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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邦媛: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齊邦媛: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巨流河》自序

文/ 齊邦媛

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於台灣南端,是鵝鑾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說洶湧海浪衝擊到此,聲消音滅。

這本書寫的是一個並未遠去的時代,關於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猶太人寫他們悲傷的故事,至今已數百本。日本人因為自己的侵略行為惹來了兩枚原子彈,也寫個不休。中國人自二十世紀開始即苦難交纏,八年抗日戰爭中,數百萬人殉國,數千萬人流離失所。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漸漸將全被湮沒與遺忘了。

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一九四七年我大學畢業,在上海收到一張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台灣大學臨時聘書」來外文系任助教。當時原以為是一個可以繼續讀書的工作,因在海外而添了些許魅力。兩年後,一九四九年底,我父親由重慶乘最後一班飛機來到台灣的情景令我驚駭莫名;一直相信「有中國就有我」的他,挫敗、憔悴,坐在我們那用甘蔗板隔間的鐵路宿舍里,一言不發,不久即因肺炎被送往醫院。在家人、師生眼中,他一直是穩若泰山的大岩石,如今巨岩崩塌,墜落,漂流,我五十一歲的父親從「巨流河」被衝到「啞口海」。

六十年來在台灣,我讀書、教書、寫評論文章為他人作品鼓掌喝彩,卻無一字一句寫我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事??郭松齡在東北家鄉為厚植國力反抗軍閥的兵諫行動;抗日戰爭初起,二十九軍浴血守華北,犧牲之壯烈;南京大屠殺,國都化為鬼蜮的悲痛;保衛大武漢時,民心覺醒,誓做決不投降的中國人之慷慨激昂;奪回台兒庄的激勵;萬眾一心,一步步攀登跋涉湘桂路、川黔路奔往重慶,絕處求生的盼望;漫長歲月中,天上地下,在四川、滇緬路上誓死守土的英勇戰士的容顏,堅毅如在眼前;那一張張呼喊同胞、凝聚人心的戰報、文告、號外,在我心中依然墨跡淋漓未乾。那是一個我引以為榮,真正存在過的,最有骨氣的中國!

半世紀以來,我曾在世界各地的戰爭紀念館低迴流連,尋求他們以身殉國的意義;珍珠港海水下依然保留著當年的沉船,愛丁堡巨岩上鐵鑄的陣亡者名單,正門口只寫著: Lest ye Forget!(勿忘!) ??是怎樣的民族才能忘記這樣的歷史呢?

為了長期抗戰,在大火焚燒之中奔往重慶那些人刻骨銘心的國讎家恨,那些在極端悲憤中為守護尊嚴而殉身的人;來台初期,單純潔凈地為建設台灣而獻身、札根,不計個人榮辱的人。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身影與聲音伴隨我由青壯,中年,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幾乎已經太遲的時候。我驚覺,不能不說出故事就離開。

齊邦媛: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齊邦媛(後右)年輕時與家人合影

此書能完成,首先要感謝學術翻譯名家、「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所長單德興先生的信心與堅持。多年前,他計劃做一系列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在台灣發展的訪談,邀我參加。我認為自己並不知全貌,可談較少,半生以來,想談的多是來台灣以前的事。他認為治學和人生原是不可分的,又再度熱誠邀訪。遂自二00二年秋天起,與原擬訪問我談女性處境的趙綺娜教授一起訪問我十七次。不料,訪談開始不久,德興的母親、我的丈夫前後住進加護病房。那一段時期,我思想渙散,無法思考訪談大綱與布局,也無法做所需資料的準備,所談多是臨時記憶,主題不斷隨記憶而轉移。爾後,我花了一年時間,挾著數百頁記錄稿奔走在醫院、家庭,甚至到美國「萬里就養」的生活里。晨昏獨坐時,我試著將散漫口語改成通順可讀的文字,但每試必精疲力竭;大至時光布局,小至思考幽微之處,口述常不能述及百分之一。我幾度罷筆,甚至信心全失,但它卻分分秒秒懸在我心上,不容我安歇。

直到二〇〇五年初春,我似那尋覓築巢的燕子,在桃園山巒間找到了這間書房,日升日落,身心得以舒展安放,勇敢地從改寫到重寫。在這漫長的五年間,德興從訪談者成為真心關切的朋友,安慰,鼓勵,支持。不僅是點燃火炬的人,也是陪跑者。世間有這樣無法回報的友情,只能用他虔信的佛教說法,是善緣。但緣分二字之外,我仍有不盡的感謝。

當我下定決心重寫,拿出紙和筆時,一生思考的方式也回來了。提綱挈領寫出一二章時,我已年滿八十,第二次因病被送進醫院,出院後對自己繼續寫下去的信心更少,有一種「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心境。這時,接到台大中文系李惠綿教授的電話,說她的新書《用手走路的人》要出版了。

惠綿是我「錯過了卻跑不了」的學生。她念研究所時原應上我的「高級英文」課,因需做重大的脊椎側彎矯正手術而錯過了。第二年她回校上課,換我遭遇車禍,一年未能回到教室。但她常常隨原來那班同學,駛著輪椅到醫院看我,甚至爬上三層樓梯到家裡看我。對於她,我有一份患難相知的深情。她奮鬥不懈,終於修得學位、留校任教,如今已是中國戲曲表演理論專家,我甚感欣慰。二〇〇六年她在與趙國瑞老師邀集的一場春酒宴上,看到我不用計算機純手工寫出三十多頁文稿,感到十分驚喜。惠綿說,她要幫我整理口述記錄的全部大綱,要幫助我繼續寫下去。

在這場春酒之後十天左右,簡媜的一封信好像從天上掉下來,到了我的書房。她說看了我的初稿,聽惠綿說我正在孤軍奮戰,「需兵力支持。若您不棄,我很願效綿薄之力,讓這書早日完成」。這樣誠意的信由簡媜這樣的作家寫來,只能說是天兵天將降臨。收到她的信,我在屋裡走過來踱過去,不知如何能壓得住迸發的歡呼。

簡是台灣中生代優異的散文作家之一,出版《水問》《女兒紅》等十餘本散文集,多篇被采作中學國文教材,受年輕學子喜愛。她才思豐沛,觀察敏銳,在她筆下的台灣本土文化,繽紛多彩,自成一個情韻優美、人情馨暖的社會。

齊邦媛: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這兩位聰慧的小友,成了我的超級援軍。從此,她們聯手用了許多心思,以各種語氣催促我寫下去;逼重了怕我高齡難挨,輕了怕我逃避拖延。表面上打哈哈,語氣里全是焦急。漸漸地,她們由援軍升為督軍。簡媜在她美國之行報平安的信中,居然問我:「您大學畢業了沒?」??她臨走的時候,我仍徘徊在第五章抗戰勝利與學潮的困苦中。

她想像不到的是,這一問助我走出困境。跨過了大學畢業那一步,我的生命被切成兩半,二十三歲的我被迫開始了下半生;前半生的歌哭歲月,因家國劇變,在我生身的土地上已片痕難尋了。而後半生,獻身於棲息之地台灣,似是再世為人,卻是穩定真實的六十年。

將我的手稿輸入電腦,容忍我不停地增補、刪減的黃碧儀,事實上是我的第一位讀者。她曾問我:「您父親是個讀書人,為什麼會跑去搞革命?」大哉斯言!這樣的問題由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提出,別具意義,彷彿那些遠去卻未安息的亡靈也都等著這一問!

感謝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以「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這樣切中我心的評論,為此書做真正的導讀。他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專家,兼蓄歷史眼界與文學胸襟,對我所寫的時代和家鄉有深刻的了解,也因此能見人所未見,點明這是一本「惆悵之書」。書中人物有許多也是他生命中的人物,自幼耳聞目睹,他知道他們打過的每一場仗,跑過的每一條艱難路,知道他們所秉持的理想和聖潔的人性光輝,決不能粗陋地以成敗定英雄。感謝他鼓勵我,回應時代暴虐和歷史無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學書寫超越政治成敗的人與事。

書寫前,我曾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一趟返鄉之旅,獨自坐在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回到台灣,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寫下這一生的故事。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知已近油盡燈枯,我由故鄉的追憶迤邐而下,一筆一畫寫到最後一章,印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將化成灰燼,留下這本書,為來自「巨流河」的兩代人做個見證。

二〇一〇年七月台灣桃園

- End -

主編:宋程 責編:小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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