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
在這個七夕節,有一首最讓人念念不忘的詩篇就是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當你老了》,這首詩是當年葉芝獻給女友毛特·岡妮的,表達了他對女友深沉的愛戀之情: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但如果我們對葉芝的認知僅僅只局限在這首《當你老了》,那我們便錯過太多。除了「當你老了」的溫情脈脈,葉芝的詩歌還有策馬揚鞭的豪邁與黑暗濃重的陰影:
投出冷眼,
看生,看死,
騎士,策馬向前!(《本布爾本山下》)
突然間我看見寒冷的、為烏鴉愉悅的天穹
那似乎是冰在焚燒,而又生出更多的冰。(《寒冷的蒼穹》)
燈罩掩藏了並不友好的光輝,
窗帘擋住了並不友好的夜幕,
身體的衰老是智慧,年紀輕輕,
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長時間沉默以後》)
葉芝去世後, 詩人奧登曾寫下感人肺腑的《悼葉芝》:
那不僅是他自己結束,
他的軀體的各省都叛變了,
他的頭腦的廣場逃散一空,
寂靜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覺之流中斷:他成了他的愛讀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個城市,
完全移交給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種林中尋求快樂,
並且在迥異的良心法典下受懲處。
一個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間被潤色。
「一個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間被潤色。」
詩人、《葉芝文集》編者、葉芝詩歌翻譯者王家新便是這潤色者之一,他在多篇文章里表達過對葉芝的喜愛,以及創作上受葉芝影響之大。如何看見和理解一個更加全面、更加立體的葉芝?如何理解葉芝詩歌的意涵?王家新的這篇文章或可提供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之一。
W.B葉芝(1865-1939),現代愛爾蘭著名詩人、劇作家,早期詩作帶著19世紀末朦朧唯美的浪漫情調,中後期的創作經由象徵主義發展到現代主義,而又超越了現代主義,成為現代英語詩歌「無可置疑的大師」(艾略特語)。
痛苦而明亮的象徵主義體系與愛情
葉芝不僅被視為一位象徵主義詩人,他自己也有意識地構造了一套超驗的象徵主義體系,一種具有神秘含義的精神的「幻象」。他寫過多篇文章談論詩的象徵主義,他相信他自己和他的民族保有一份「靈視的天賦」,他這樣聲稱:「象徵主義實際上是不可見的本質的唯一可能的表達形式,是燃燒著精神火焰的透明的燈。」
青年時代的葉芝
顯然,和法國詩人對「純詩」的追求有所不同,葉芝是從他精神內部的迫切需要來發展他的象徵主義的。他聲稱「我們必須在生命之樹上為鳳凰找尋棲所」,而詩歌,成為他的這種靈魂尋求的形式。他的「象徵」,往往是心靈的啟示性意象,「每個人生命中的一道風景、一次歷險、一幅圖畫,都是他私密人生中的意象……這個意象,如他能終生反覆沉思,有一天會把他的靈魂帶到遙遠的家園,遠離無意義的處境與人生起落。在那裡,不死的神在等著這些靈魂,讓他們簡單如火焰、素凈如一盞瑪瑙燈。」
正因為年輕時的葉芝是這樣一位詩人,所以他註定要在苦澀的塵世與「遙遠的家園」這兩個世界之間承受折磨。他的詩的感人力量也來自於此:
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吸引力,破破爛爛,殘舊不堪,
路邊孩子的哭聲,木頭車上的嘎嘎作響,
犁地者的沉重腳步,濺起冬日的泥土,
全都破壞了你在我心中盛放的玫瑰的形象。
無形事物的錯誤,是不能言說的錯誤,
我渴望重新建造它們,坐在遙遠的一個青土丘上,
以土地、天空和水,重造,像一個金盒子
因為你在我心深處,盛放猶如玫瑰。
正視現實的失望和挫傷,加強了詩人對那些絕對事物的渴求。中國讀者大都熟悉葉芝的早期代表作《當你老了》,該詩的寫作對象是毛特·岡。寫這首詩時,詩人似乎已看到了這場戀愛的盡頭,看到了某種悲劇性的宿命。
早在1889年,年僅23歲的詩人初遇了22歲的毛德·岡,第一眼就驚嘆於她那異乎尋常的美麗。詩人曾這樣描述他們相遇的場景,「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彷彿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他立即被她征服,從此開始了一生的煩惱。面對激情四溢的詩人,毛德·岡,這位把自己的一生都投身於愛爾蘭民族獨立事業的美麗女演員,並沒有把他當作理想的生活伴侶,而是嫁給了與其志同道合的另一位革命者,即便後來婚姻失敗,依然固執地拒絕接受詩人的愛情。詩人苦戀一生,最終卻南柯一夢。他擺脫不了愛人的影子,毛德岡的音容笑貌,像雪山頂上無人區的腳印一樣,深深收藏在詩人腦海里,成為揮之不散的靈魂印章。感傷之餘,他詩思如泉,寫下了許多思想深邃、情韻動人的詩篇 。在《一個深沉的誓言》這首詩中,詩人曾這樣寫道:「每當我面對死神/每當我攀登到睡眠的高峰/每當我喝得醉醺醺/我就會突然看到你的臉。」可見這份感情對他的影響之深。
茅德·岡(1866~1953)愛爾蘭演員,女權運動家和愛爾蘭獨立分子。對於拒絕葉芝的追求,她曾回憶道「他是一個像女人一樣的男子,我拒絕了他,將他還給了世界」。
使人受到震動的是中間兩句:「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得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記得年輕時第一次讀到由袁可嘉譯出的這句詩時,我在心裡一震,在那一刻,彷彿有某種痛苦而明亮的東西為我出現了,而它的出現,似乎也照亮了我自己的一生。我甚至感到像葉芝這樣的詩人,已提前寫出了我們的一生。
這種痛苦而明亮的東西,可稱之為「精神性」,它閃耀著精神的元素。它賦予了葉芝的詩以某種痛苦而高貴的性質。
保持
對「困難事物的迷戀」
如果說葉芝早期的詩還帶有傷感、朦朧的詩風,到了現代主義在英美興起的時候,他說他在龐德的幫助下,「從現代的抽象回到明確而具體的所在」。他在1916年創作的《柯爾莊園的野天鵝》,就標誌著這種藝術轉變和個性的加強:
樹林里一片秋天的美景,
林中的小徑很乾燥,
十月的黃昏籠罩的流水
把寂靜的天空映照;
盈盈的流水間隔著石頭,
五十九隻天鵝浮游
詩一開始,其語言的清澈就令人驚異,正是在這種來自於人生之秋的清澈中,59隻光輝的野天鵝呈現在讀者的視野中,成為詩的高貴、神秘和美麗的象徵。
觸動我們的,還有詩中那種輓歌的調子。葉芝於1897年初訪格雷戈里夫人的私人莊園柯爾莊園,1916年重訪該地並寫下了這首名詩。多年之後,詩人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柯爾莊園也即將被強行收歸國有,這使葉芝十分感傷,在他看來柯爾莊園是一種文明價值的象徵,因此天鵝的光輝只能讓他「疼心」。他像那些寫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中國古詩人一樣,目睹一種高貴事物在他那個時代消逝。
同時,天鵝的年輕、美麗、激情和雄心又引起他自己對人生歲月流逝的感嘆。在詩的第三節,一個已經步履蹣跚的詩人在回想過去,而那也是個美麗的黃昏的時分,他第一次聽見從頭上掠過的天鵝的翅膀拍打聲,那時他的腳步還「輕盈」!還有什麼比這更動情的詩嗎?因而,這不是一般的詠物詩,而是把這群光輝的天鵝放在一個更大的人生的視野里來寫,從而賦予這一切以一種「輓歌」的性質。在一個「變了,全變了」(《1916年復活節》)的時代里,「天鵝」成了一種詩的象徵,它體現了詩人對具有永恆之美的事物的留戀。
葉芝仍是葉芝。在他創作的中後期,一方面,仙境的音樂漸漸消失,他更多地轉向苦澀的塵世和矛盾的人生,另一方面,他仍保持著如他自己所說的對「困難事物的迷戀」。早期詩中慣用的「玫瑰」、「仙女」等意象和象徵已很少出現,他從他的全部人生體驗及對文明和歷史的洞察中形成了一些新的詩的象徵,如天鵝,拜占庭,旋轉體,等等,用以保持兩個世界的對照。他更注重從具體的人生經驗中去開掘一些對心靈具有啟示性意義的意象,如《寒冷的蒼穹》一詩的著名開頭,在一陣精神的重創之後(據說此詩是葉芝聞訊毛特·岡與他人成婚後所作),詩人在那一瞬似乎看到「冰」在寒冷的天穹深處「焚燒」,而又「生出更多的冰」,這真是寫出了一種天啟般的景象!
再如他晚期的名詩之一《長腿蚊》,全詩有三節,每節分別寫到「我們的主將凱撒」、燃燒的城樓和那張讓男人追憶的臉孔、為了讓青春少女找到她們心目中「第一個亞當」而閉門創作的米開朗基羅,而每一節的最後都是這樣一句詩:
像水面上的一隻長腿蚊,
他的思想在寂靜中移動。
「長腿蚊」的意象出現得出乎意料,但又恰好與每一節的「正文」構成了極大的張力。這的確讓人難忘。歐陽江河在一篇文章中就談到了在河面上移動的長腿蚊這種寂靜的意象對北島後期詩的啟示,無獨有偶,在翟永明寫於90年代初的《我策馬揚鞭》一詩的最後,也化用了葉芝的詩句:
在靜靜的河面上
看呵,來了他們的長腿蚊
這個最後被引來的寂靜的長腿蚊,和上面的「我策馬揚鞭」的正文驟然間也構成了一種張力,併產生了深長的反諷意味。
觸及人生的矛盾和悖論
葉芝的詩之所以能夠對後來的詩人們產生持久地影響,就在於他一方面堅持對一個永恆世界的塑造,而又始終以現實和心靈的枯汁為營養。在他後來的詩中,他愈來愈多地涉及人生的難題和矛盾,他所用的一些詩的意象和象徵,也往往顯示了人生的種種「對立項」。他已拋開了早年所迷戀的那些超驗的東西。他從真實的人生中來發掘,並從中發展出了一種深刻的反諷的藝術。甚至,他的肉體存在也一再成為他的主題,如《長時間沉默以後》這首詩:
長時間沉默以後講話了;對,
另一些情侶疏遠了或者作古,
燈罩掩藏了並不友好的光輝,
窗帘擋住了並不友好的夜幕,
我們正好議論了又重新議論
藝術和詩歌這個至高的題旨:
身體的衰老是智慧,年紀輕輕,
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
(卞之琳譯)
這首詩,不禁令人感到親切,也十分耐人尋味。在長久的沉默中詩人所經歷的一切在對他講話,而詩人也領悟了人生。他來到一個更智慧的境界,他可以笑看他的人生了(「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因而詩中會出現「身體的衰老是智慧」這樣的詩句。不過,一個人雖說是達到了智慧,但是他的身體卻衰老了,這同時又是一件悲哀的事。而這就是「人生」!葉芝不僅在這首詩中,也在《駛向拜占庭》等詩中一再觸及這種人生的矛盾和悖論。穆旦在他生命的晚年,就受到葉芝這種詩思的影響:「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我詛咒它的每一片葉的滋長。」(《智慧之歌》)
這就是晚年的葉芝。他的詩的力量來自一種不懈地「為鳳凰找尋棲所」的努力,同樣也來自於一種人生矛盾的相互撕裂和衝撞。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借用他晚期的詩「既然我的梯子移開了/我必須躺在所有梯子開始的地方,在內心那破爛的雜貨店裡」來描述經歷了一場歷史震蕩後的一些中國詩人自80年代末以來的寫作。我想這就是歷史的所謂「造就」:它移開了詩人們在以前所藉助的梯子,而讓他們跌回到自己的真實境遇中,並從那裡重新開始。
也正是在這一艱難的人生和藝術歷程中,很久以來就在內心中盛放的「玫瑰」得以「重造」,葉芝愈來愈趨向一個偉大詩人的境界。他不僅把隨時間而來的智慧與一種反諷的藝術結合在一起,也與一種悲劇的力量結合在一起。葉芝最終達到了他的肯定。在他晚期的一首名詩《在學童中間》(卞之琳譯)的結尾,他以「隨音樂搖曳的身體啊,灼亮的眼神!/我們怎能區分舞蹈與跳舞人」這樣的詩句來表達他對生命和藝術至高境界的嚮往。而葉芝自己的一生,在我看來,就是詩與詩人、舞者與舞蹈融為一體的光輝見證。
(本文轉載自網路,版權歸原創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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