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光，是蘋果酒味的吻

《蘿西與蘋果酒》

(英)洛瑞·李

新星出版社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這句流行語可以看作英國當代詩人、作家洛瑞·李的寫照。生於1914年的洛瑞，在英國風景如畫的科茨沃爾德鄉間度過了年少時光，19歲那年夏天，他背上行囊和心愛的小提琴，走出了恬靜的小村莊，去往倫敦和西班牙闖蕩。在那些更大的世界裡，他見識了秀色可餐的現代都市生活，又偶入西班牙內戰的硝煙，目睹了二戰的炮火。然而走過半生，難忘的卻依稀是少年時光，而立之年的他深深眷戀著昔日的故鄉往事，遂寫下自傳小說《蘿西與蘋果酒》（即其「自傳三部曲」的第一部），一時名滿整個英語世界，後來幾乎成為英國上下的「國民讀物」和治癒鄉愁別緒的良藥。如同《衛報》的讚譽，洛瑞的「內心有一隻夜鶯在歌唱」，透過書頁彷彿可見，時間的風煙飄散，翩翩少年再次推開紅豆杉樹下的家門，山谷的風中蕩漾著蘋果酒的清香。

小說的誕生離不開特定社會環境的土壤。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英國仍未走出戰爭的陰霾，戰後的財政緊縮和親友的流離失散，催生了民眾的悲痛與焦慮情緒。千瘡百孔的戰爭世界使人們經歷了某種心靈的失落，迫切地想要尋找樂園，而《蘿西與蘋果酒》的適時出現恰恰彌補了這個空缺，無形中擔任了心靈「桃花源」的角色。在那個與飛速變化的世界完全隔絕的古老村落里，一種維持了上千年的生活秩序有條不紊地運行著。沒有汽車的喧囂和電力的侵擾，有的是清麗的風景和動人的故事。四季的變化如此鮮明，自然的交替執掌著生活的節奏：春天，大地上的植物冒出裊裊氣息，蜜蜂像蛋糕屑一般掠過金色的天空；秋天，潮濕的樹木彷彿騰起火焰，好似極地亘古不變的白雪一般永恆。一年來節慶活動不斷，教堂的鐘聲準時響起，形形色色的人物生動、英勇、滑稽有趣……

在這首唱給失落年代的「輓歌」中，洛瑞·李耕耘記憶的土壤，運用田園詩般美麗的筆法，描摹出一個處在過去與未來的邊緣地帶、一個消逝的烏托邦，創造了一片「綠意盎然、令人愉悅的英式桃花源」，用個體書寫的方式重現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使受到戰爭最深影響的一代人彷彿再次看到童年與故鄉的景緻，從創傷中得到解脫。

敘事由洛瑞三歲時搬進科茨沃爾德鄉間開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的夏天。雖然回憶圍繞著青春時光展開，但此中內涵卻並非童稚的，而是蘊含著成熟的認知與判斷，揭示出這個「只如初見」的世界的複雜本質，「不虛美，不隱惡」。

無疑，從孩童的目光看去，世界有著初生般的新鮮模樣，純真的想像使萬物都極富生命力，洗滌室就如礦山，廚房則像神秘的海底世界。童年的鄉村生活，不論是家人圍坐在廚房的溫馨時刻，還是夏夜森林裡的奔跑、冬日山谷中的歌唱，都是那麼純粹美好。然而，作者也不忘藉助這種純真的目光揭示出現實的殘酷本質，道出世事本是滄桑多艱的：美麗的小村莊上空籠罩著戰爭的陰雲，士兵們以殘廢的身姿從戰場歸來；父親為了個人仕途拋妻棄子，最終遭遇車禍身亡；貧窮和匱乏是生活的常態，食物永遠不夠吃，洗澡水要家人輪流使用；鄉村學校里不僅有知識，還有對弱勢群體的種族歧視；暴力與死亡事件在村子裡接連上演，如同「一日三餐」般尋常……娓娓道來的敘述中夾帶著淡淡的哀痛和遺憾，正如書中所言：「儘管擁有了一切美好的事物，我依然感到了命運不可抗拒的力量。」這種誠實樸素的書寫是對時代真實的記錄，使作品承載了重要的現實意義。

歲月繞著村莊旋轉，生離死別的漩渦中，人間情感最為珍貴。《蘿西與蘋果酒》之所以令人感到「生活不易」但依然「歲月靜好」，或許便有賴於其對美好情感的描繪。《蘿西與蘋果酒》的書名來自《初嘗愛果》一章，美麗活潑、青梅竹馬的少女蘿西擔任著洛瑞生命中的「啟蒙者」角色，用「蘋果酒味的親吻」為他「施受洗禮」，指引他走過一段青春歲月，又最終永遠地離開。那年夏天蘿西的笑靨、第一口蘋果酒的滋味，不僅有著初戀的寓意，更象徵著洛瑞在那「決定性的時刻」走入成長的全新篇章。「永遠難以忘懷，那第一次悠長而神秘的啜飲，飲下了金色的火焰，飲下了那片山谷、那個時代的瓊漿……」這種個人體驗又與更宏大的地理、時代相融合，共同「凍結了時間長河的一刻」，化石般鐫刻了那個消逝的年代。

書中對親情的書寫也十分感人，特別體現在女性角色對家人的愛與付出上。最深情的無疑是母親，儘管還像個愛幻想的少女，但她卻擔起照顧全家的責任，對丈夫前妻的子女視如己出，營造著溫暖的家庭氛圍。這樣無私奉獻、愛意充盈又天真可愛的母親轉而也贏得了兒子洛瑞的愛與敬意，「於是時至今日我明白了，正是她那無憂無慮的精神，使我從出生起便胸懷了整個大地。」同樣，幾位同父異母的姐姐也被洛瑞譽為「生命中的福分」，替母親分擔了大部分家庭重負，甚至讓這個父親缺席的女性世界也令人「相當滿足」。而年幼的弗朗西斯——洛瑞唯一的親姐姐，這個被著墨最少的小女孩安靜柔弱，最終卻用悲愴的方式表達了她的愛：年僅4歲的她不離不棄地守護在洛瑞病床前，彷彿將自己的生命「給」了他，在洛瑞病癒後意外離世。

此外，書中還記錄了情感的千百種模樣。比如，母親對父親那矢志不渝的單戀與守候，令人既心酸又動容；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用「離別即死亡」的結局詮釋了「陪伴」的意義；年邁的特里爾奶奶對亡父隱藏的思念，作為「村子的核心」的鄉紳老爺對全村人的深情……

《蘿西與蘋果酒》是洛瑞·李唱給故鄉與時代的一首輓歌，然而那些平凡中的真理，那些細微中的感動，屬於他，也彷彿屬於我們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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