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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領一棵樹到新的家

祖父種樹

太陽像一大盆燒旺的火炙烤著大地。

那些看得見的火光,那些看不見的氣浪,互相翻滾攪纏,席捲著那棵榕樹的樹梢、樹葉。它們便被樹梢更確切地說是被樹葉給擋了回去。仿如那顆巨大的小葉榕抖擻了一下身子,那燦爛的火光那熱烘烘的氣浪,在一愣神之間,遲疑的一後退,瞬間便向榕樹的四面腰身潑溢了開來。榕樹四周的潭水、稻田、村舍、水泥路,便整個兒的洗浴在火光或熱氣之中的了!而那一榕樹密密麻麻閃著幽微紫綠色光芒的葉子,因為太陽的照耀或烘烤,便閃爍著璀璨的紫色的光芒了,彷彿金子或鑽石一般。

在一把撐開大傘一樣的巨大榕樹之下,濱潭村人正在歇息和乘涼,避開夏天的暑熱之氣。年青的人們或坐石塊或坐斷磚,在一塊方石上打大字牌;共有三圈人呢。當然,他們是「小賭」,他們在漫不經心的看牌、抓牌、思考、放牌,那哲思的樣子,比坐禪還要禪意。一圈小屁孩兒,則半跪在水泥曬坪上,用手掌拍擊地板,看誰的紙片被拍擊的氣浪掀翻,從而或輸或贏那些《西遊記》《變形金剛》的電視劇人物紙片。但聽見啪啪聲響,泥塵飛騰,他們玩得不亦樂乎。另外,有幾位大爺大娘,則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漫無邊際的說著閑話兒,說到盡興處,就舞之蹈之,用怡情的山歌來代替的了!

但濱潭村人是忌諱種樹特別是種榕樹的。

他們認為榕樹苗由小到大,汲取日月之精華,經受風吹和雨打,沉浸霧害和霾毒,就會像人一樣有靈性有性情兒。亦即成了樹神。我們可以想像,在差不多一個世紀以前,我的祖父仿如一個十足的瘋子,在村裡村外到處亂串,尋找小葉榕樹苗,在那些日子,我的祖父臉上毫無表情,乾巴巴的仿如舊布布條,就好像他的臉上可以垂掛百斤重物一樣。村裡人碰見祖父,村裡人問祖父:魏昌國你在做什麼?祖父的臉上仍然乾巴巴的,並不是村裡人所期待的那麼微笑和美好。祖父說唔——我找小葉榕樹苗哩。村裡人說沒有榕村苗哩。祖父說沒有我也要找。村裡人說你不怕騷癢滿身或雷電劈死人么?!祖父說沒有的事兒!村裡人說「榕村不容人」呢!村裡人久久地又補充一句:種榕樹會折了壽辰的!祖父說我不像你們那麼迷信。村裡人就嘆了氣,兀自地走著路途兒。

祖父終於在一塊大石頭上發現了一株小葉榕樹苗。祖父是走著走著,一愣神才發現那株樹苗的。但祖父的興奮之情並沒有溢於言表,仿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而舞之蹈之,喊之唱之,興之悅之。祖父只是咔嚓地一笑,瞬間又恢復了往常的乾巴臉。那棵小葉榕像鑿石一樣,深刻地嵌進了石頭眼裡。祖父仔細看又相繼發現:榕樹根是個雞蛋那麼大的疙瘩,一些黃白的根須巴住了石頭表面的苔蘚,往下伸展再伸展,眼看就要長到石頭下邊的並不見得有多肥沃的泥土裡了。

祖父三步兩步的跑回家裡。少頃祖父拿著一把太祖父打制木器用的鑿子,一把砍木材斧頭,來到榕樹苗那裡。祖父一斧一斧地敲擊鑿子,鑿起那個「大雞蛋」。叮叮噹噹的聲音便四處飛揚四處飄蕩。終於一陣輕微的悶響,小葉榕村苗便和大石頭一分為二,綠瑩瑩在我的祖父手中的了!

關於祖父怎樣贈小葉榕樹予營養,也就是說,怎樣醮污泥予根須,不在我的敘述範疇。然後,祖父便開始挖坑種樹了。許多村裡人都掩面走過去;或者背對著祖父走過去;絲毫不敢看挖坑種樹的我的祖父。他們明明知道我的祖父在干種樹的活路兒,生怕惹禍上身,不敢看一眼。祖父的父親即我的太祖父聞訊快步走來了。太祖父遠遠的就喊道:造孽造孽!……

他說狗剩(即祖父的小名)你在造孽!

祖父久久地不見太祖父走到身邊,他種樹種得一本正經一絲不苟。祖父種完榕樹,拍一拍粗糙的手掌,又拍了拍渾身上下,只拍得灰塵到處亂跑,到處亂飛。

也許太祖父也害怕看祖父種植榕樹,他是蒙著雙眼,憑著第六感覺太祖父知道那裡屹立著一棵半乾枯的巨大榕村——,衝到了祖父那裡的。太祖父二話不說,攜起瘦骨伶仃的祖父,就往家裡奔回去。太祖父三下五落二便把祖父用麻繩吊了起來。太祖父由於生氣,臉色變為暗紫。他拿在手一把戒尺,擊了一下祖父的手板,嗡嗡地問:

「你還種不種樹?!」

「我看哪個地方寬敞我就種!」祖父說。

「種榕村『榕樹不容人』你懂不懂?」

「可是我不種棵把榕樹子孫到哪裡乘涼?」

「歇息的人會遭受雷劈的!」太祖父很憤慨。

「他們雨天不住樹下就行。」祖父很固執。

「那打幹雷怎麼辦?」太祖父心生一問。

「那您去拔起來吧。」祖父拗不過太祖父。

「拔起來雷電更讓你五魄俱焚。」

「那該怎麼辦才好?!」祖父怕了。

「聽天由命吧!」太祖父說。

敘述到這兒,我們沒有必要再去記敘祖父和太祖父的對話兒。讓一些回憶留存在腦海,閑時可以拿出來晾一晾曬吶。品評論足吶。單說那天傍晚,太陽仿如燃燒得差不多完的火炭盆,已從中間我們頭頂的天空,移走到西邊嶺上的山埡口。桔紅桔紅的很像一枚剝去蛋殼和蛋清的大蛋黃。黑色雲磅礴地涌了上來,少頃便把大蛋黃如水一樣淹沒。滾滾的黑色雲愈涌愈多,布滿了濱潭屯頭頂的天空。

一場磅礴的大雨如期而來。

雷電跟著大雨愈演愈熱烈。「叭啦——」地一聲響,雷電擊中那一大蔸小葉榕樹,又是一道比閃電暗淡一些的白光閃耀,半蔸乾枯的小葉榕樹被劈倒在地,樹杈因為燃燒而濃煙滾滾。而不遠那株被祖父種下的小葉榕樹苗,則因暢快吮吸著甘甜的雨水,在忽明忽暗的夜晚獨自點頭微笑,像一朵搖曳的紫色火苗一樣!……

父親向我們全家敘述祖父種小葉榕的時候,父親一絲不苟很是認真。父親的話兒戛然而止。但我覺得耳朵轟鳴陣陣,——餘韻深長!父親陷入哲學式的深思。而我們兄妹仨竟然覺得父親蒼茫的白髮,又添加了幾根根白的色彩。那白髮也瞬間長高了許多!

我們種樹

太陽仍然像個巨大的火球。

但我和小妹的那個太陽,比祖父種樹的那個太陽,似乎要溫情許多;委婉了許多。我們在自家門口鋤地播樹種,我們幹得很是投入。我先一鋤一鋤地挖起泥塊,用月鋤鋤背敲得細敲得碎,側著月鋤一下一下地耘得平整。就像耘平長方形的秧田一樣。但這還不夠,我和小妹又不顧得泥巴臟,用手把那些細碎的泥塊兒,又捻得更加粉細一些兒;甚至捻得粉捻得末。——泥土的氣馨是那樣的芳香吶。——我抬頭望一望太陽,太陽仍然和煦的望著我。四周圍到處都充溢著暖烘烘的氣氛兒;有微微的風細細地梳理了過來;它梳理過不遠的苦楝樹、竹子、檸檬桉,甚至梳理過東山上封了將近三十年的雜野樹。儘管微風梳理得很別緻,小心翼翼一絲不苟,但我還是聽見了剎剎的迴響。是小山村那一周遭沉寂之中的轟鳴么?

反正很靜!——

我們去採樹種兒。

我扛著一根長長的竹篙,意興盎然地,走在前邊。小妹妹緊緊地跟在身後。現在想起這事兒,我敢肯定,那時我們的心情是很激動的。——誰叫那年頭我們痴迷於撒村種,痴迷於種樹呢。——我們來到我們濱潭屯的北邊山腳下,那裡種著一大片小葉桉樹。來到樹下我不說什麼,就揮動竹篙打樹種。那些樹種一顆顆圓丟丟的,成簇地長在小葉桉的樹葉之下。我連葉打下一簇又打下一簇,直往打得最多樹種的方向勞動。由於痴迷於採集小葉桉樹種,我愈打愈高興,完全把年小的小妹妹忘記在了一邊。小妹妹的說話聲嚇了我一大跳。小妹妹是操著絕大部分是童音的音質說話的。她說:

「哥您看那邊的山腳下!」

我停住擊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但見山色蒼茫,有一些山樹的芽眼已經吐露開來。一棵巨大的黃花樹,正花團錦簇,開得熱烈開得奔放。似乎有蜜蜂勤勞採花蜜的嗡嗡聲響在我的耳際。我悶悶地對小妹妹說:

「那是山風吹樹的聲響兒!」

「我是說那紙幡兒。」小妹妹糾正著說。

「那是煮糯米飯用的黃花。」我也糾正著說。

「那裡有好多好多的荒墳。」小妹妹說。

「荒墳又怎麼了?」我沒好氣地問。

「一個荒墳上又有紙幡兒!」小妹妹挺認真說。

「紙幡兒又怎麼啦」我問妹妹。

「人死了都去哪兒了?」小妹妹又認真地說。

「『入土為安』他們都去黃泉下邊了。」

「可是我怕!」小妹妹哭喪著臉說。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怕什麼?」

「草木可以發芽呢。」小妹妹說。

「這也沒什麼可怕的。」我說。

「不嘛我怕!」小妹妹更加執拗說。

「人類自古及今已有八百億人走向了死亡!」

「一億是什麼一億多麼?」小妹妹又問。

「一萬個萬才到達一億呢。」我說道。

「我想這樣更讓人害怕!」小妹妹又說。

「那你怎樣才不害怕?」我問。

「……我們不採樹種了!」小妹妹說。

於是我們回頭。路上我又撿了一大掛椿樹樹種。由於讀小學我讀得認真,我知道椿樹樹種能發芽兒,從而長成大樹的,是那一枚呈三角形且有著一片羽翼的小顆粒。不是那個像泡沫的方柱體。我們忘掉了荒冢,更忘掉了那個新插上荒冢的紙幡兒。因此回家的路途我們走的輕快;但為了不把椿樹樹種碰落出來,我們又走得提心走得輕漫。那掛椿樹樹種被我提著,我保護又保護,輕心又輕心,生怕碰落出來,被風刮飛了去,當然,我們還採到幾條恩樹樹種。所以我們更加小心翼翼地走著路途。

回到整平的那塊地,我們把椿樹樹種彈落出來,撒播到細粉的土地之上;把恩樹樹種剝開,種到另一方格地塊;留下最後一格土地播種小葉桉樹種。我們又用泥箕撮出灶堂里冷卻的草木灰,篩去木炭炭頭,均勻地灑在樹種上面。我們認真一看才發現:草木灰漸漸地被泥地里的水份洇得濕透;彷彿聽得見樹種們吸水的咕咕聲,和出芽前的整齊劃一的吶喊的聲音。

我們幹得渾身上下都是灰塵。——

而小葉桉樹種必須曬出粉粒兒。

撒小葉桉樹種那是過後的事了。

期間,怎樣護理樹苗似乎是由母親來完成的。淋糞,除草,殺蟲也不在敘述範疇。單說時間一過過了365天,又到了現在。但是,現在不一定要有陽光,是陰天也好,是雨霧天更佳。我們又用那把月鋤挖樹苗,準備種到山地或自留地邊去。有一點必須說明:我們挖樹苗時,落鋤必須在樹苗的遠距離地方,這樣才能鋤起椿樹、恩樹樹苗的許多根須;才能很好地保護樹苗而不致於被鋤傷。——而樹苗的根須帶點泥巴那是最好不過的,移植了容易長活。即使留不住大塊的泥巴也行,你只消把樹苗紮成一把一把的,到污水溝那裡把根須蘸一蘸泥巴就可以了。對於樹苗來說,爛泥巴便是它們的美味佳肴或者說營養品了的!

當然,在鄉村種植椿樹、恩樹是很容易成活的。它不像林場里種松樹、種馬尾松那樣,需要挖一個規規矩矩的一尺見方大坑,然後鏟雜草進去做漚肥,又施基肥啊什麼的,要護理到頭護理到家。——都成溺愛的了。而在鄉村種植椿樹、恩樹,只消隨意挖個五寸見方的泥坑,把樹苗放進去又扒拉來泥土,稍微踩踩結實就行。不踩不行,踩太實樹苗吃不消吶。

我們種完了椿樹、恩樹樹苗。——

我們迎著習習的春風往家走。

我們腳穿半統式水鞋,「吧嗒吧嗒」踩在鄉間的泥濘——那時還沒有鋪就水泥——的路上。聲音在兩山之間回蕩,簡單如一卻令人思忖或者說回想,因為它畢意是我們勞動歸來的輕鬆愉快的暢想曲。那些樹苗在自留地邊長大,雖吃去一點禾苗的養份,但卻不需要任何的護理,就可以跟攜油鋸開「後推」進村的小販子講價,出賣我們木材呢。而賣木材又繼續在原地種植椿樹、恩樹樹苗,我是早就落實好在若干年之後的偉大計劃的了,那就是年年賣木材而買書來源。

每每這個時候,我的哲學思維又開始了,那就是我撒下的小葉桉樹為什麼不發芽,甭說長大成材的了!?它們是不是需要與其堅硬木質相對稱的貧瘠的黃土地!?於是,我腳底生風,不知不覺地往堂伯父魏濱妥家走去。

他是林場退休工人,他知道小葉桉樹種為什麼不發芽。只有他才像動手術的醫師那樣,從我的腦子裡取走那個大大的問號呢,你不信也得信!……

(完)

作者簡介:韋克友,男,瑤族,1977年生,廣西宜州人。在《民族文學》《小說月刊》《廣西文學》《河池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南樓丹霞文學社社員。現居廣西宜州。

南樓丹霞——廣西河池學院南樓丹霞文學社,始建於1994年冬,文學宗旨是:營造一個對抗俗媚傾向和實用主義的純文學氛圍,探索和組建富有個性意義和抵近現實精神的話語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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