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光強:不惟匠人
題記:修復師都明白,心性、學識、悟性比單純的技術來得深刻,幽微,潤物細無聲。
全色完成後,舒光強在修復室的沙發上躺下,囑咐半小時後叫他。
窗外蟬鳴,暑氣侵襲,屋裡的徒弟見師父休息,便也停下手中活計,安坐一旁。染好晾曬的宣紙偶爾被風撞一下,打個轉兒;上牆的山水畫泰然自若,默默注視。背景只剩捲軸,書牆,熱風,天光。
猛一下,蟬噪林逾靜。
>
八月,溽暑。本不宜修復。
類似的話,舒光強說了三遍。背後的引申——修復的過程漫長,不一定每個環節都能拍到,不若擇其要旨,約略表達。
於是,拍攝在有準備的基礎上,隨緣。
對於文藏記者的來訪,舒光強保持著清晰的邊界感,一旦逾越,立刻退回。
問到紙本和絹本修復的異同,他連連搖頭擺手,不方便談。問得緊了,想說兩句又三緘其口,「這個問題過吧,請你理解下我。」
多年的修復工作,使舒光強時常處於警惕小心的狀態,盡量避免出錯。同樣的謹慎也體現在他的措辭里,精微和細微都要權衡再三,自始至終,冷靜,剋制,無過分描摹。
一個詞,要最貼切才會說出,一幅作品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絕不會動手修復。
他強調了兩遍,必須百分之百,就是一點都不能少,你說追求極致也罷,但這就是修複本該達到的程度。
「如果失敗了呢?」
「大多數時候,修復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而且怎麼去界定失敗,一個步驟的失誤,在下個環節補救回來了這算失敗嗎?修復師都會在動手前作修復方案,有經驗的人會知道哪些環節是褃節兒,哪些步驟比較危險並提前做好應對之策。修復不能打無準備之仗,需要考慮周全,十足把握,有的放矢。」
此外,他不願具體講述自己修復的進階,那是非常內心感悟和手上實踐的一步步,從時間節點上的簡單劃分自是不足以敘述到位,與其不清不楚,不如果斷捨棄。舒光強大略說完,笑言「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不過,在他的隻言片語中,仍然可以捋出一點脈絡。早年縣城中學的裝裱店埋下種子,高中時自我意識的覺醒;之後專業學修復,師從揚州一位老師傅並故宮博物院張旭光先生;繼而攻讀藝術史,長期從事古書畫修復技藝的實踐及研究;成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書畫修復方向碩士研究生導師,創辦樗寮樓古書畫修復坊。
樗寮,原是宋代書法家張即之的號,樗是臭椿,意為無用之材,寮為小窗小屋,舒光強為自己的修復工作室取名樗寮,除了自謙,另有一層見賢思齊的意味。
半小時後,他起來,繼續接筆的工作,順便解釋自己必須休息的緣由。
長久盯著古宣,茶色濡染,眼睛的辨色能力會變弱,不敏感,影響全色的效果,全色之後要像未全過一樣讓人看不出,急不得,得慢慢來,全一會兒休息一會兒,讓眼睛有個緩衝。有時候全著全著,新舊融為一體,自己也忘了。舒光強笑。
他沒有說明的第二個原因則是,他有頸椎病,酸疼在所難免。因此,每周他都要游三到五次泳,以為舒緩。所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啻為一種樸素的表達。
舒光強低著頭沒有停下,手裡一筆一划,游過殘缺,身體如繃緊的弓。
全色接筆通常連起來講,作為書畫修復的最後環節。
全色非常關鍵的步驟,在於調色。濃淡深淺,顏料與水的比例,狼毫,羊毫吸水的力度。全在於修復師的手上功夫和心裡斷定。
全色,大多也非一遍即成,反覆數次,才能更接近,有時候需要隔幾分鐘,幾小時,甚至幾天再來一遍。
全色處新舊的磨合則與修復之初的刮口密切相關。刮口做得越細緻,全色越自然。刮口也是於細微處見精神,殘缺處,未刮口時,如斷崖,刮過之後,則如斜坡。
修復工作是一環扣一環,所有環節都是為後續作鋪墊。等到了最後,才一派渾然。
尤其接筆,要求謹嚴,不是所有的修復師都可以接筆。當然,這也不作為修復師技能的絕對考驗。
舒光強都是自己來,無論是字的填補還是畫的接續。敢這麼大膽,源於技藝,他於書畫用功極深,修復之餘,臨摹,創作,筆耕不輟,畫風頗類四王,董其昌,偶有宋元筆意。
接筆須有憑據,書體筆勢,畫作風格瞭然於胸,才敢下手。通常,越規矩,法度的作品越容易完成,越草草,寫意之作越難以把控。若無依憑,則寧願保留殘缺,作為流傳印記。
>
自古王朝更迭,書畫易手,經歷兵爭炮火,風侵塵蝕、水浸霉爛,南北輾轉、巧取豪奪、計賺割裂等重重磨難保存不善以至損毀,都是常事。
博物館古書畫展偶見字的筆畫部首缺失,便多是無憑據不可輕易接筆之故。
修復師雖有一雙妙手,但在修復的邊界,能做和不能做的仍然分明。
寧願如舊,不可如新。舒光強是鐵杆的保守派。
能用傳統原料的絕不用現代,能用物理療法則杜絕化學。
修復技藝,流傳千年,古人能完成的,今人只要肯下功夫,自然沒問題。若只為捷徑,他寧願小心迂迴。對修復的東西好,是底線。
明代周嘉胄說,古迹重裱,如病延醫,醫善則隨手而起,醫不善則隨手而斃。裝潢優劣,實名跡存亡系焉。
王羲之《蘭亭序》、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等經典作品,都曾多次揭裱才得以傳承至今。其間,修復技藝如影隨形,彷彿守護。
有人因此把古書畫修復師比作「畫醫生」,亦未為不可。為書畫治病,復活文物。看起來神妙無比,其實內中甘苦,如人飲水。
板凳須坐十年冷,坐得住是修復師們經常提及的詞,在舒光強看來,這是一份極需要耐性的工作,不是外界標榜的淺在美好和浮薄神奇,修復過程辛苦、壓抑、理性、剋制,需要極高的自制力和好的身體,所謂君子慎獨,中間有不為人知的可偷懶耍滑處,但這是個良心活兒,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手裡的東西,是最基本要求。
有時候,舒光強也會在朋友圈感慨,每一幅作品的修復,都是一次修行,都有收穫,技無止境,漸進漸精。結束辛勞、腰酸脖子疼的一天工作。
在舒光強列出的素質里,對修復的愛和敬畏排在首位,他始終相信內心驅動是最大的原始力量。結合自身而言,對修復有正確客觀的認知進而上升到個人情感以至升華到民族文化,無一不是由此而來。
其次是踏實和勤勉,一步一個腳印,耐得住寂寞。
最後,則是持久性,修復特別看重綜合素養而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重視技術積澱。
在他看來,手藝人的訣竅大約就是沒有投機的成分,基本上付出多少回報多少,這也給一些天資不甚聰穎的人開了一扇窗,舒光強常跟學生們說,只要你智商沒問題,持之以恆的練習,篤定信念,成為大匠只是早晚。
「我是個匠人,但不惟如此。在當下的語境里,匠人有其特殊含義,在某一方面有特殊技能之人。但很多自稱匠人的人未必達到了匠人標準。」舒光強難得的情緒激動。
且匠人本身隱喻了地位低下,不受重視。自古以來,如是。
由此延伸出的工匠精神,匠心,因為稀缺,引發狂歡。於真正的工匠精神而言,不過仍是孤單。匠心成為大眾皆可談論的高頻詞,但其實並不全然了解。
舒光強期待著,除了當下大火的幾部,能有一部紀錄片能真正告別獵奇,抵達匠人,匠心。
觀照自身,舒光強早已不滿足只作為一位修復師,修復之外,其於詩、書、畫、印、鑒賞方面頗為用力。閑暇時,臨帖、作畫、刻章,用毛筆寫讀書筆記藝術史感悟和修復點滴,厚厚的一摞十幾本仿古線裝,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
拋卻技術,這些修養也在無限滋養著他的修復工作。修復師都明白,心性、學識、悟性比單純的技術來得深刻,幽微,潤物細無聲。
舒光強又特別提到感知力,直言現代文明打破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關係,人的感知力越發變得遲鈍而稀薄,甚至麻木。
何以消夏,他描繪了一幅場景。下雨了,古人會吟詩,彈琴,下棋,插花,品茗,唱曲,對自然的感知清晰而敏銳,但如今,人們顯然已經忘記了這種生活方式很久。舒光強在乎人間四時,有感而發。自己也偶爾為之,全憑興緻。認為這於修復也是一種加持。
他曾被媒體稱為活在現在的古人,這當然是一種褒獎,但他聽過,只一笑,不置可否。或許這種狀態於他,只是如常,無須被溢美。
高校老師和作坊師父合於一身,對於目前修復界普遍存在的兩種教育模式,作坊教育和學院教育。舒光強認為,學院教育是向外的教育,重視知識和理論的構建,學生有規定時間內的學習任務,教材偏向經典讀本,授課方式規矩板滯。而作坊教育趨於掃盡技葉,獨尋根本,直指本心,師父與徒弟有人格上的活潑薰陶,這種教育方式與宋之陸九淵,明之王陽明的心學教育有同工之妙。
舒光強說,書畫修復不同於其他,因為技藝無法量化,悟性和巧力都潛在其中。比如打漿糊,在書畫揭裱里要求是清如水,如何才是清如水,這裡面存在一定的模糊度,這就跟每位修復師的綜合理解能力和實踐有關了。正如鹽之少許,要看廚師的拿捏。
爐火純青,不應該是終點而是常態。尺寸的進退時刻在調整,歷練。
四季輪換,晴耕雨讀。揭裱之事,隨歷史變遷,改朝換代而發展,從萌芽到擴大以至鼎盛衰退。
當下,自然是衰退,但衰退中,有承繼,已是不易。舒光強說得客觀。他的修復工作室在順義,偏安一隅,或也是當下修復現狀的隱喻。
舒光強蹙著眉喃喃道,再過一個月,等秋天來了,天氣漸涼,才是修復的好時節呢。
圖文 |趙閃閃
歡 迎 關 注
文藏藝術
文藏書畫
本文系原創文章,版權歸【文藏】所有,如需轉載請註明出處!


※日本兩大越獄王,手段逆天,為了紀念他們監獄竟然立銅像!
※故宮博物院藏《石渠寶笈》中作品最多的女畫家——陳書
TAG:文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