的好幾家媒體,在理查德事件報道的末尾都加上了這樣一段小字「如果你認為你關心的人有自殺傾向,請撥打National Suicide Prevention24小時熱線」。
這是在提醒我們,在關心人類進步的同時,也應該關心作為人的個體。
與此同時,心理問題解決起來最為艱難,因為它們通常以隱秘的方式實現最後的破壞。
真正的絕望通常不動聲色,就像真正的離開從來不會大張旗鼓。能夠宣洩出的,能夠被察覺到的情緒,再洶湧也不過水麵上的波瀾,然而,海嘯都發生在最底下,當你看到時已經晚了。正如理查德家屬發布聲明「他是忠誠的丈夫,孝順的兒子,真誠的朋友」,他看上去從來不像是個「已經壞掉的人」;他的同事回憶起他最後工作的那天,「一切正常」。
電影《大佛普拉斯》里有這樣一句台詞,「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了,人們可以登上月球,卻無法探索人內心的宇宙。」
理查德究竟是怎麼想的?是什麼讓他對這個世界不再留戀?這顆叫理查德的行星已經隕落,沒有人再可以去他的宇宙里一探究竟。
我們甚至很難說他是否真的是「病了」,因為從哲學角度來看,「正常」並非只有一種定義。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最早出自日本昭和初期詩人寺內壽太郎的話,在理查德偷飛機事件的報道評論區里頻繁出現。
很多人以為這句話出自太宰治,其實只是他將這句話用作了《二十世紀旗手》的副標題使其走紅而已,但太宰治的一生也確實在為這句話作註解。
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也出現過這一句,松子徹頭徹尾悲慘的一生似乎是對「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解讀,但這種解讀事實上與太宰治的解讀相悖。本質上松子對主流價值觀非常認同,她嚮往人世間美好的東西,與之相反,太宰治對主流價值觀相當不屑,在他的價值體系里,俗世生活毫無幸福可言,滿眼皆荒誕,死亡是唯一的救贖。
太宰治一生中無數次企圖自殺,被救起,繼續嘗試,反反覆復。人們覺得他冷漠、自私、不負責任,但我們又不能簡單下一個他是病了還是沒病的結論,翻一翻他的《人間失格》,你會發現,他其實很清醒,清醒地看透人間的無奈,所以想要放棄。在他眼裡,可能我們這些留戀於凡塵俗世的人才是「有病」。
福柯,20世紀作為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曾提出「瘋子不是病人,是被主流文化排擠的異類。」我們不能說太宰治這樣的人是病了,只能憑他的身世經歷揣測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不同於主流的價值觀。
不夠「社會化」是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不能夠適應這個社會,也沒有想過要改變它。至於「社會化」是否就是正確的,這又是另一個哲學命題了。
也許在另一種價值觀里,理查德沒有病,只是他放棄了這個世界。
理查德:我準備降落了,我想我會先做幾個翻滾,如果成功的話,我就會開始下降,今晚就到此結束了。
Rich: I』m gonna land it, in a safe kind of manner. I think I』m gonna try to do a barrel roll, and if that goes good, I』m just gonna nose down and call it a night.
塔台:你能看清楚周圍的地形嗎?能見度有沒有問題?
ATC: And you can see all the terrain around you? You』ve got no issue with visibility or anything?
理查德:沒有,一切都非常清楚。我剛剛繞著雷尼爾山飛了一小圈,很美,我想剩下來的油還夠讓我飛到奧林匹克山去看看。
Rich: Nah, Everything』s peachy. … Just did a little circle around Rainier, it』s beautiful. I think I got some gas to go check out the Olympics.
理查德:我不知道該怎麼降落,其實我本來就沒打算降落。
Rich: I wouldn』t know how to land it——I wasn』t really planning on landing it.
理查德的放棄在某種價值觀里可以被諒解,但無論在哪種價值觀里,傷害都不可原諒。
儘管在與塔台的對話中,他多次強調他不想要傷害任何人,但如果呢?如果有無辜的人,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的人受到了傷害?「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將成為一句最諷刺的道歉。
如果這場事故有其他人傷亡,輿論的走向將會完全不同。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理查德飛機墜毀的那個的小島,並非無人荒島,只是這一次幸運的沒有其他無辜者受累。
這個「偷飛機年輕人」有權獲得理解,同情,以及一些有分寸的共鳴,但在新聞持續發酵的這些天里,他的故事被過度渲染了。
有一群人為這個「偷飛機的年輕人」歡呼,稱他是勇敢追求自由的人。的確,瘋癲地、悲傷地理查德好似是這個時代里不快樂的大多數人的縮影,帶著我們想要獲得解脫和自由的渴望起飛,而這個故事的發生也因恰好在天上,無限接近傳說中神所在的地方,因而充滿了浪漫的救贖的意味。
但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絕對的自由,自由不過是相對的,在有一定克制的前提下。
我相信的是,真正的英雄存在於那些沒有「偷飛機」的人當中,他們看清了這個世界,即便不能熱愛它,卻依舊選擇了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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