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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音效卡通」時代的魯迅:迪士尼動畫在民國上海

撰文:秦剛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隨著上海迪士尼樂園的開園,米老鼠及其夥伴們的夢幻王國在上海落地生根。早在上世紀30年代,上海就曾是「有音效卡通」時代的超級明星米老鼠活躍於亞洲的重要舞台,魯迅就曾在他的日記里三次記下了「米老鼠」的名字,而且他曾多次帶家人去影劇院觀賞過銀幕上「有聲有色」的米老鼠。

魯迅日記為查考民國時期迪士尼的卡通片在華流行與影響提供了絕佳的歷史線索。本文運用報刊廣告等文獻資料,考證美國有音效卡通片進入上海院線的大致時段,並繼之以魯迅的卡通片觀影為線,重現迪士尼的娛樂文化一度風靡海上的歷史圖景。

上海曾是歐美電影與娛樂文化輸入中國的最大窗口和舞台,自上世紀20年代起,越洋舶來的美國卡通片的放映與流行,成為民國時期上海的重要的文化現象。直至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製作的最新卡通片、即動畫片,一直以源源不斷的新片源在公共租界的各大影劇院放映,並直接催生了國產動畫的誕生和發展。特別是以《米老鼠》系列為代表的迪士尼公司的有音效卡通片更是紅遍上海、盛極一時。隨著上海迪士尼樂園的開園,這段往事迎來了被重拾的機緣。但關於民國時期美國動畫片在華放映的文化史領域的研討,尚處於亟待拓展的階段。

魯迅日記為查考和驗證有音效卡通時代的迪士尼娛樂文化的在滬流行,留下了極為寶貴的歷史線索。這是因為魯迅在日記里,完整記錄了他自1927年10月定居上海後前往各大影劇院觀影的基本信息,而魯迅較為頻繁地觀賞電影的人生最後三年(1934-1936),恰好與迪士尼的有音效卡通片風靡上海的時期相疊合。考察其日記可知,魯迅曾前後四度攜家人去光陸大戲院觀看《米老鼠》的短片合集。現代中國的文化巨人與20世紀美國娛樂文化的偶像角色、被譽為「好萊塢超級明星」的米老鼠的接觸和交集,從一個側面佐證了民國時期上海劇場娛樂文化的多元性,以及動畫片這一新興藝術形式的巨大的滲透力。本文即以考證魯迅的卡通觀影為主線,力圖重現迪士尼的娛樂文化一度風靡上海的歷史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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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11月18日公映的華特·迪士尼公司出品的《汽船威利》,標誌著卡通明星米老鼠的誕生。米老鼠究竟何時開始登陸上海,目前尚有待確定。難以查證的原因之一,在於迪士尼出品的早期短片,不論在美國還是在上海,都是作為影院放映正片之前的加映片放映。這種近於附屬品的屬性,使它在獲得獨自的號召力之前,難於在影劇院的廣告中出現。

然而,《米老鼠》系列片的走紅,憑藉了它採用的有聲電影技術,聲與畫的高度結合,是該系列的魅力之所在。因此,《汽船威利》中吹著口哨、手持輪舵的俏皮的米老鼠,才以其動畫角色特有的感染力而一舉成名。照此考量,米老鼠風行海上,不應早於1930年。這是因為,上海租界各影劇院的有聲放映設備此時才得到普及,1929年2月夏令配克大戲院最早放映了有聲片,同年9月大光明、光陸、卡爾登、奧迪安等各自安裝放音設備,1930年3月南京大戲院也開始放映有聲片。1931年第4期的《新銀星》刊載的《一九三十年度在上海開演外國有聲片影一覽》中,還找不到任何一部卡通片的訊息。另外一個參考項,是明星影星公司1933年4月創設卡通部,這是直至盧溝橋事變前中國唯一的動畫片製作的專門機構。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三兄弟在此加盟。1933年4月明星影星公司設立卡通部,似可視為有音效卡通已在滬流行的一個明確的訊號。

上海的中文媒體對迪士尼卡通的全面介紹,目前可以追溯到1932年12月出版的《良友》畫報。題為《米鼠——美國最紅的明星》的一個頁面中,刊登了多幀米老鼠圖片和華特·迪士尼及其團隊的工作照,其中還包括一幅運用圖像處理技術拼接出的米老鼠和布魯托閱讀《良友》的圖片,說明稱「米鼠,亦為良友報之愛読者」。同時,這一期畫報還刊載了「良友三巨頭」之一的陳炳洪撰寫的《以鼠成名之畫家》一文,系統介紹了華特·迪士尼的藝術之路和創作成就。文中提到,「在有聲電影未盛行時候,那種所謂活動漫畫片子是不能賣到錢的,戲院把這種片子當為附屬品不算做正片的。現在大不相同了,歐美最大的戲院常把米鼠的名字和大明星的名字一道掛在戲院電燈廣告上。」但該文中對迪士尼作品在上海的傳播情況竟未著一字。據此亦可認為,截至1932年底,米老鼠尚未在滬全面走紅。念及1932年一·二八事變對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與娛樂活動的影響,米老鼠的走紅也理應在上海恢復了基本的社會秩序之後。

陳炳洪的文章中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文中針對動畫片這一藝術形式,接二連三地使用了「活動鋼筆畫」、「有聲漫畫」、「詼諧畫」、「活動墨水畫」、「活動漫畫」等等不一而足的稱謂,顯得十分混亂。來自於英文Cartoon的「卡通片」或「卡通電影」的說法,是稍晚數年後才固定下來的,在陳炳洪的文章里還沒有出現。

1934年12月出版的中國第一部官方電影年鑒《中國電影年鑒》中,錄有《准演外國影片一覽》。其中可以查找到《麥克夢魘》(《Mickey"s Nightmare》)、《麥開的偉事》(《Mickey"s Good Deed》)、《密姬之戲劇》(《Mickey"s Mellerdrammer》)、《米老鼠的賽馬》(《Steeplechase》)、《米老鼠上生意》(《Pet Store》)等等的《米老鼠》系列片。「麥克」、「麥開」、「密姬」等,都是米老鼠的名字「米奇」的早期譯名。這些短片多為1932年至1934年間的作品。據此推測,上海市民應於1932年後開始有機會在影劇院的銀幕上觀看到迪士尼的有音效卡通片。而《中國電影年鑒》中將動畫片全部歸類為「諧畫」。

筆者目前查找到的迪士尼短片作為加映片在滬放映的最早的廣告,是英文報《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1931年12月23日刊登的蘭心大戲院放映《鳳還巢》(《Meet the Wife》)的廣告,當時加映了《荒唐交響曲》系列的《午夜玩具店》(《Midnight in Toyshop》)。而在中文媒體《申報》上,則是1932年2月9日《申報本埠增刊》刊登的光陸大戲院和蘭心大戲院聯合放映美國電影《雨》的廣告中,最早出現了加映《米老鼠》及《荒唐交響曲》的宣傳。因後者系中文紙媒,因能直接體現迪士尼作品開始進入中國受眾的視野而更顯重要。該廣告下方「加映」框內有「加映鼎鼎大名全球馳譽兩大滑稽畫片米老鼠·荒唐交響曲」的字樣。同年5月3日《申報本埠增刊》第14版,同樣由蘭心、光陸聯合放映《天鵝肉》的廣告中,也可見《米老鼠》、《荒唐交響曲》的加映宣傳,並冠以「加映整個上海電影迷眾口交譽、並稱瑜亮音樂諧畫短片」的宣傳語。可以斷定,此時期,米老鼠在上海開始被著力宣傳並受到關注。至1933年後半年,加映《米老鼠》的影片廣告開始多見於《申報本埠增刊》,並多用醒目的大字標題「米老鼠」,甚至輔以米老鼠的卡通形象來吸引觀眾。1933年當為米老鼠的卡通形象在上海開始廣為人知並迅速走紅的重要年份。

1932年2月9日《申報本埠增刊》第7版廣告

如前所述,《申報》上最早的加映迪士尼短片的廣告,是由蘭心大戲院和光陸大戲院聯名排片的。不僅如此,魯迅四次觀看迪士尼短片集及《米老鼠大會》,也都是在光陸大戲院,而且第一次也是蘭心和光陸的聯名排片。可見,光陸大戲院和蘭心大戲院,都是迪士尼作品早期在上海放映的重要場館。在此,有必要回溯一下光陸大戲院的歷史,並為光陸與蘭心何以曾聯名排片做出解釋。

光陸大戲院(Capitol Theatre)位於蘇州河南岸與虎丘路(原博物院路)的交界轉角處(今虎丘路146號),北端正對乍浦路橋,是共8層的呈弧形外觀的光陸大樓的一二層。光陸大樓由外商斯文洋行出資、鴻達洋行設計,1928年2月落成。光陸大戲院也是上海第一座建造於高樓中的影劇院,劇場內裝飾華麗,裝備了冷熱氣、凈風機,全場「藍皮軟椅」坐席千位。落成後第二年成為美國派拉蒙電影公司的首映影院,也常用於上演歐美劇團演出的歌舞劇。1929年1月,位於原博物院路的第二代蘭心大戲院(ADC劇院)因建築老化被轉賣,光陸大戲院遂成為該地區唯一影劇院,作為高級豪華劇院,與夏令配克影戲院,奧迪安大戲院,大光明大戲院等齊名。由於臨近英國領事館及外資洋行,門票較為昂貴。進入有聲電影全盛時代後,曾因在排片競爭中落敗而陷入經營困境,被蘭心大戲院(第三代)收購,自1932年10月至1934年5月間,成為蘭心大戲院的分院。而此時的蘭心大戲院,也已從舞台演出向專映美國派拉蒙電影公司的進口影片轉向。因此,在此間一年多的時間內,兩館常以相同片源上映影片。1934年5月,光陸從蘭心分離,由英商李華沙法獨立經營,片源由美商影片公司提供。同時,蘭心則在《字林西報》刊登廣告,宣布停止電影放映,回歸專業劇場。亦即從此段起,光陸大戲院積極引入迪士尼公司的最新片源,頻繁上映《米老鼠大會》,成為《米老鼠》卡通片上映的老牌影院。《米老鼠大會》的專映方式,後為其它多家影院所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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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第一次觀看迪士尼卡通片,是在1933年12月23日。當天的魯迅日記中記有「午後同廣平邀馮太太及其女兒並攜海嬰往光陸大戲院觀兒童電影《米老鼠》及《神貓艷語》。」魯迅幾乎從不獨自走進電影院,總是會帶上家人,並時常邀約親友及其家人一起觀賞電影。這一天受邀的「馮太太及其女兒」,即馮雪峰的夫人何愛玉及其愛女。而且,這也是魯迅第一次將時年4歲的周海嬰帶進電影院。之所以如此,顯然和當天是去專門觀賞「兒童電影」有關。

這一天的光陸大戲院的放映廣告未刊於《申報》,但在《字林西報》上可以查到,該廣告顯示,當天的排片是聖誕節期間的特別放映(廣告詞稱「特別的聖誕魅力!」),光陸、蘭心聯名排片,兩處各映三場。放映時間為,光陸14時30分、17時30分、21時15分,蘭心15時、17時30分、21時30分。魯迅觀看的應該是光陸14時30分放映的場次。

圖2 1933年12月23日《字林西報》第20版廣告

在筆者迄今查閱的上海影劇院的文獻中,這則廣告是迪士尼短片作為正片放映的最早的上映廣告。這次聖誕節期間的特別放映,從23日至26日連映4天,自21日起,就開始在《字林西報》刊登廣告展開宣傳,因此,魯迅通過某種渠道事先了解相關信息是完全可能的。這一天的特別排片,主推的就是迪士尼的《米老鼠》系列、《荒唐交響曲》系列的短片組合。廣告上以「銀幕上最被鍾愛的角色」、「上百萬的孩子都是他的好夥伴」來宣傳卡通偶像米老鼠,而且使用了米奇和米妮的卡通形象,角色下方以小字標註了兩者的名字。放映片目顯示為《米老鼠》和《荒唐交響曲》的「正片精選」,並註明「非短片,而是單本長片」。此外同時放映《Puss in Boots》。

和《米老鼠》一同放映的《荒唐交響曲》,是迪士尼公司1929年起推出的另一重要系列短片的總稱。該系列注重以音樂元素為核心,以動感畫面配合音樂旋律,展示出奇幻的童話世界,且題材多樣,角色多變,各自獨立,並及時汲取了各種最新動畫技術。1932年至1939年間,《荒唐交響曲》系列中共有9部作品獲奧斯卡獎提名,7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前文提到的光陸大戲院廣告中,便稱《荒唐交響曲》是與《米老鼠》「並稱瑜亮」」的「音樂諧畫短片」。

同時放映的《Puss in Boots》,是根據法國作家夏爾·佩羅的《穿靴子的貓》改編的輕歌劇,當時譯為《神貓艷語》。在確認了《字林西報》的廣告內容後,可以發現《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中對當日觀影所做的注釋中,有幾處明顯的錯誤需要訂正。該注釋全文如下:

《米老鼠》及《神貓艷語》 原名《Mikey Mouse》和《Buss in Boots》。美國動畫片。從1928年到1953年,迪斯尼拍攝了一百多部以米老鼠為題材的動畫片,《米老鼠》為其第一部。

首先,《神貓艷語》的原片名的拼寫有誤,應為《Puss in Boots》。同時,將《神貓艷語》以「美國動畫片」來說明是不正確的。《字林西報》廣告中有輕歌劇《神貓艷語》的演員合照,附有「基於人氣童話改編的輕歌劇,演員幾乎全部為富有演藝天賦的兒童」的說明。可見《神貓艷語》是以兒童出演的輕歌劇拍攝而成的影片。此外,注釋中的「迪斯尼拍攝了一百多部以米老鼠為題材的動畫片,《米老鼠》為其第一部」的說法,也有失準確。《米老鼠》系列正式上映的第一部是《汽船威利》,實際製作的第一部是《瘋狂的飛機》。即便按照此文可能造成的歧義,以《米老鼠》為迪士尼的「第一部」動畫去理解,也依然有誤。因為,迪士尼本人及其工作室在《米老鼠》系列之前,還有1924年起製作的《愛麗絲在卡通國》系列,以及1928年由華特·迪士尼和烏布·伊沃克斯創作的《幸運兔奧斯華》系列。《幸運兔奧斯華》的版權於1928年版權被環球影業取得,正是催生《米老鼠》問世的一個要因。

事有湊巧的是,魯迅一家人去看《米老鼠》的同一天的《申報》上,刊有「購買李施德霖牙膏一管或百福牙刷一柄奉送米鼠假面具一隻」的配圖廣告。李施德霖牙膏是美國強生公司的產品,特意選擇在聖誕節期間以米老鼠面具為贈品,展開商品促銷活動。此前12月17日《申報》亦曾刊發《奉送米鼠假面具》的消息,稱「美國李施德霖牙膏廠家,新近特派代表青山君來滬,攜有大批滑稽動人之米鼠假面具。此種面具,在美國及斐列濱地方,素極風行。而在聖誕年節跳舞時,一般青年士女,尤為樂於佩帶,以資歡娛。刻下本埠百貨公司?洋廣貨店各大藥房,均各領得米鼠假面具。凡前往購買李施德霖牙膏一管者,當場奉送該面具一隻,多購多送,以送完為度。」可見「美國最紅的明星」的卡通偶像,在1933年的聖誕節期間,已開始滲透到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之中。由是觀之,魯迅帶家人專程觀賞銀幕上的米老鼠,不啻為一次具有標誌性意義的觀影活動。

許廣平在《魯迅先生的娛樂》中談及魯迅觀賞電影的濃厚興趣時記述說:「五彩卡通集及彩色片,雖然沒甚意義,但卻可以窺見藝術家的心靈的表現,是把事物和動物聯繫起來,也架空,也頗合理想,是很值得看的。」「有時一些兒童片是為了帶海嬰而去看的,結果他看了也蠻高興,他是隨時都保存著天真的童心的。」

可以推想,魯迅對這一天觀賞到的卡通片,也一定饒有興緻。至少,他認可了卡通片作為「兒童電影」的觀賞性和娛樂價值,當是確切無疑的。這是因為,當天日記里魯迅還記道:「贈阿玉及阿菩泉五,俾明日可看兒童電影。」可知,魯迅回家之後,拿出了5元錢送給周建人的兩個女兒、當時7歲的「阿玉」周曄和6歲的「阿菩」周瑾,讓她們去看第二天、即聖誕夜場次的「兒童電影」。當時光陸的票價一般是樓下6角、樓上1元,5元錢足抵周建人全家4口的入場費用。對此,周曄在《伯父的最後歲月——魯迅在上海(1927-1936)》中有提及,「美國的華爾特·狄士耐的米老鼠電影很好玩,我們很愛看,但家裡的經濟不寬裕,魯迅自己看了覺得好的,就送錢給我和我的妹妹們,讓我們去看。」

魯迅去世70年後,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中也提到,「我幼年很幸運,凡有適合兒童的電影,父親總是讓我跟他同去觀看,或者也可以說是由他專門陪著我去觀看。有時候也讓母親領著我和幾個堂姊去看《米老鼠》一類的卡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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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起,光陸大戲院利用其片源優勢,開始不定期地專場放映名為《米老鼠大會》(《Mikey Mouse Show》)的迪士尼短片合集。魯迅於1934年6月15日前往光陸大戲院觀看過《米老鼠大會》,這是他第二次觀看迪士尼卡通專映。而前一天的6月14日夜,魯迅剛和許廣平、許壽裳前往南京大戲院看過美國影片《富人之家》。

6月15日魯迅日記記載,「夜同廣平往光陸大戲院觀電影」。日記的文字中沒有記錄片名,對此,《魯迅全集》注釋為「所觀電影為《米老鼠大會》,動畫片,美國迪斯尼公司出品。」可見,注釋者根據日記的線索,查考了當時的放映廣告。儘管如此,如果查閱當天《字林西報》刊載的光陸大戲院的廣告,依然可以獲得更為全面的訊息。

1934年6月15日《字林西報》第16版廣告

根據廣告可以確認,當天的《米老鼠大會》共映三場,時間分別為14時30分,17時30分,21時15分。魯迅既然是入「夜」後出行,看的應該是21時15分開映的場次。之所以沒有帶上海嬰,很可能是考慮到結束後回家較晚的緣故。但把幼子留在家中,夫妻二人夜裡觀影,似乎也印證了魯迅夫婦對卡通片的濃厚興趣。因為廣告宣傳語中赫然寫著「今日是本季《米老鼠大會》的最終上映日」。 據此推斷,魯迅和許廣平必定是為了趕上「本季《米老鼠大會》的最終上映日」的最後一場才專程前往的。廣告上還宣稱「全部場次都有玩具贈送!」那麼,魯迅也必定為海嬰領取了贈送的玩具。

這天的《米老鼠大會》包括了《米老鼠》系列和《荒唐交響曲》系列的多部短片,廣告中特別列出了《荒唐交響曲》系列的部分片名,即《The China Shop》(《瓷器鋪的故事》)、《Lullaby Land》(《搖籃曲的樂土》) 、《Babes in the Woods》(《森林裡的小寶貝》)。上述《荒唐交響曲》系列片,皆為運用三原色洗印技術的彩色片。自1932年7月完成的《花與樹》(首部彩色動畫片、首部獲奧斯卡獎的動畫片)率先採用這一新研發的技術後,該系列片全部以彩色製作。而《米老鼠》系列的首部彩色片出現,要等到1935年2月公映的《音樂會》。因此,魯迅本日看到的《米老鼠》雖無法得知具體片名,但均為黑白片是確切無疑的。此後光陸放映的歷次《米老鼠大會》的廣告,一般都只會列出《荒唐交響曲》系列的部分片名,卻極少標明《米老鼠》系列的片名。這也許和《米老鼠》系列片因其連貫性的出場角色而具有較高的辨識度有關。

時至1935年,米老鼠在上海已家喻戶曉,深入人心。這一年裡,魯迅又曾兩度帶家人前往光陸大戲院觀看《米老鼠大會》,分別是4月20日和6月29日,前後相隔不過兩月。而且都是魯迅一家與周建人夫人王蘊如攜女一同觀看的。可想而知,魯迅的兩個侄女「阿玉」、「阿菩」也在伯父的鼓動下,成了《米老鼠》的小影迷。

4月20日的魯迅日記里記載:「午後蘊如攜阿菩來,遂邀之並同廣平攜海嬰往光陸大戲院觀米老鼠兒童影片。」此時魯迅的健康狀況頗為不佳。兩天前的4月18日「晨咳嗽大作」,自晨至夜服藥三次。19日曾前往須藤醫院就診。而看過《米老鼠大會》的第二天即21日,魯迅又和許廣平攜海嬰去須藤醫院就診。

4月20日光陸大戲院的上映廣告,刊登於當日《申報本埠增刊》第10版。

1935年4月20日《申報本埠增刊》第10版廣告

廣告顯示,當天的放映時間為10時30分、15時、17時30分、21時15分。魯迅一行觀看的很可能是午後15時的場次。米老鼠的卡通形象位居中央的廣告上,排滿了密集的宣傳文字,信息含量極為豐富。其中的「兒童年兒童節敝院萬分誠意貢獻給全市兒童的禮物!」,指的是民國政府在社會各界推動下,曾決定自1934年4月開始舉辦以謀求兒童幸福為宗旨的「兒童年」活動,但該活動因籌備不及而推遲自1935 年8 月1日開始舉辦。而當時的民國政府制定的兒童節為4月4日。因此,4月20日的《米老鼠大全》,原系「兒童年」的「兒童節」期間專映活動的延續。廣告稱此日的放映為「一九三五年簇嶄全新空前偉大短片集」,而且「本本是本年度新傑作!只有敝院始有此力量!」,「真正老牌絕非市上七拼八湊者可比!」,這些廣告語都旨在強調光陸在片源方面的領先地位。通過「八本是米老鼠畫片本本諧趣饒有意義」、「三本五彩荒唐交響曲」、「全部十一大本不可不看」等語可知,4月20日的排片共有11部短片,其中包括8部《米老鼠》黑白片和3部《荒唐交響曲》彩色片。《荒唐交響曲》的3部彩色片為「(一)奇特的白鵝(二)可愛的小兔(三)聰明的小母雞」。據同日《字林西報》上的同館廣告可知,其原題分別為《Peculiar Penguins》、 《Funny Little Bunnies》、《The Wise Little Hen》。其中,《聰明的小母雞》是1934年6月9日在美公映的作品,以唐老鴨的形象在片中首次亮相而聞名。

6月29日魯迅日記又記:「下午邀蘊如及阿玉、阿菩並同廣平攜海嬰往光陸大戲院觀米老鼠影片凡十種。」明確記有「觀米老鼠影片凡十種」的具體數字。對此,《魯迅全集》未做任何注釋說明。查閱當日《申報本埠增刊》第8版的光陸大戲院廣告可知,放映內容為《米老鼠大會》,且有小字標示「五本是米老鼠五本是五彩片」。其5本《米老鼠》中,包括了《米老鼠》系列的第一部彩色片《音樂會》,廣告中稱之為「破天荒第一次製作五彩鼠片」。該片1935年2月23日在美公映,問世僅4個月後即已現身上海。如果按照5本《米老鼠》中有1部「五彩片」,其它4部彩色片均系《荒唐交響曲》系列計算的話,當天《米老鼠大會》應該是9部短片組成的合集。但魯迅日記卻記為「凡十種」,因何有此細微出入,只能暫且存疑。

1935年6月29日《申報本埠增刊》第8版廣告

據《申報》廣告、並輔之以同日《字林西報》的廣告為參考,目前可以確定全部5本「五彩片」的片目。現將此5部短片,連同其在美國的公映日期詳列如下:

1.《音樂會》(《The Band Concert》)、1935年2月23日公映

2.《龜兔競走》(《The Tortoise and the Hare》)、1935年1月5日公映

3.《春之神》(《The Goddess of Spring》)、1934年11月3日公映

4.《點金》(《The Godden Touch》)、1935年3月12日公映

5.《飛天老鼠》(《The Flying Mouse》)、1934年7月14日公映

誠如廣告中「上海只此一家金字真正老牌短片大王」、「集合老短片不希奇,本本是最新映演才是手段高明」的光陸大戲院的自詡,僅以上述已知片種和兩個月前的4月20日魯迅觀看的片目相比,確已全部更新。而且《音樂會》、《龜兔競走》(《龜兔賽跑》)、《點金》都屬當年度迪士尼公司的新作。通過《申報本埠增刊》廣告查閱可知,在同一時期的1935年6月,美國電影《教王弄政》6月14至16日在南京大戲院、6月27日在大上海大戲院上映時,也都加映了《音樂會》和《點金》這兩部最新出品之作。《點金》進入各院線的廣告,距其在美公映僅過了3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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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前文考證的魯迅與家人四次往光陸大戲院看米老鼠專映之外,魯迅在去世的那一年、即1936年所觀看的影片中,也有兩次包括或加映了《米老鼠》。一次是1936年4月26日,魯迅日記記「與廣平攜海嬰往卡爾登影戲院觀雜片」。對此,《魯迅全集》也未做任何注釋,對照當天《申報本埠增刊》第8版刊登的卡爾登影戲院廣告,可知當天上映內容是題為《歡天喜地》(《Mappiness Program》)的短片合集,除卓別林1919年自編自導的《金百萬》(《Sunny Side》、現譯《田園詩》)外,還包括了如下卡通片:

1.「大力士卡通」《獨身之苦》(《Popeye The Sailor》、現譯《大力水手》)

2.「美國五彩卡通·外國王先生」系列(《Mutt and Jeff》、現譯《默特和傑夫》)《南海歷險》、《我在何處》

3.「米老鼠」系列《米老鼠表演》、《遊藝會》、《大鬧農場》

4.「彩色諧畫《異馬》」

1936年4月26日《申報本埠增刊》第8版廣告

「大力士卡通」《獨身之苦》,應是1933年7月公映、由戴維·福勒斯奇爾導演的《大力水手》的首部動畫短片,派拉蒙影業出品發行。《默特和傑夫》系列片改編自同名連載漫畫,因該漫畫為葉淺予創作連環漫畫《王先生》帶來靈感,《默特和傑夫》遂被譽為「外國王先生」。

在逝世前兩周的1936年10月6日,魯迅在南京大戲院看美國電影《未來世界》時,也加映了《米老鼠》系列的《審判日》(《Pluto"s Judgment Day》)。魯迅在人生的最後三年中,進入影劇院觀看到的卡通片,總計應超過50部。如果假設這50餘部皆為不同片種的話,那麼,這個數字竟相當於1934年至1936年的3年間,迪士尼公司製作的所有卡通片的總和。因為這3年間迪士尼製作的《米老鼠》系列、《荒唐交響曲》系列的全部卡通短片的總量是51部。

但不論是對「卡通片」這種藝術形式,還是對那隻名為「米奇」的卡通老鼠,除了在日記中的簡要記述以外,魯迅未曾在文章中留下過任何隻言片語,這卻也為今人留下了縱深地理解其藝術觀的尋味空間。為此,可引出同時期魯迅從事美術活動的諸多輔助線索去深化思考。例如,僅以他最為密集地接連兩次、共觀看了20部迪士尼卡通的1935年4至6月間為例,即可發現,魯迅此間從事了極為密集的與木刻和蘇俄美術相關的工作,即包括在翻譯果戈里的小說《死魂靈》的同時,關注俄國畫家繪製的《死魂靈》插圖,也包括為《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專輯》作序,指出新興木刻「還有更光明,更偉大的事業在它的前面」;並接連致信青年木刻家李樺、羅清楨、陳煙橋、賴少麒等,與他們交流新興木刻發展現狀,對現代木刻創作發表意見,建議與蘇聯美術批評家建立聯繫,並努力推介青年藝術家木刻創作的發表,籌劃翻印自己收藏的海外木刻作品,關注中國的連環畫創作等等。同時期,魯迅曾以三閑書屋名義自編出版的蘇聯現代版畫集《引玉集》由日本東京的洪洋社再版。

魯迅的晚年不遺餘力地介紹蘇聯版畫,指導中國現代木刻創作。木刻藝術的黑白兩色的靜止世界,與迪士尼的彩色有音效卡通的活動聲畫,看似成為鮮明的發差和對比。但另一方面,魯迅倡導木刻及連環畫的創作,希翼藝術為大眾普及的努力中,卻可窺見到與迪士尼動畫電影的商業追求之間的某種相通與契合。歸根結底,魯迅致力於蘇聯版畫的介紹和新興木刻運動的倡導,是在同時近距離接觸了以迪士尼為代表的美國大眾娛樂文化的背景之下所作出的文化趣味和藝術追求上的選擇。因此,考證魯迅與美國卡通的交集和關聯,不僅可以填補魯迅年譜的紀事,更可以讓今人更為立體、多重地認知他的藝術與人生。

魯迅故去後的1937年,上海名媛張愛玲嶄露頭角。這一年,身為聖瑪麗亞女中高三學生的17歲的張愛玲在校刊《鳳藻》上發表了《論卡通畫之前途》一文。她在這篇文章中斷言「卡通畫這名詞,在中國只有十年以下的歷史。但是,大概沒有一個愛看電影的人不知道華德·狄斯耐的米老鼠」,並認為「卡通畫」不僅僅是取悅兒童的娛樂,在藝術價值上絲毫不遜色於電影,是具有發展前景的藝術形式。她還如此展望了「卡通畫」的未來:「未來的卡通畫能夠反映真實的人生,發揚天才的思想,介紹偉大的探險新聞,灌輸有趣味的學識。」學生時期的張愛玲喜愛漫畫,且畫技出眾。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卡通畫家」。迪士尼藝術的魅力,讓沐浴在外來文化中成長的新一代上海人深深為之著迷。早在1932年10月,魯迅曾在《「連環圖畫」辯護》一文提到,在一次筵席上他隨口說過這樣的話:「用活動電影來教育學生,一定比教員的講義好,將來恐怕要變成這樣的」。可「話還沒有說完,就埋葬在一陣鬨笑里了。」魯迅的話自然基於對「活動電影」潛在的教育功能的深刻體會,進而推演開來,似也同時預言了「活動」的卡通藝術、即動畫電影對於兒童的強大的感召力。(作者授權刊發,注釋略去,無插圖版文章原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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