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散文】相親
我爹對蓋新房子提不起精神。想當年他蓋這處房子時才三十歲,家裡一窮二白,他是說干就干,錢不夠,借,磚不夠,賒,找來一批幫忙的,三下五除二就蓋起來了。而現在,快五十的人了,還有什麼折騰頭,奈何著吧。再者,這舊房子位置尷尬。村子重新規劃之後,它竟然是蹲在路的中間,與前後兩戶死死咬合。前頭的這戶等著我家搬走,好把房子朝後一坐,後頭的這戶也等著我家搬走,好把房子朝前一挪。我爹也等著他們誰家先走,好前挪後錯。都暗中較勁,較著較著,較到我弟身上來了,他比這兩戶的兒子都大,這麼一比,人家耗得起,我們耗不起,不蓋新房子怎麼娶媳婦呢,總不能為了較勁耽誤終身大事。這麼一來,先出局的肯定是我們。
就得耗他狗兒們的,看誰骨頭硬。我爹不肯往外挪,這是祖業,誰肯輕易撒手。至於我弟的媳婦,他很樂觀:什麼新房舊房,別信那一套,這媳婦么,命里有時終須有,她們嫁的是人,不是房子,我就不信沒房子娶不上媳婦。他擰著脖子振振有詞,讓人無話可答。眼看我弟長到十六,過了十七,看看十八,還沒人提親。我媽沉不住氣,開始遍托親友,囑咐多為留心。
我弟刨出他的初中畢業留言冊,翻看女生留言,翻著翻著,大笑起來,指著一頁讓我看。留言殺氣騰騰:洪水難沖橋下影,鋼刀難斷你我情。他想了半天,想起個很醜的女生,小臉尖嘴,走路如騎豬。他刷啦撕下這張,斷了念想。這時的他瘦而高,眉眼乾凈,很看得過去,又是愛好的年紀,每天小頭髮抿得明光,想盡辦法摁住額前那個發旋兒。他偷著戴我的假領子,喬裝毛衣裡頭套著個潔白的襯衣。這假領子是我媽做的,做得很實惠,長及胸部,無袖。他穿這假領子去找同學,住了一宿,兩人先是狂哨,哨夠寬衣睡覺。他脫去外衣,露出假領子,還沒來得及解下,同學看到了,四肢著地緊爬幾步,爬到床角,返身指著他:「我操、我操!你戴胸罩!」回來他把假領子擲還了我。
我們村說親不算早,十七八了才有人提。距此五六里的里尚和西侯,盛行娃娃親,七八歲就開始相,成與不成先佔住一個,說起來不是沒人要。我爹對這一習俗深惡痛絕,又提起當年他們那時候,那時流行晚婚,很大了才介紹對象,介紹得了就結婚,多麼乾脆痛快。哪像現在,相哇定哇,這麼著那麼著,找點子麻煩,還未必能成。他看不見我弟衣冠楚楚四處亂晃,也看不見我媽巴結媒人,盡自己聽聽戲,喝喝酒,滋滋潤潤過他的小日子,萬事不操心。說實話,媒人們也不是不盡心,但一看我家這八十年代的舊房子,就躊躇徘徊,猶豫不決。這麼破的房子,一看就是窮得噹噹響。我們這裡的風俗是有錢就蓋房,家境好壞全看房,住新房拖一屁股債沒人笑話,占破房吃肥肉反遭嘲諷。有人一輩子都在鼓搗房子,才生齣兒子就蓋房,預備著娶媳婦,待兒子長大,房子已落伍,又得重蓋。我爹不願蓋房也是較這個勁,憑什麼把錢都扔房子上,看不開。他看開了,可別人看不開,就認房子。媒人掂掇了又掂掇,嘴裡應得挺好,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
與我弟同歲的小伙已開始相親,媒人陪著,嬸子或嫂子跟著,提個籃子,興沖沖見對象。其實相親這事,很少相一個就定,都是左相右相,明相暗相,正月閑在時候,個個走馬燈似的,上午相了下午相,馬不停蹄。小夥子們湊一塊,談的就是相親,我弟只能幹聽。聽了回來,說某家老三已相過兩個,最近又相了個眼像燕巴虎的姑娘,那倆眼圓的,一眨一眨的。我說,燕巴虎就是會飛的老鼠,眼像燕八虎,這有什麼可誇耀的。話雖如此,我們還是不平起來,雙耳上豎如猿猴的某家老三都相過好幾個了,不就是新蓋了房子么。我媽十分憤怒,逼問我爹,這房子到底怎麼著,要蓋就趕緊蓋,什麼祖業不祖業,扔掉拉倒,不蓋就自個兒托媒人去,看哪個媒人肯使勁。
我爹還真託人物色起來,他拜過幾個干兄弟,當年你來我往,好不熱鬧。我媽對他的干兄弟不抱希望,干兄弟,狗臭屁,沒幾個指得上。誰想我爹兜了這麼一圈回來,還真沒白去。有個乾哥挺熱心,說朋友家有一姑娘,算著也是十七八,只是十多年不見,不知那姑娘長得什麼樣,也不知定親沒有,他去打聽打聽。
兩天之後,干兄弟來了,說已說好,可以去相。村子離此不遠,十里地。他那朋友人是十分可靠,長得也排場,他的姑娘么,雖說又沒見上,但估摸著錯不了,明天在東牛村口會面,他領著前去。我媽在旁聽著,心裡直恍惚:姑娘到底長什麼樣呢?她剛問了一句,我爹不耐煩地打斷,長什麼樣子一相不就知道了嘛,干兄弟介紹,還能差了呀?他擺手止住,不讓多問。
我們忙亂起來,這是我弟有生以來第一相,怎麼打扮,誰跟著去,都得商量。其實說到打扮,由不得我們,只能是我弟認為怎麼好看怎麼來。他穿上新買的衣裳,死命收拾那個發旋,那撮頭髮擰得像打開的扇子。他噴上一大團摩絲,使勁朝下壓,好容易弄服貼了。瓜子和糖各買二斤裝入新籃。陪相的一般是嫂子、嬸子與大娘,姑、姨也可以。我們沒有嫂子嬸子與大娘,姑和姨離得遠,就請堂嬸子同去。堂嬸子是外地人,來自廣西,說她們那裡從不相親,到了歲數就去對歌,阿哥阿妹地唱一宿,唱對眼了就成朋友。她對此地的相親十分好奇,也想去看稀罕。收拾完畢,我弟騎車子,車把上挎籃子,堂嬸坐後頭。兩人都很興奮,途中堂嬸從后座挪到大樑上,又從大梁挪到后座上,嘻嘻哈哈,笑了一路。
正是秋天,我們坐在院里,面前擱個筐,一把一把地摔長果。蔓子摔在筐沿上,長果噼哩叭啦四處濺。我爹頭上搭塊白羊肚手巾,摔了會,喝口茶,感慨一句:「唉,老四也相親了。」意為時光飛逝,總覺得我弟還是吃奶的娃娃呢,竟然相起媳婦了。我媽看他一眼,沒吭聲。前來幫忙的表姨提起她相過的兩回親,頭一回去到媒人家,還沒進屋,她往窗內一瞟,見一豬似的漢子坐在椅上,那臉憋嘟憋嘟胖,雙眼陷在肉坑內,活像摳了棗的糕。她心裡巴涼,門都沒進就撤了。另一回給她介紹了個小不啦唧、粉紅粉紅的男的,像沒長毛的仔鼠,她摔門而出,回來罵了媒人一通。她這麼一講,我們笑得要不的。表姨長得丑,但丑的並不甘心配丑的,俗話說「好漢沒好妻,賴漢娶個嬌滴滴」,她十分認同,一直想找個好漢,也果然天遂人願,找上了。
正說著,我弟回來了。我們停下手裡的活,全站起來問相的怎麼樣。他氣哼哼把車子一支,鑽屋裡去了。堂嬸也不開口,一再催問,她搖搖頭:「別提啦,沒戲。」我們心裡都是一涼,這真是出師不利,也太打擊人了。堂嬸說:「是他不願意,那女的丑極了。」
他們在村口會齊媒人,直奔女家。屋裡擠著好幾個姑娘,不知哪個是,媒人也不知哪個是。我弟遍撒糖果,也不敢抬頭細看,就聽眾人七嘴八舌,拷問個沒完沒了,有人問:「屬什麼的?」「羊。」我弟老老實實回答。「真羊還是假羊?」我弟愣了,這是什麼話?屋裡哄然大笑,一伙人心滿意足而出,留下一個含笑站在當地。我弟這才抬頭,不細看還好,一細看怒上心頭。他努力剋制,敷衍了幾句,匆匆告退,退到院外,狼狽逃竄。堂嬸子跑著追他,追到村口才坐上車子。
「沒見過這麼丑的,嘴大厚,能切盤菜。」堂嬸細細回想,「想誇都沒處下嘴,實在無的可誇。」
我媽回過神,埋怨起來:「看你的好乾哥,乾的這叫什麼事。」
「他也沒見過真人。人家也是好心。」我爹也覺得臉上無光。
「沒見過就敢牽線,這是污辱我!」我弟在屋裡大喊。
這事刺激了我爹,他一咬牙,挪,樹挪死人挪活,不信離了這老地方還活不成了。他找到大隊,要了崗子下的一塊地方,轟轟烈烈地蓋起來。房子蓋到一半,表姨來趕集,特地轉到崗子下看,看完對我媽說,她鄰家有個姑娘還沒說得,個子不高不矮,皮膚不黑不白,模樣不醜不俊,父母沒的說,都是正正經經人。要是願意,她回去提一提。於是回去一提,然後相親、小換、大換、打帖兒,成了。
2018.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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