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王船山」范旭東：立身報國垂範萬萬年
原標題：「商界王船山」范旭東：立身報國垂範萬萬年
前言
2019年是王船山誕辰400周年，我為此在做準備工作。最近幾個月，一是考證王船山對湘商文化的貢獻，二是在考證王船山的粉絲。
當時，我新考證出林森是王船山粉絲髮微信朋友圈。嶽麓書院院長肖永明教授在下面留言問我考證出多少了，我說目力有限，書不能讀盡，已考證出幾百個，保守估計王船山的粉絲至少有1000多個一流精英人物。
昨天，我呼籲給我提供更多線索，河北省社科院哲學所所長梁世和教授告訴我，蔣百里應當是王船山的粉絲。我一查，浙江大學的前身求是書院，為杭州知府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創辦，規定了王船山《黃書》和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是必讀書之一。陳獨秀乃求是書院學生，難怪他那麼禮讚湖湘文化！一九二○年一月上旬，他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有《歡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
在清末民初，王船山、顧炎武、黃宗羲、李贄、鄭所南等人大放異彩。王船山的《黃書》《噩夢》、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暢銷一時。當時的新知識階級，不能口談王船山，不能入流。
據史料，王船山的高等粉絲中，外省的數量並不少於湖南。在湖南，陶澍、魏源、鄧顯鶴、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燾、彭玉麟、劉人熙等人都是王船山的粉絲，人盡皆知。也是因為他們對王船山的推崇，引發了全國性的王船山熱潮。
在工商界，張謇、范旭東、朱昌琳、禹之謨、龍璋等人是王船山的粉絲，其中張謇、范旭東是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典範人物。在教育界，蔡元培、范源濂、楊昌濟等人是王船山的粉絲。在思想界，嚴復、譚嗣同、梁啟超、章太炎、胡適、熊十力等人是王船山的粉絲。在女權先驅中，秋瑾、唐群英、張默君等人是王船山的粉絲。在革命家中，唐才常、楊毓麟、陳天華、鄒容、黃興、蔡鍔、宋教仁、陶成章、孫中山、林森、胡漢民等人是王船山的粉絲。其中，蔡元培還曾是楊毓麟暗殺團的成員。
青年毛澤東、青年周恩來，都是王船山的粉絲。劉師培是王船山粉絲，可惜背叛了革命。青年汪精衛是王船山的粉絲，可惜淪為漢奸。蔣介石在青年時代是否讀過王船山的書，待考證，但據他的日記，在1934年之後開始讀王船山的書，晚年特別推崇王船山的氣節。
另外，也是我沒想到的，王船山、殷洪盛、傅青主、顧炎武、黃梨洲是洪門五始祖。一說是五賢。具體尚待考證。那麼，王船山的高等粉絲何止1000個？
王船山的粉絲，如范旭東、張謇、蔡元培、胡適、熊十力等人，可謂「新王船山」，他們都又有粉絲，如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儒商典範盧作孚、榮德生是張謇的粉絲。
新王船山張謇
大凡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間，需要有一個精神偶像，以為人生前進的引擎、明燈、德音。一般來說，在人思想成熟之後，會擺脫精神偶像，誕生一個「新自我」。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精神偶像會影響一個人的命運和成就。崇高偉大的精神偶像，催人奮進；靡靡之音的精神偶像，讓人墮落。在清末民初，以王船山為精神偶像的，無不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一、青少年范旭東
范旭東（1883—1945），西曆1883年10月25日，誕生於湘陰東鄉。范旭東上有哥哥范源濂和一個姐姐，排行第三，原名源讓，字明俊。范家屬於詩書人家，祖父當過直隸大興縣知縣，父親以教書為業。到范旭東六歲時，祖父、父親相繼去世，家道衰落。母親謝太夫人帶著子女移居長沙的保節堂。此保節堂在哪裡，待考。
小范旭東十分聰明，從小過目不忘、手不釋卷。11歲，謝太夫人送他去長沙北鄉撈刀河吳鏡蓉館求學八股試帖。此吳鏡蓉，並非湘繡大師的胡蓮仙的女兒吳鏡蓉。湘繡大師吳鏡蓉，初住長沙城南天鵝塘「繡花吳寓」，賃屋繡花，旋遷城內尚德街開「彩霞吳蓮仙女紅」。岳陽吳敏樹，中國柈湖文派的創始人。郭嵩燾說：「湖南兩百年文章之盛，首推曾吳。」曾吳，即曾國藩、吳敏樹。吳敏樹有兒子吳鏡蓉，范旭東老師吳鏡蓉是不是此人，尚待考證。
12歲，值甲午戰爭失敗，湖南巡撫吳大澂創辦求賢書院，培育時務人才。范旭東常去求賢書院閱讀報紙，談論時事。
西曆1897年，長沙創辦時務學堂。唐才常、譚嗣同是時務學堂的教習，都是王船山的粉絲。其中唐才常日以王船山、黃梨洲、顧亭林之言論，啟迪後進；又勉勵諸生熟讀《黃書》《噩夢》《明夷待訪錄》《日知錄》等書，發揮民主民權之說。范源濂考入該校讀書，當然受到了王船山的影響，而范源濂又影響到了范旭東。據范旭東在新塘沽學社成立會上的演講《人畢竟是人》一文，他曾去時務學堂聽過一次講學。但是，范旭東並非時務學堂的學生。范旭東成為王船山的粉絲，可以從這個節點開始。
戊戌變法失敗後，范源濂與蔡鍔考入南洋公學，不久東渡日本求學。為了防範官府暗探的騷擾，范旭東再去吳鏡蓉館攻讀古文，學雕刻、繪畫等。
西曆1900年，范源濂回國參加唐才常的自立軍起義，失敗後，攜帶弟弟范旭東流亡日本求學。
在日本，楊毓麟、黃興等創辦《遊學譯編》，范旭東參與編輯地理欄目。此時，范旭東又受到了楊毓麟、黃興等人的熏陶，熟讀了王船山《黃書》《噩夢》等著作。范旭東還做過文字宣傳工作，編譯一些愛國主義小說，刊發於梁啟超主編的《清議報》上。後來，范旭東經常去梁啟超的報館學習，受到憲政思想的熏陶。為此，范旭東一度隱居千葉海濱，秘密研學炸藥，以圖掌握軍火製造技術，為從事革命工作做準備。在當時，革命家造炸藥，一是為暗殺工作，一是為武裝起義。如楊毓麟善於造炸藥，並成立了暗殺團，蔡元培是其中一員。
不料，此事被十分器重他的崗山高等學堂校長酒井佐保知道了，酒井佐保對范旭東哈哈大笑道：「俟君學成，中國早亡矣！」這種輕蔑的言談，短短几個字，卻嚴重刺傷了這位愛國情切、熱血沸騰的男兒的心！日俄為爭奪中國東北地盤，在1904年到1905年間爆發戰爭，1905年9月5日，雙方簽訂《朴茨茅斯條約》，擅自對中國東北劃分「勢力範圍」。這一奇恥大辱的消息傳來，讓范旭東更加憤慨，他在自己的相片上題詞說：「我願從今以後，寡言力行，攝像做立誓之證。」又加旁註：「時方中原不靖，安危一發，有感而記此，男兒，男兒，其勿忘之。」
因此，范旭東轉向工業救國、科學救國的道路上來。1908年，考入京都帝國大學理學院學應用化學。畢業後，留校擔任助教。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攜妻許馥回國，參與祖國建設。
二、實踐救國夢想的范旭東
范旭東回國之後，先後在新政府一度任職，並赴歐洲考察鹽務。但對新政府的無道感到失望。
1914年，在張謇、梁啟超、范源濂、蔡鍔等人支持下，創辦久大精鹽公司，翻開了中國製鹽技術史上新的一頁。
1915年6月動工建廠，1915年12月開始生產品質優良的精鹽，成為了中國第一家生產精鹽的工廠。
范旭東的創業十分艱難，他的困難不僅僅是資金和市場方面，還有舊體制下的食鹽專賣制度和西方對技術的壟斷。幸有政府中的奧援，幫助范旭東將銷售範圍擴展到淮南四岸、兩湖等地。其精鹽價廉物美，因此久大精鹽公司獲得了豐厚的利潤。
1917年，范旭東創辦永利鹼廠，至1926年正式生產成功。1922年，范旭東發起黃海化學研究社。1922年至1923年間，范旭東收回日本在青島的鹽田和工廠、組織開辦永裕鹽業公司。1928年，范旭東成立海王社，創辦《海王》旬刊。這是中國近現代企業第一本企業刊物。1930年，永利鹼廠又建成燒鹼車間。1934年，永利燒鹼公司改組為永利化學工業公司，制定「永久黃」團體四大信條，在南京六合卸甲甸開建永利錏廠。1935年，范旭東在南京創設「中國工業服務社」，自任社長，宗旨即是「協助有志於興辦工業的團體或私人」。1936年，范旭東在江蘇大浦購地設立久大分廠。1937年，永利錏廠建成，中國第一座化肥工廠誕生。它是當時亞洲最大的化工廠，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聯合化工企業，號稱「遠東第一大廠」。1937年2月5日下午3點，第一包紅三角硫酸錏肥在車間下線。為此，范旭東十分興奮地記下了他那一刻的心情：「列強爭雄於高壓合成氨工業，在中華於焉實現矣，我國先有純鹼燒鹼，這隻能說有了一翼；現在又有硫酸、硝酸，才算有了另一翼。有了兩翼，我國化學工業就可以展翅騰飛了。」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7月29日，天津淪陷。范旭東拒絕與日本合作，久大、永利被日本搶佔，永利錏廠被敵機轟炸，損失慘重。
范旭東毅然決定，絕不投降日本，「永久黃」內遷，組織技術人員撤退，搶運部分機器設備。
1938年，久大設分廠於自流井，永利設分廠於五通橋，在重慶設華西辦事處，辦理內地辦廠的聯繫工作。
為不忘國恥，范旭東選擇於1938年9月18日在自流井開工建設久大自貢模範食鹽廠。
1941年，新法制鹼成功，由范旭東發起，決定將這一制鹼新法命名為「侯氏鹼法」，以作為公司永久紀念。
1939年至1942年期間，在歐美購買的設備，運入內地十分困難。1942年2月，范旭東一度親赴緬甸，就地規劃與指揮搶運設備器材事宜。
1943年，范旭東制定十廠規劃，布下工業救國的大局。
1944年，范旭東發起成立海洋研究室。
1945年，日本投降，永久黃團體出川，籌備天津、南京工廠的復工。
1945年10月4日，憂勞成疾的范旭東，不幸在重慶沙坪壩南園病逝。病中念念不忘國家、社會、事業、同人，臨終勉勵同人說：「齊心合德，努力前進！」
以上僅為簡略述說了范旭東一生創業的歷史。未來，大有必要赴天津、南京、重慶、四川等地實地考察范旭東的遺迹，搜討更多的史料。
三、范旭東的王船山「黃中仁愛」信仰
翻看有關的范旭東史料，我認為范旭東有一種宗教向度的儒學信仰，道命在身，堅苦擔當，拯救天下蒼生。真可謂黃中立極！這是現代企業家精神的靈魂層次的問題。我認為是王船山「七尺從天乞活埋，六經責我開生面」的堅苦、創新、擔當、仁愛精神，曰永久黃精神，曰黃中立極。
范旭東受王船山影響，以「永久黃」表達對大同太平世的夢想追求。
久大，語出王船山《思問錄》。其云：「久大者，賢人之以盡其健順也。」「宇宙者，積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氣絪緼，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
永利，語出王船山《讀通鑒論》。《讀通鑒論》卷十五云：「宋孝武猜忌以臨下，乃定『非臨軍毋得專殺、非手詔毋得興軍』之制，法乃永利而極乎善，不可以人廢也。」《黃書》云：「樂天下之成而成之，選天下之利而利之。」王船山《讀通鑒論》卷十四講「一人之義」、「一時之義」、「古今之通義」，旨在求萬世之永利。
黃海，取義王船山《黃書》之黃，即黃中美德、黃帝仁愛道德，黃海曰黃之海。1903年，《黃書》在上海印行，引發「尊黃」大潮。1904年，劉師培追蹤《黃書》，發表《攘書》，旨在攘除滿清王朝，再造華夏。1905年，黃節在《國粹學報》上連載《黃史》，表彰岳飛、文天祥、史可法、張煌言、鄭成功等歷代漢族愛國英雄。同年，許之衡在該刊第6期發表《讀（國粹學報）感言》，文中有「國魂與國學」一節：「國魂者，立國之本也。……各國自有其國魂。吾國之國魂，必不能與人苟同，亦必不能外吾國歷史。若是則可為國魂者，其黃帝乎？近日尊崇黃帝之聲，達於極盛。以是為民族之初祖，揭民族主義而倡導之，以喚醒同胞之迷夢，論誠莫與易矣。」
王船山認為，黃，是華夏、中國，是仁愛，是合理合法，是文明。相反，是野蠻，是夷狄。王船山在《禮記章句》的序言中，以仁愛來厘判中國、夷狄。王船山不允許夷狄禍害中國，必須尊黃攘夷，驅逐夷狄。這一個理論滿足了清末的有志之士。
范旭東向來維護國家民族利益，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以求把中國建設成為一個現代化的永久的文明強國。可謂為「永久黃」。 范旭東說：「興辦近世的工業，是今日中國人惟一的出路。」為國家民族做事，服務社會，這是范旭東創業的永久動力。
王船山尊黃攘夷，目的是建構華夏主體，排除野蠻統治；范旭東「永久黃」，目的是建構獨立的現代化民族國家主體，排除帝國主義侵略。更抽象地來說，建構文明主體，排除野蠻。從王船山到范旭東，黃中立極，是一脈相承的「永久黃」。
這是春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
四、范旭東的儒商「永久黃」精神
范旭東黃中立極，是中國早期的現代化企業家，在他身上體現了儒學黃中仁愛信仰，是中國企業家楷模、儒商典範，是一種創業精神的標誌性符號，是「接著」王船山經世致用，是一個「新王船山」。在「永久黃」團體中，范旭東是有偉大道德人格的導師、領袖。所以《海王》雜誌這樣評價：「范旭東先生，起儒服，建鴻猷，奮赤忱，排百難，創立永久黃事業，為中國化工樹先聲。」
有堅定信仰的人，聽從道命，是永動機，是走向事業成功的必要前提；無信仰的人，被動聽從名利、虛榮心而已，風吹兩邊倒，即使僥倖成功也會馬上敗亡。無信仰的人，無法理解有堅定信仰的人。有堅定信仰的人生活嚴肅，對己對人要求十分嚴格，但在無信仰的人看來，無法接受這種嚴格要求。縱觀古今中外的大企業家，無不是有堅定信仰的人，堅苦卓絕。
新王船山范旭東
侯德榜《追悼范旭東先生》認為，范旭東創立偉大事業，有五大因素，一是創造能力超人，二是篤信科學，三是遠大眼光，四是艱苦精神，五世私人道德完美。范旭東不嗜煙酒，不賭博，不納妾畜婢，在私德上無可挑剔。我補充說明的是，范旭東創造力超人，是公羊學所謂的「春王」，養有浩然正氣，永春於心，生生不息，永遠生機勃發。遠大眼光，是先器識後文藝，所以格局高大、眼光長遠。
范旭東信仰儒學，道命在身，志趣不是發財，賺錢不為自己，更無利潤最大的思維，一切都是為了建設一個現代化的新國家，他要實現工業救國、科學救國的理想。他曾說：「創辦當初，大家有個信念，就是『公私行為，務求明朗公正』……我們無不注重國家利益，竭誠貢獻，絕不為一家私業稍留後手。」「為公眾負起責任。」 他還曾說：「我輩書生，識見淺陋，確信要復興中國，首先必要爭取科學這套新武器，重建中國的百工技藝於科學基礎之上，才能救貧，才能醫弱。」 「不為當世功名富貴所惑，至心皈命為中國創造新的學術技藝，……果能有些成就，一切歸之國家，決不自私。」創辦久大精鹽公司之前，陳調甫曾在天津塘沽會見范旭東，范對他說：「一個化學家，看見這樣的豐富資源而不起雄心者，非丈夫也。我死後還願意葬在這個地方。」范旭東的「書生之見」，即他的理想。范旭東曾回顧創業的歷程，說自己的鹽廠「當日興辦，大家都沒有什麼深意，說起惹人發笑。在我看來『書生之見』比『發財之念』濃厚得多」。也正是有這麼一種信仰，不是發財，而是成功一件對國家有利的新事業，期望中國成為一個現代化的新國家，范旭東獲得信任與支持，「許多同志，都儘力解囊相助，多的兩千元，少的一百元，對我表示期許」，募集到足夠多的創業資金。
范旭東勤儉節約，生活樸素，不買車，不修豪宅，常穿舊衣服。侯德榜《追悼范旭東先生》說：「先生當公司總經理三十餘年，出門不置汽車，家居不營大廈，一生全部精神，集中於事業，其艱苦卓絕，稍知范先生為人者，胥能道之。」他常說「人生兩條腿，不走還行」。陳調甫說他辦事勤奮，立身端正，自奉儉樸，沒有任何嗜好。
據傅國涌在《大商人》之《范旭東和「永久黃」》一文，黃海化學研究社成立後，范旭東將久大創辦人每年的酬金捐作科研經費。1928年12月，哥哥范源濂去世後，范旭東將北京的房產捐贈給為紀念范源濂而設立的靜生生物調查所，以後還曾多次捐款。母親去世後，他捐出1萬元金城銀行股票，設立範太夫人獎勵基金。他捐款給南開大學化學系和經濟研究所設立獎學金。抗戰時，化學家張洪沅做重慶大學校長，偶爾和他說起，「學校中擬置化學實驗設備，唯以苦於經費，不易進行」。他當即詢問詳情，要給予資助。張感慨地說：「當時永利經濟處境極端困難，且在借貸中維持，但仍不忘扶助科學教育事業的發展，實覺其信仰科學之堅、眼光之遠大、好義之風，非一般人所可比擬！」翻開當時中國的化學、化工雜誌，經常可以看到感謝他和永利資助的啟事。
范旭東不謀取私利。創業之初，他就為自己定下三條原則：一、不利用公司的錢財謀私利，二、 不利用公司的地點陣圖私益，三、不利用公司的時間辦私事。幾十年的創業歷程中，他忠實地履行了這些信條。他的員工李金沂稱：范旭東「神志清明，淡泊名利， 公私行為，明朗公正；生平不置產業，物質上毫無慾望，……其清廉崇高，實足以移風易俗，令人景仰。」（李金沂《范公旭東生平事略》，1946年）
范旭東的永久黃四大信條是新式實業家的典範，也是與舊式實業家的重大區別。在今天看來，這是企業文化的靈魂之所在。1934年，范旭東在徵集廣大同仁的意見後，為「永久黃」團體確定了四條信念：「一、我們在原則上絕對的相信科學；二、我們在事業上積極的發展實業；三、我們在行動上寧願犧牲個人顧全團體；四、我們在精神上以能服務社會為最大的光榮。」
范旭東篤信科學的精神，以此為樂趣，「自覺」，尤為可貴。他主張要有懷疑精神，重視實驗實證，言必有據，遵守科學道德規範；科學研究以興趣為動力，自由自主，考核以人為本；追求科學，要不趁熱，不憚苦，不慕世俗名利，堅苦卓絕。范旭東認為，振興中華必須振興中國工業，而欲振興中國工業，必須依靠科學。范旭東在1934年《寫在新年特刊之前》說：「我們每每發一言、立一論，都以自身為起點，而以事實為主幹，決不抹煞事實，侈口空談，以求快意。」一般說來，中國文化缺乏一種西方式的邏輯。中國人習慣性地以情感判斷是非，而不是真理。即使在今日台灣，也有這個傾向，如「不問是非，只問藍綠」。
儒家文化，一是天道，一是人倫。天道是各種知識，包括今日之科學。人倫是天下為公，設計優良規則。范旭東作為企業教化主，只是人倫問題。對於道，是為科學精神之大事。范旭東重「道」，其有遠大眼光還表現在創辦黃海化學研究社和海洋研究室，這是勃發原生創造力之本，謂之大國重器。黃海社是中國近代第一個民營科學研究社。范旭東在新塘沽學社成立之時，提及了時務學堂，認為新思想、新科技具有引領的價值，可見其處處留心大國重器。范旭東打破西方對技術的壟斷，戰勝日本、歐美公司，拒絕外資引誘，有底氣之原因在於手中有大國重器。
當時中國科技落後於歐美，這是必須承認的事實。范旭東有遠大眼光，如派侯德榜赴美國研究新的制鹼法，最終發明侯氏鹼法，刷新世界制鹼新記錄；如採購美國的鑽井設備，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仁者愛人，服務社會，造福民眾，是范旭東最大的光榮。當初，創辦久大精鹽公司，目的是改良鹽質，「使人民有乾淨的鹽吃，有便宜的鹽吃」，同時「為中國化學工業奠定基礎」 （黃漢瑞《回憶范先生》），亦即「以富國而便民用」（《久在精鹽公司二十年來之回顧及將來之展望》）。對於范旭東而言，一是提高科技水平，降低產品生產成本，二是提高產品的質量，三是提高流通效率，降低商品的價格，普惠民眾。
范旭東孜孜不倦，精力旺盛，克己奉公，以身作則，言傳身教，注重以人格力量、道德力量團結人、影響人，建構一個優良團體。1934年，范旭東說：「公司的人事方面，向來側重同人的道德實踐，不多在條文上用功夫。我們艱難的大業，居然由幾個貧弱書生手創出來，不能說沒有偉大的效果。」員工普遍知道：「當久大工廠建設之始，事務、技術，都是他一人忙。」（鏡《久大三十年》，1944年）在久大公司二十周年紀念展覽現場，有一個范旭東早年用過的辦公桌，格外引人注目：「桌之大小與普通公事桌無異，惟下有一櫃式之大屜，為安放被褥之用者，蓋(范)總經理日間即就桌處理各項公事 , 晚間即以此桌為卧榻，其局促可知。」同仁莫不為范旭東當年「刻苦自勵之精神」而感動（清《久大二十周年紀念盛況紀略》，1935年）。在幾十年中，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范旭東對高中層管理人員、科研人員、普通勞動者具有崇高威望和感召力，是永久黃的領袖。
范旭東對普通勞動者持有仁愛之心，平等相待，竭力解決醫療、食堂、教育、住宿、勞酬問題，尤其是縮短工作時間，在永利工廠實行8小時工作，在當時的中國僅有永利一家。據陳調甫回憶說，大總統黎元洪參觀工廠，發現工人吃的饅頭很白，與他吃的一樣。久大精鹽公司在興建各鹽廠之際，就「建築工人住室，創辦職工補習班，設立工人食堂、工人書報室等，以謀工友之福利，提高工人之生活」（二多《徊溯既往策勵將來》，1936）。范旭東對於員工疾苦，尤其關心，「廠中有經濟困難者，輒解私囊作將伯之助，而不以告人，即其太太亦並不之知」（侯德榜《追悼范旭東先生》，1946年）。 1948年，李燭塵《李燭塵先生在氬廠對同人演說》云：「本團體之成功，創業人毅力、器識固為主要原因，而本團體有其優良之作風，亦為成功另一條件。作風之最顯著者，厥為本團體無階級觀念。范先生平日與同人相處，向無總經理派頭，其他同人之間亦如此，故同人間精神融洽，相處極和易，為外界不可多得者。老老實實，平平淡淡，為同人之一般特性，此一般特性，頗為社會所稱道，今後仍望本此作風，發揚光大。」
范旭東「待同事非常寬厚，無論廠中高級與低級職員、有技術、無技術工人，均一視同仁」（侯德榜《追悼范旭東先生》，1946年）。他「待人接物，極講平等，決無世俗擺架子行為，與下級職員談話 ，保持溫和態度，無疾言厲色」（陳調甫《化工界開路先鋒——范旭東》，1945年）。范旭東自己不追求物質享受，而對員工的生活待遇則非常關注，「對於一切福利工作，無不深致意焉 」（陳調甫《化工界開路先鋒——范旭東》，1945年）。
范旭東賦予每個人以崇高的使命與人生意義，讓人安心於團體性工作。過去，工作、生活一體化、庭院化。工業革命之後，產生現代化團體工作，工作、生活分離，讓人機器化，又忙又快，給人帶來莫大壓抑和生活不便。快樂工作，是范旭東的主張。「自覺」找到「人生的樂趣」，振作精神，切忌頹廢，過好團體生活。范旭東與管理層在團體中一以貫之地培育以「服務社會」為榮的人生價值與使命的文化氛圍，讓同人自我感覺到「我們團體為了服務社會而存在，這是我們的光榮」（遠《黃海圖書館》，1935年），提示員工「不要忘了各人的責任，尤其不要忘了我們是為中國實業前途奮鬥」（《值得紀念的去年》，1934年）。久大公司成立二十周年時，專門舉辦廠史展覽，稗參觀者明白「久大二十年來為中國食鹽界努力，進而奠定酸鹼工業之基石，又未始非人生之意義與欣幸」（清《久大二十周年紀念盛況紀略》，1935年）。范旭東號召「久大同人應本一貫之精神，再接再厲，為中國食鹽界辟一明坦之道」（清《久大二十周年紀念盛況紀略》，1935年）。
范旭東的永久黃精神，激發了員工的敬業奉獻熱情。正如一位管理者指出：「永久的目標，是『在工商業范 圍內，以最低廉的價格，供給國人以大量的最上等的食鹽』。」但「本廠是營業機關，當然不能作削本買賣，那麼，如何才能夠以最低廉的價供給國人以最上等的食鹽呢？這就是我們埋頭苦幹，想改良設計裝置和技術管理等的大問題。我們的工作，非設法達到最大的效能和最小的浪費，則不能以最少的成本制出最良的產品。換句話說，就是不能以最低的價格，供給國人以最上等食鹽。我們不惜深思苦慮，以求節省一斤煤，減少一個工，我相信這一斤煤、一個工，不是替工廠或股東而節省的，乃是替我們大多數貧苦的食戶而節省的。」（漢《本廠二十周年紀念感言》，1935年）還有人表示：「同人誓以整個的精神，為事業奮鬥，公而忘私，廠而忘身，責任愈大，同人應愈加努力，為個人前途計，為工廠業務計，為國家工 業計，成敗利鈍，痛癢相關，毋敢稍懈！是以促進業務，改良技術，減輕成本，增加產量，為人人應有之職責，人人應具之志願。」（二多《淚溯既往策勵將來》，1935年）
范旭東和管理層都反對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南京永利硫酸氬廠前任廠長傅冰芝，也有此相同見識。1948年，彭素夫《哭傅冰芝先生》一文云：「冰丈生前有言：『范公之心愿，不僅完全注重產品之製造，其終極之目的，蓋在為廣大民眾謀福利。但欲達到此目標，必須供給農村以廉價化肥，使其生產旺盛，收入增多。』……他們從事生產之目的，在為廣大民眾謀福利，而非為少數資本家擴張財富。……冰丈又說：『以公私之利益，應該勞資各半。』」
范旭東行儒家忠恕之道、絜矩之道，歸功於人，歸過於己。熏陶他人，以散步之形式，討論啟發式交換意見，並不訓斥他人。范旭東不貪求名利，如侯德榜1941年發明新法制鹼，即發起以「侯氏鹼法」命名這一制鹼新法，以為永久紀念。如果換在今日，恐怕也未必如此，一些「老闆們」肯定是頭功歸己，副工歸發明人。在科研院所、大學裡面，老師佔有學生的權利，引發師生之間矛盾，多是此類事。
他的高級助手們表示：「我們都願意跟隨范先生。」「旭東先生以誠待我，我也以誠答他，『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任致遠《紀念范旭東先生》）團體員工對范旭東「無不有親切欽敬之感，故追隨工作至二三十年者比比皆是」（ 李金沂《范公旭東生平事略》 ）。「而幹部人員，幾於全部與公司有 同樣長期間之歷史，在國內實少先例」（鏡《久大三十年》）。
范旭東尊重人才，以人為本，善於識人、用人。范旭東團結了大批優秀人才，除分別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並獲得博士學位的侯德榜、孫學悟外,尚有畢業於日本帝國大學和美國哈佛大學、曾參加過設計建造美國最大航空母艦的傅冰芝,以及從日本東京電氣高等工業學校畢業的李燭塵、美國普渡大學畢業的李祉川、畢業於東吳大學被范旭東送往美國留學的陳調甫、從德留學歸來的閻幼甫等。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更是吸引了大批學者, 其中有美國留學歸來的張克忠、長伯年、長松年、區嘉偉、江道江博士,法國留學歸來的徐應達博士,德國留學回國的聶湯谷、肖乃鎮博士，以及國內大學畢業的方心芳、金培松等人。像孫學悟等不少人才都是范旭東想方設法、非常誠懇地邀請過來的,並為他們創造了發揮才智的條件。
范旭東注重分工協作和發揮人才的自由創造力，依據其興趣自主研究問題，各主其事，各司其責。當時，社會上流行采工頭包辦制，范旭東力矯此弊，除了大政方針外，不干涉研究人員的自由研究。范旭東《為促進學術文化進一言》一文，闡述十分清楚，茲不贅述。
范旭東獎掖後進，對於培育人才不惜成本。「歷年派往外國留學者，絡繹不絕於途；抗戰(爆發)後遣往美國實習求學者更多」（陳調甫《化工界開路先鋒—一范旭東》，1945年）。到1935年，范旭東發起成立中國工業服務社時，「永久黃」團體已「聚百餘專門的工業技術人才」和「千餘人的熟練工匠」（李書田《中國工業服務社與中國工業之前途》，1936年）。
五、尾論
范旭東身上有一股陳獨秀《歡迎湖南人底精神》中的湖南精神。在永久黃團體與國家民族共患難的八年期間，范旭東還在規劃中國西部工業的發展，他也始終沒有忘記塘沽，為此將五通橋化工基地取名為「新塘沽」，還把一張塘沽鹼廠的舊照懸掛在辦公室牆壁上，親自在上面寫下「燕雲在望，以志不忘」八個大字。他時常獨自在照片前面佇立凝思，並激勵手下人說：「我們一定要打回去的。」這讓我想到了范旭東在1917年與陳調甫的對話：「為了這件大事業，雖粉身碎骨，我也要硬幹出來。」
清末民初，面對列強的侵略，引發出了一股救國救民的熱潮，仁人志士無不受此熏蒸。范旭東熱愛國家，尊黃攘夷，追求建構一個文明主體，這是他創業的永恆動力。我經常說，儒學是從黑暗走向光明、從野蠻提升為文明的引擎，用在范旭東身上，真實不虛。也可以說，儒學是永動機。從王船山「黃中立極」到范旭東的「永久黃」，我們看到了一脈相承的仁愛精神和對文明的追求、對野蠻的排除的大氣魄。
翻讀范旭東的史料，為他的儒學宗教情懷與高尚的道德人格所感動，淚下。「中國如果沒有一班人肯沉下心，不趁熱，不憚煩，不為當世功名富貴所惑，埋頭苦幹，至心皈命為中國創造新的學術技藝，中國決產不出新的生命來。」范旭東這句話雖然是對孫學悟所講，但是穿透時空，也是對我所說的！這也是對我的自許了！
讀范旭東的文章，我認為她是一個生命權力上的強人。用尼採的話，范旭東是超人。他至善日新、乾乾於明，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對於真理之追求孜孜不倦，「學有緝熙於光明」，向上向善，遵從道命。這一點上，北京湖南商會會長、東方雨虹董事長李衛國先生與范旭東有點相似，兩人的文章中呈現出來一種遵從道命的儒學的宗教性精神。
新湘商文化開山宗長伍繼延認為，范旭東是湘商之魂。我倒是認為，范旭東不僅只是湘商，更是東方儒商！范旭東還要代表中國乃至亞洲的企業家！
范旭東有道有德，領導著一個事業團體，干成了人生一件大事。他的成功經驗，是一個典範，值得我們學習。如天華智車董事長周小波在天津創業，應當首先就地繼承范旭東的精神，成為一個新范旭東，在新時代干出一番大事業！
何為華夏（中國）？何為夷狄？公羊學的微言大義夷夏之辨不得不講！中國即文明、光明，夷狄即野蠻、黑暗。中國人即文明人，夷狄即野蠻人。不是文明人，不是中國人！黃中立極，為自己立法，照見光明，運用理性，自作主宰，這是王船山所謂的「中國人」！「學有緝熙於光明」，光明在前，同仁們要繼承范旭東遺志，「齊心合德，努力前進」！
因愛稱儒，黃中立極！范旭東，木鐸金聲，一言一行，都是在立法則，是導師，是領袖，是為傳教之聖人！因此我認為，范旭東，不僅只是儒商、現代企業家、中國化工之父，更是一個傳道真儒、廣大教化主、三王，他是新王船山！
夏曆戊戌七月初四
2018年8月14日
黃守愚於湘水之畔光明堂
來源：湖湘儒學高等研究中心（ID：huxiangru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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