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己取名叫思錢的女人
我一直很想寫我婆婆（我家這邊喊奶奶為「婆婆」），哪怕我對她的所有認識，來自遠遠近近親戚們隻言片語的拼湊——我爸一般是不喊她媽也不提她的，因為她極其重男輕女，而我家是女兒。
跟解放前大多數底層婦女一樣，她原本沒有名字，婚後隨夫姓，叫xx氏，但她自己給自己取了名，直白粗暴，就叫「思錢」；解放後，受了教育，把「錢」改成「前」，「思前」，這就十分妥當、合適、體面了。
她青年守寡，重男輕女，我聽說過的她的事迹包括但不限於：
她一意孤行，把親生的大女兒嫁給一個好吃懶做的男人（據說那男的長得可以，會吹牛）。女兒過得很不好，早年四川農民是用竹篾子和泥巴混合在一起建房，他家燒火沒有柴，就把牆壁拆了，用裡面的竹篾燒火，所以房子到處都是漏風破洞。女兒年紀輕輕就病死了，最小的娃娃還在吃奶，沒法養活，送了人；
她跟三女兒吵架，甩手就飛出一鐮刀，砍到她的腳後跟，三女兒性情剛烈，幸好也是生長在新社會了，十幾歲就遠走荒涼的新疆，寧可到天山腳下摘棉花，此後大半生一直呆在新疆；
她打罵未婚的女兒們下嘴下臟下手之恨，全直奔三下路，讓她們幾十年後都心有餘悸；
她打破過孫女的頭，更可怕而詭異的是，她為了讓小姑娘不敢違逆她，在晚上假裝喝下農藥，然後直挺挺橫屍床前……
這是對家人，還有對外人的。
曾經有個外地知青不知什麼事惹怒她，她每天拎著一根板凳，到知青上工的地方，坐下，對著他破口大罵，污言穢語，滾滾而出，連續罵了七天才休戰。
她惡名在外，人人都知道她惹不得。但在農村，如果不惡不彪悍，一個寡婦拖兒帶女，大概只有被欺負的命。人到中年，每個人都可能是一部史詩了，這個女人這部史詩大概是特別黝黑的濃墨寫就的。
但前幾天跟姐姐微信聊天，就是當年被她喝農藥裝死嚇得魂飛魄散的孫女，還告訴了我她的另外一面。
她是一個很愛「好」（愛好，是四川話愛美、體面的意思）的人，如果去趕場，總會臉洗得光光生生，頭髮梳得光光生生的，穿著乾淨的青布大褂，露出裡頭白色襯衣的邊，搖一個蒲扇，笑容滿臉地去到場鎮上；
夏天的時候，她家院壩里總晾著一大壺老蔭茶，路過的旅人口渴可以隨便喝，如果茶壺裡沒水了，還能走到堂屋裡自己舀水喝；
她從不欺侮真正弱小的人，當然，她也聰明地從來不真正惹有個一官半職的人；
在那個時代的農村，她是生產隊長，能領導鎮壓住一幫男人……
我看過她一張照片，她很慈祥地笑著抱著嬰兒時的我。他們說她曾來帶過我半年，但到底放心不下她的孫子，又回老家了。回去沒多久就生病，輸液，出事故過世了，走得很快。
許多四流文學愛好者寫自己的父輩祖輩，全都是一色一樣的勤勞善良慈祥吃苦耐勞……從來不觸及這些人的暗面——我不知道他們是為尊者諱，還是沒有興趣去了解他們的真實。
我的婆婆在很多親人嘴裡都是惡的，但仔細一打聽，卻不完全是這樣。她身上有好多好多的謎團，如果她現在還活著，我一定會很有耐心去認真拼揍她到底經歷些什麼，她的心路歷程到底怎樣。只可惜也只能知道些隻言片語了。
最近幾年常回去的我爸的老家
山明水靜
婆婆的基因或多或少都（去粗取精地——謝天謝地）傳給了這家的女人們。
當年遠走新疆的三姑媽一路自學成才，咬牙拿到兩所大學的文憑，在新疆有很好的工作，也遇見了從江蘇來新疆支邊的三姑爺，三姑爺脾氣溫和。退休後，她和三姑爺頻頻回四川小住，我很喜歡她，是個爽朗大氣、通情達理的女人，前些年去世後埋骨新疆，兒女們守在身旁。
她的外孫女、我的表姐——那個聽從母命嫁給懶漢、年紀輕輕就去世的大女兒，卻生下了一個彪悍的女兒——據說當年表姐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同縣的某村，然而因為強硬、能幹、機敏，再加確實運氣也好——老公是老實良善的，此後完全成為一家之主。
她現在膀大腰圓、力大無比，聲如洪鐘、打得了工、做得了菜，曾在浙江打工，開店賣燒烤，生意巨好，兒子孝順媳婦（跟她一樣）能幹，在農村修起小洋樓，在縣城有房有車……本來可以在小洋樓里安安逸逸帶孫孫了，她卻寧可每天早晨五點騎電瓶車到縣城裡，再打一份廚師的工。
被她用火鉗打破頭、又被她裝死嚇唬過的孫女，離開她後，因為自小看到她的惡形惡狀，以及滔滔不絕的髒話怪話下流話，曾暗下決心，此生絕不要像她一樣，絕不要從嘴裡說一句髒話怪話下流話……
然而，她後來去往異國，新天新地從零開始，終於破了戒，反倒在關鍵時刻有一股子彪勇血氣護身，闖出一片天地。
她說，婆婆身上的彪悍基因，在困境裡頭是有用的，人會很頑強，不會服輸，不會低頭。
婆婆埋骨的地方，是當地縣城一個鬧中取靜的小綠地里，聽說要修繞城高速路，最近遷了墳。
所謂遷墳，需要先挖開舊墳，撿出白骨裝壇，然後才能遷去新墳。打開婆婆的舊墳時，裡頭有一個碩大的白蟻窩，旁邊開小飯館的人說，每年六月雨季，墳上都要長很多雞樅菌（我們這邊叫三塔菌，極其鮮美，路邊常有農民舉著賣，價錢好的時候一朵野生的三塔菌能賣好幾十塊錢），小飯館的人年年都採摘來吃。
新墳的地點在表姐家的一塊竹林里（他們早不務農了）。地勢較高而乾燥，周圍又竹林成蔭，縱然是盛夏也不炎熱，也沒有陰森之氣。
往上看可見的一片竹林
遷新墳時並不順利，鬧出了許多事故。有鄰居跳到新墳上大罵，說這塊地雖然不是他的，但緊鄰這塊地的這條小路是他的，遷墳時沒有跟他打招呼，不準埋！
這時，表姐和她老公殺將出來，幾推幾掀，幾招干翻了他（果然彪悍！）。
隨後，旁邊又有一個看熱鬧的男的揭竿而起、一聲爆喝——你們他媽欺負我三哥！！！我不能忍！！
…………
最終，鬧劇還是用錢收場了，但不知為何，我心頭一點都不慌，總覺得如果婆婆有靈，遇見這種場景，她應該是能夠熟門熟路地對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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