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然天：我設計的衣服是一般人都負擔得起的美學 |LABEL-WHO

時尚 08-22

原標題：郭一然天：我設計的衣服是一般人都負擔得起的美學 |LABEL-WHO

LABEL-WHO 是三明治和 LABELHOOD 聯合推出的一個關於中國時裝行業人物的非虛構深度報道專題，從 2018 年五月起直至年底，深度刻畫 15 名中國時裝行業各方面的人物肖像，包括設計師、品牌主理人、模特、製作人、時尚博主等等。

- LABEL-WHO Vol.3 -

郭一然天

秀要開始了。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輕微緊張的氣氛，新天地太平湖主秀場用純黑色弓棚撐起來，光線像焊槍的堅硬白光，彷彿自己就是不夜城，上百號人頭交織其中，圍繞在熒光白 T 型台四周。很快，二十個成熟老練的造型一閃而過。到了設計師謝幕環節，郭一然天出來了，像個走錯片場的小女孩，從後台探出身來，倉促地鞠了個躬，頭還沒抬起來，腿就在往回撤，一臉掩飾不住的稚氣未脫。

▲ YIRANTIAN 在 2014 年秋冬上海時裝周首次「棟梁一日」的首秀

此時距離她從倫敦藝術大學正式畢業還有 3 個月。作為 2014 年上海秋冬時裝周里最年輕的獨立設計師，23 歲的郭一然天在首個「棟梁一日」專場日完成了她的首秀，全系列 Tangible Hidden Space 是她碩士畢業作品的「升級版」，只使用純正的黑色、白色和紅色，靈感元素來自空間和建築，塑造出的女性形象簡潔強烈，堅毅柔情。後來外界大都用一個詞來評價這位設計新秀，一鳴驚人。

▲ YIRANTIAN A/W 2014 backstage

一個起步點非常高的 90 後新銳設計師，作品和年齡不搭界，這是很多人對她的第一印象。

初秀反響大，效果好，之後的壓力不言而喻。

研究生期間在倫敦創辦的 YIRANTIAN 品牌被郭一然天帶回了上海，她租了一個 20 多平方米的小空間，既是工作室也是家，來客走路都得小心翼翼，踮著腳尖，不然就要踩著她的東西。團隊只有她一個人，正準備往象牙塔外走，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推出去了，「太快了，我才 20 出頭，對事物的認知和接受度還沒有達到我自己去 handle 品牌的水平。」

▲ YIRANTIAN 當時的工作室

事業剛剛起步的她對國內的面料商和服裝加工廠都非常陌生，剛回國時甚至還從倫敦背了幾箱面料，因為她不知道去哪裡找供貨商。更讓她感到困惑的是，自己是一個女裝設計師，但對女人的理解還不夠，「究竟什麼是高級的？什麼是舒適的？」

從 2015 春夏系列開始，極速前進的車子一下跌到了谷底。郭一然天的潛意識似乎非常想要刪除這段不太開心的記憶，腦子裡只留下一件事，「一天早上我睡覺起來，一睜眼，想想沒有訂單，很難過，就坐在床上大哭起來。」說到這裡，她卻忽閃著眼睛，像是聊到別人的事情一樣，輕鬆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 YIRANTIAN 2015SS 秀場

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穿著一條藏青色連衣裙，踩著一雙白球鞋，頭髮高高地扎了個馬尾，從弄堂里蹦蹦跳跳跑出來。臉上沒什麼妝容，只有嘴唇上留著淡淡的豆沙紅色，看起來像是臨出門匆忙抹上去的，整個人看起來利落清爽，一個鄰家女孩。這倒和媒體上她時常展現出來的形象大相徑庭，平面照上的她，抿著嘴看不出笑意，愛穿立挺的西裝或者簡約的T恤。

郭一然天的性格也是利落的。對於「發生了什麼」她不是太在乎，而是更喜歡總結「為什麼會這樣」。在摔跤的關口，她的第一反應通常是「原來我這裡有欠缺」，2015 年事業低潮期，她花了很多時間了解市場，逮住了機會就問問身邊朋友的改進意見。

設計師的階段性盲點，往往也摻雜著對自我認知的迷茫，更何況作為一個新手，她還仍在藝術和商業的平衡木上哆哆嗦嗦。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我根本不可能做出那樣的衣服，這兒露一塊，那兒接一塊，」她邊說邊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劃著，「不過現在要是用另外的剪裁和版型重新做，就會好看。那時候的審美意識是在的，只是空有一腔熱血，我沒法用恰當的手法表達出來，就感覺很失敗。」

▲ YIRANTIAN 2015SS

在 2015 年，縱使中國獨立設計圈百花齊放，但走年輕潮流化路線的設計師品牌會更吸睛，更有話題度。同齡人創造出風格張揚的品牌，並且大獲成功，這很難不讓走略顯低調風的設計師懷疑自己。Vogue International 亞洲區編輯、曾任 BoF China 主編職位的 Queennie Yang 說風格跳脫的設計師的確會讓人更多注意到「年輕亞文化群體」在中國的市場表現，但她很慶幸郭一然天沒有跟風，「市場不需要幾千個同質化、產品不過關的設計師。只有獨特、優質才能讓他們存活下來。」

從郭一然天剛創立 YIRANTIAN 品牌，Queennie Yang 就注意到了這個不張揚的小女孩，「她早期的風格其實已經有現在的影子了，走成熟的大女性路線，但有時候系列會出現一些不甚統一的情況，現在整個對於廓形、面料尤其是整體形象的塑造上更為洗鍊，整個調性更加鮮明圓熟了。」

▲ YIRANTIAN 的第一個 mini collection，並在長作棟梁獨家首發

郭一然天說自己詮釋的是一種隨著時間沉澱而愈加明顯的閱歷性感，「一說到性感，別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低胸衣，魚尾裙，包臀裙，露背很多，開到肚臍。但性感不是純粹為了凸顯女性身體部位。」她會用一件硬挺的機車夾克內里搭配一件性感的弔帶衫來表現她理解的性感，在線條和比例上展現女人的特性，「越是故意突出的性感，越是沒有韻味的性感。」

一個通過個人經驗和歷練來尋找品牌語言的設計師，我會這麼形容她。在該損失的時候有所損失，反而有利於她找到自己的方向。

2016 春夏系列出來了，情況有了逆轉，這是一個她自己也挺喜歡的系列，儘管最初也沒有太多店有興趣，但是郭一然天心裡跟自己較著勁兒，她要用市場來檢驗自己的作品。於是一個人拖著行李箱，裝上衣服，自己坐高鐵去了南京，在買手店現場講解展示成衣。回來就簽下了 ROUND ROUND，GALATEA WAN 的合同，這是在長作棟梁「試水」之後，她自己最早建立聯繫的兩家買手店，合作維持至今。現在和 YIRANTIAN 品牌合作的買手店有 27 家。

▲ YIRANTIAN 16SS

局面一下子打開了，YIRANTIAN JEWELRY 首飾系列順勢推出，這期間她還在長樂路開了自己第一間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工作室。

▲ YIRANTIAN 新工作室

1991 年，郭一然天出生在山西臨汾一個普通家庭里，家裡的藝術氛圍很強。她的爸爸是一個畫家，也做室內設計，家裡總有一個角落是支著畫架子的，爸爸會在上面塗塗畫畫，偶爾他會問問女兒對未來房子的想像。這點很合理地解釋了郭一然天在作品中展現出的對於空間元素的敏感和偏好。

父母希望她充滿藝術氣息，名字里的「一」諧音「藝」，「然」諧音「渲染」的「染」，「天」字表達了對她性格的期盼——豁達不計較。關於取名的故事，她還跟我講了另一個版本，媽媽懷孕的時候，大家都說是個男孩，後來去做 B 超發現是女孩，「一然」二字意為「依然」像愛兒子一樣愛這個女兒。

在郭一然天 4 歲的時候，她開始跟著媽媽的一位朋友學習跳拉丁舞，小小年紀就要適應高跟鞋，腳後跟總是腫著的，還打過封閉針。她每年會去外省比賽好幾次，拿過很多全國性比賽的冠軍。爸媽很少會陪她參賽，模糊的童年記憶里充斥著自己跳舞和比賽的畫面，但她樂在其中，一直跳到了高中出國前。

▲ 郭一然天在微博曬出自己 6 歲時參加拉丁比賽和姥姥的合影

「跳國標對你的設計有什麼影響？」我問她。她俏皮地轉了轉眼珠，突然拍了下腿，作恍然大悟狀，「我現在很多首飾設計里，耳環有穗兒，閃閃的，可能就是我小時候的印象里，跳國標穿的裙子都是流蘇，亮晶晶的。」對於女人的理解也是如此，「我喜歡性感的女人，可能也是因為跳國標得穿得很性感。」不管女人外表怎麼硬朗和酷帥，她說自己想表達的還是一個堅強和性感並存的形象。

出走，是她年少時的關鍵詞。父母希望讓她走出家鄉臨汾這座小城，在她小時候，就經常帶她去北京的中國美術館看畫展，上個世紀 90 年代日料店剛在北京出現，也沒有讓她錯過。她對世界的好奇心，就是這時紮下根的。高三，郭一然天從山西轉學到位於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附屬中學，之後順利入讀倫敦時裝學院，成為班上年紀最小的小留學生。

臨出國，她從臨汾坐了一夜火車到北京，第二天一家人在首都機場為她送別，爸爸叮囑她說，「你要比別人多一隻眼睛，多觀察，在倫敦多感受歷史性的東西。你看你多幸福，看到的都是真跡，老爸學的是畫畫，都沒見過幾張。」她眼眶紅紅，掉了兩滴眼淚。擦乾以後，歡快地走了。對於更大的世界，她是很嚮往的。

18 歲生日當天，她在倫敦有了第一個紋身，圖案就是三隻眼睛。第一次見她，很難不被她左臂上密密麻麻的紋身所吸引。圖案基本上都是她自己畫的，有她養過的狗和貓咪，還有心臟、剃刀這類說不出什麼具體含義的元素。紋身中和了她臉上的娃娃氣，讓她有種不顯山露水的酷勁和一點節制的優雅。

倫敦的一切強烈衝擊著她，她在和外部不停地碰撞中尋找自己，這期間她接觸 Hussein Chalayan 獨特的服裝創意表達，並對畫家 Francis Bacon 粗獷大膽的風格進行解讀。

大一的時候一周里郭一然天會和爸爸視頻通話四五次，爸爸有深夜工作的習慣，剛好對上了她在倫敦的時差，兩人開著視頻，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最初爸爸會從美術的角度為她提供一些建議，「慢慢地，對於顏色、款式、設計元素，她開始有了自己的判斷，也會質疑我的看法。之後我就跟不上她了。」本科最後一年，她去設計師品牌 Peter Pilotto 實習，思考女裝高級的工藝手法以及如何讓系列作品變得更加完整，這對她之後創辦自己的品牌有很大啟發。現在爸爸更多地充當的是「智囊團」的角色，涉及到品牌合作的事宜，郭一然天都會和爸爸一起商量。

▲ YIRANTIAN 工作室

表面上看，郭一然天的確是那種交了好運類型的女孩子，家庭給了她得天獨厚的優勢，不知所措得到命運眷顧，年紀輕輕拿到時尚圈的入場券。但她身上的「早熟」特質卻是由她自己註解的，從小到處走，很早開始思考人生方向，這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她對很多事情的處理方式，包括設計風格和運作品牌。

工作室里貼著一張大大的日程表，上面用鉛筆標註著工作進程，最近郭一然天一直在忙著為 2019 春夏系列做準備，已經有 18 個版打好了。她對新主題有了些想法，「依然圍繞酷而精緻的女人味」，這回著重呈現不同時代不同國家地域能代表女性本身特點的性感。「越來越女人，越來越成熟」，是身邊家人朋友對她近幾年作品風格變化的普遍感受。

YIRANTIAN 品牌的 Studio Manager 樓丹萍（樓子）是個 95 年的小姑娘，去年才從義大利畢業，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現在她幫郭一然天負擔很大一部分內部工作，包括選面料、生產、財務、和買手店溝通。

第一次見面之前，樓子對郭一然天的性格猜測大都來自於她微博上零星的個人照片，幾乎只穿黑白兩色系的衣服，眼尾一小截深色眼線向上飄，她似乎很喜歡勾勒自己的眼睛，不笑的時候有種冷漠被動的氣質。令樓子有點訝異的是，第一次見面時，面試過程只用了不到 10 分鐘，更關鍵的是，「她完全是高冷的反義詞啊，很溫柔的一個小女生，沒有架子。」

品牌創辦了四年，郭一然天已經習慣了在老闆和設計師的雙重身份中不停切換。最開始她對招人這件事有點不適應，她介懷自己的年輕，一直在想別人是否真的可以在她這裡有所收穫。如今團隊里有六位成員，還有兩名本季實習生，同事們在屋子裡來回穿梭忙碌，他們大都年紀相仿，既是郭一然天的員工，也是她生活中親密的朋友。

▲ YIRANTIAN 四年前的工作室

「其實她還挺愛哭，」樓子說這是郭一然天特有的發泄方式，她平時是個可愛的小女孩，但真遇到什麼事，就立刻變成一個獨當一面的大女人，「一個人去角落靜一靜，是她的辦法，負面情緒不會宣洩給我們看。」

今年拍攝 2018 秋冬系列大片的前一天，原定的模特突然把腳扭傷，來不了，當時場地租好了，攝影和妝發也都約好了，郭一然天急得當場就哭出來了，過了一會兒又自己火速找到了新模特，這才沒有耽誤拍攝。最後成片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2018 秋冬系列主題為 Ageless Companion，從時間變化的角度關注懷舊的美和經典，在這組片子里，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一些有趣的元素，比如皮鞭、蠟燭、煙火，這些道具都是她一個人跑去 SM 道具店淘來的。造型師李元一說是羅曼·波蘭斯基的電影《苦月亮》啟發了他們，給這個使用 PVC 和皮草面料的系列注入一些故事感和性隱喻，刻畫出的女性形象性感率直，大膽自由，「像一個平日里蠻有權勢的上班族，私下還有點騷動不安的因子。」李元一和郭一然天已經合作了兩年，參與了她的四個系列，兩人算是老搭檔，「在 YIRANTIAN 品牌里，我可以嘗試其他商業品牌玩不了的東西。」

▲ YIRANTIAN 2018 秋冬大片，photo by 曾無，styling by 李元一

在把控品牌的視覺傳達方向上，郭一然天的反應很靈敏。YIRANTIAN 品牌調性建立在「女性」這個大主題之上，所以無論視覺創意多麼大膽，這股女性吸引力都得從一組高級時髦的大片中穿透出來被人感知。攝影師曾無欣賞她有勇氣把自己在不同階段對女性的理解放進作品，並且恰如其分地展現出來，「她很清楚我們需要什麼程度的表達，所以那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

郭一然天在自己的設計里也有她格外堅持的部分，生活氣息。後來我又見了她兩次，她都穿著 YIRANTIAN 品牌每年夏天出的限量款T恤，一件的前胸圖案是她家的小貓咪，另一件只有簡單的一行英文字「Private Property」，同樣意指自己的小寵物。

▲ 來自 Yirantian instagram：YIRANTIAN 夏季限量 T-shirt 圖案

在獨立設計師品牌里，YIRANTIAN 的價位大概為兩三千，算是比較平價的，團隊里配有專門的版師和縫紉師傅，加上她對國內市場和供應鏈越來越熟悉，品牌成本基本受控。現在 YIRANTIAN 品牌已經在天貓上試運營一個月了，她自己還挺滿意，雖然天貓那邊委婉地表示還可以做得更好，她倒是顯得很知足，「每天都有東西賣出去就好了呀。」她會形容 YIRANTIAN 更偏向服裝，而不是時裝，她覺得時裝是引領人的，擁有一個偶像點，而她的設計是一般人都負擔得起的有美學感的衣服。

▲ YIRANTIAN 天貓旗艦店

如果說作為一個新人設計師時，郭一然天還是個含蓄的小女孩，喜歡用自己熟悉的空間建築，探索服裝設計的內涵，那現在的她更像是個對自我表達更有自信的大女人——這點不僅僅體現在讓女人們換上細條紋西裝，用部分男性化元素把性別差異降低，還有她在老派和新潮中切換自如的能力，裡面透著大膽，挺酷的。

服裝是郭一然天的武器，她身上害羞又自信，冷酷又溫柔，稚氣又成熟的反差有時是很難用具體的意象表達出來的。而在服裝的語境里，她就可以選擇更多保持一種匿名的感覺，把自己置身在一個把控全局的位置。至於過去到底還有什麼樣的人生或者感情經歷，曾讓她挫敗，又或者反而滋養了她，完善了對女性的理解，她不用說，都已經放在衣服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