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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直面孤獨

人物錄志

」可能是馬上要到來的中年(讓我接受了村上春樹)吧。接受村上春樹,與我前一段情緒有關,因為有一種無力感,覺得生活的可能性正日益減少,很虛空,現有系統的意義已經坍塌,村上春樹生活在一個幻滅的時代中,這與村上春樹不謀而合。」

———淺談村上春樹

村上是非常時髦的一個名字,甚至是過去十年世界文壇中最重要的一個名字。

過去二十年里,有一種潮流的興起,叫全球性文學,全球性文學不再以地方特色著稱,語言也好,內容也好,主人公的反映、感受、性格也好,他們出現在任何國家任何地區任何空間。

村上可能就是一類作家的代表,他是日本作家,但是日本特性非常不顯著,甚至他對記者說,自己是日本傳統文學的另類,我對村上一直持有保留態度,可能是因為太時髦了。

我在讀大三的時候第一次看到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翻譯的,覺得好像毫無感受,對那種膩膩歪歪青春期的反應很反感,十年前我更著迷於更宏大的青春,更有歷史性的英雄式的敘事,對那種疏離的不知所云的感受有種本能的排斥。

如果提到日本文學傳統,提到當代的話,我可能更喜歡大江健三郎,他對於社會和政治有種更強烈的介入感。

大前天,我無意中看到這本《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這是村上最近出版的一本小說,我突然發現他在某些地方非常契合我此刻的感受,我記得有一個批評家很精闢地說:

村上的文學主題其實就是關於孤獨,一個內心孤獨的作家寫給一群內心孤獨的讀者來看,他們都不屬於某種傳統,只能和自己相處,而村上處理的主題經常是個人和社區的關係,此刻與傳統的關係。

村上春樹文學是孤獨的文學。而林少華是最懂村上春樹的人,也是能用中文最好地闡釋村上的孤獨的人。下面透過林少華看看村上春樹先生。。。

村上春樹與時代的孤獨

1

「現代人的孤獨,

連性也填充不了」

村上有一部短篇集叫《電視人》,裡邊有個短片叫《眠》。雖然題目叫做《眠》,但寫的是關於失眠的故事——那可不是一般性的失眠。

一兩個晚上睡不著覺,誰都會有過。比如說因為失戀,因為該提教授的時候硬是沒有提上,該當局長的時候就是當不上,因為這些失眠一兩個晚上,很正常。

書中的失眠不是這樣,用村上的表達方式來說,那是排山倒海的,完全匪夷所思的失眠。17 天沒有合眼,17 個晝夜,整整失眠 17 個晝夜

而且失眠的人是30歲的全職家庭主婦,丈夫是高收入牙科醫生。日本人應該有三個身體部位不是很好。

牙不好,日本人特別喜歡吃甜,那當然牙不好。

這位家庭主婦,她的孤獨是一場夢引起的。她夢見一個穿黑衣服的老人,在她睡覺的時候舉起水壺往她腳下倒涼水,從此就失眠了。

失眠期間喝白蘭地,嚼著巧克力,看《安娜·卡列尼娜》,還深更半夜開車上街兜風,她覺得失眠很好。不錯,因為失眠,自己的人生擴大了1/3,她也沒有把自己失眠的事告訴家人,家人絲毫沒有察覺。

另外,眼睛不好,日本人尤其男人,基本上都戴眼鏡。據說也跟嗜甜有關。嗜甜,據說會影響視力。

第三點是頭髮不好,這主要是指日本男性了。日本頭髮稀薄者特別多。所以過去咱們中國人的毛髮再生精301什麼?騙了不少日本男人腰包里的錢。

我其實也算是頭髮稀薄者了,不但是頭髮稀薄,其實頭髮基本上全白。或許你們想,唉呀李老師你這不是差不多滿頭烏髮?畢竟來首都演講了,所以昨天晚上我把這個頭髮染了染。

這孤獨,那孤獨,我看什麼最孤獨?我覺得,最最孤獨的是一個老男人深更半夜獨自躲在衛生間里,對著鏡子咔哧咔哧染頭髮,那豈止是孤獨?簡直超越孤獨

她說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徹底睡不著覺也好,日以繼夜地看書也好,腦袋離現實幾百年幾萬公里也好,都沒有人注意到

失眠的夜晚,她反省了自己過去的生活,驚詫自己的足跡還沒有等確認,便被風倏然抹去的事實。照鏡子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臉正在離開自己本身。有一次她想把丈夫的臉畫在紙上,卻怎麼也想不起丈夫長著怎樣一副嘴臉。自己不記得他人,他人也意識不到自己,甚至自己記不得自己

小說最後以三個「哪裡」作為關鍵詞,訴說這種無可救藥的孤獨感。看書的我究竟跑去哪裡了?我的人生豈非哪裡也覓不到歸宿?

無獨有偶,《國境以南》《太陽以西》《挪威的森林》的結尾,幾乎同樣強調「哪裡」。

村上作品告訴我們,孤獨既是人這一存在的本質和常態,又是現代人的某種精神欠缺,尤其現代都市運作模式造成的心靈漏洞,甚至「性」都無法回填這個漏洞

不妨說在村上作品中,性並不具有化解孤獨的特殊功效,而不過是兩個開著漏洞的心靈,對各自孤獨的確認和供給的一種形式

我們從中感受不到身心交融的美妙和一時放縱的歡暢,而更多的是感傷、凄冷、悲涼,以至嘆息和淚水。

有人認為村上小說其實沒有寫過真正的愛,包括性愛。

2

「林少華見過村上兩次,

看到了他 30 年來的孤獨」

村上春樹

再說說村上文學中的孤獨。

孤獨、無奈、疏離,尋找與失落的周而復始,超然與介入的此起彼伏,應該說是村上文學的主題之一。

村上 1979 年發表處女作《且聽風吟》,至今已經 39 年了,姑且按 40 年算,把他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活動分為前 15 年和後 25 年兩個階段。

前 15 年主要是表達孤獨,不斷叩問。傳達現代都市中人的虛無性、疏離性以及命運的不確定性,甚至荒誕性。

用中國特有的說法來說,就是他作為暖色的軟性小資作家的一面。

比如《且聽風吟》《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挪威的森林》《舞舞舞》

《且聽風吟》

下個階段,也就是後 25 年,逐漸走出孤獨而又不無詩意的個人心靈後花園,開始審視和批判體制和暴力

這個轉折點應該是 1994、1995 年出版的《奇鳥行狀錄》,以及《海邊的卡夫卡》《邊境近境》《天黑以後》《IQ84》以及最新長篇《刺殺騎士團長》

如果說前 15 年村上痴迷於純粹意義上的都市人的孤獨,後 25 年則執著於《高牆與雞蛋》中的雞蛋意義上的都市人的或者雞蛋的孤獨。

有些讀者以為林少華和村上春樹的關係很鐵。其實 30 年的翻譯工作中只和他見過兩次面,03 年一次,08 年一次。

儘管只見過兩次,恐怕是中國大陸唯一見過兩次村上的人。

2003 年初,在東京第一次見村上春樹的時候,被當面問到孤獨,問到孤獨和溝通的關係,村上以一段相當獨特的表述作了回答。他說:

「是的,我認為人生基本是孤獨的,人們總是要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進得很深很深。而在進得最深的地方就會產生連帶感……

人人都是孤獨的,但不能因為孤獨而切斷同眾人的聯繫,徹底把自己孤立起來,而應該深深挖洞,只要一個勁往下深挖,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一味沉浸於孤獨之中,用牆把自己圍起來是不行的。這是我的基本想法。」

總而言之,孤獨是連接的紐帶,為此必須深深挖洞。

換句話說村上文學是挖洞文學

4

「沒想到!

跑步也算是村上春樹的哲學」

從1982年開始,村上春樹每天持續跑步至今,而且每年至少參加一次全程馬拉松。跑步是他日常生活節奏的一部分,也是他作家靈魂的最好詮釋。

世上時時有人嘲笑每日堅持跑步的人:「難道就那麼盼望長命百歲?」我卻以為,因為希冀長命百歲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懷著「不能長命百歲不打緊,至少想在有生之年過得完美」這種心情跑步的人,只怕多得多。

同樣是十年,與其稀里糊塗地活過,目的明確、生氣勃勃地活當然令人遠為滿意。跑步無疑大有魅力:在個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讓自己有效地燃燒——哪怕是一丁點兒,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質,也是活著(在我來說還有寫作)一事的隱喻。這樣的意見,恐怕會有很多跑者予以贊同。

不過細想起來,這種生來易於肥胖的體質,或許是一種幸運。比如說,我這種人為了不增加體重,每天得劇烈地運動,留意飲食,有所節制。何等費勁的人生啊!然而倘使從不偷懶,堅持努力,代謝便可以維持在高水平,身體愈來愈健康強壯,老化恐怕也會減緩。

什麼都不做的也不發胖的人無需留意運動和飲食。並無必要,卻去尋這種麻煩事兒做的人,為數肯定不會太多,因此這種體質的人,每每隨著年齡增長而體力日漸衰退。不著意鍛煉的話,自然而然,肌肉便會鬆弛,骨質便會變弱。什麼才是公平,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才能看明白。

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這是原則。違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則,哪怕只有一次,以後就將違背更多的原則,想跑完這場比賽就難上加難了。

仰望天空。能看到一絲一毫的愛心么?不,看不到。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飄來浮去、無所事事的夏日雲朵。雲朵永遠默默無語。它們什麼都不對我說。或許我不該仰望天空,應該將實現投去我的內部。

試著看向自己的內部,就如同窺視深深的井底。那裡可以看到愛心不?不,看不到。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個人的、頑固的、缺乏協調性的,每每任性妄為又常常懷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發現可笑之處的性格。

拎著它,就像拎著一個古舊的旅行包,踱過了漫長的歷程。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才拎著它。與內容相比,它顯得太沉重,外觀也不起眼,還到處綻開了線。我只是沒有別的東西可拎,無奈才拎著它徘徊彷徨的。然而,我心中卻對它懷有某種依依不捨的情感。

如同他所塑造的人物好像是新的異化,他們好像無法把自己放在一個大家熟悉的環境里,無論是家庭還是愛情,始終都有種強烈的疏離感,和一切都可能隨時消失的不確定性。

裡面的主人公都有種很奇怪的小的怪異,比如說我去年讀的一本英文的小說集,其中就有一篇就講一位男性,有種強迫症式的衝動,總是跟自己朋友的妻子偷情,不同的朋友,不同的妻子,各種類型,在各種場合,可能是一個短暫的相遇,甚至是朋友們還在另一個房間的時候。

這樣說起來可能有點輕微的怪異或者獵奇,但是後來我有點明白了,如果你在日本社會生活,強大的社會規範把每個人都放在一個框架里,做輕微瘋狂的事可能是對這種既有框架和秩序的反抗,它讓人有更私人更自我的存在的感覺。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也是這種感覺,其中一篇叫《獨立器官》,這是我在這本小說集里第一篇讀到的,我一下就被這個主人公渡會吸引,他是一個 52 歲的整形專家,在東京最繁華的地方開整形醫院,幫各種女人變得更美貌。

他和女人的關係永遠沒法深入,他似乎害怕責任,這種責任會進入他們的生活。他只願意享受男女關係中最輕鬆最甜蜜的一部分,所以他總是和有夫之婦保持關係,而且是不同的有夫之婦。如果是單身女性的話,當這些單身女性準備結婚的時候,他就非常自然地和她們分手。

總之他要逃避掉生活中所有可能沉重的有摩擦的有傷害性的部分,只接受最光滑的最溫柔的最陌生好奇的那部分。

但故事發展到一半的時候發生了陡然的轉折,他這麼一個拒絕和女人建立穩定關係的人,突然之間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女人,而最終結果是這個女人也在欺騙他,只不過把他作為一個跳板,去跟一個更年輕的男子在一起,他為此深受打擊,患上厭食症,最後死了。

我覺得這個結尾從我對於人性的理解來說是非常不合理的,可能村上想要通過故事講,其實你試圖逃離掉人生一切的承諾和介入,最終還是無法逃脫人身上的歸屬感,在愛情中兩人合二為一的慾望和誘惑,你是無法逃脫這一切的。

對這個論斷,我有點懷疑,但這是非常迷人的一篇小說。

對村上感情的變化可能是跟慢慢年紀大了有一定關係,慢慢意識到我對世界很疏離的一面,害怕介入害怕承諾的一面,或者意識到人生是沒完沒了的失敗,可能跟他書中的情緒越來越契合。

不管剛才所說的那種愛情也好,家庭也好,友誼也好,這些紐帶多麼強烈,最終你發現面對世界你還是孤身一人,你身上的某一塊東西是永遠無法跟任何人分享的。

5

「有沒有人理你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還會為了什麼而流淚」

但孤獨不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專利,中國作家也有——比如莫言。

村上把孤獨作為一種審美,莫言把孤獨作為一種財富。

莫言 2000 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演講,演講的題目是《飢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他講到自己小學期間就輟學放牛了,在村外幾乎只見草不見人的荒草甸子上或在野地里放牛。

他說道:

我知道牛的喜怒哀樂,懂得牛的表情,知道牛心裡想什麼。在那樣一片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幾頭牛在一起。牛安詳地吃草,眼睛藍得好像大海里的水,我想跟牛談談,但牛隻顧吃草,根本不理我。

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藍天,看著天上的白雲,緩緩地移動,就好像是一群懶洋洋的大漢。

我想跟白雲說話,白雲也不理我,天上還有很多鳥,有雲雀、有百靈,有一些我認識它們,但叫不出名字的鳥。鳥叫得實在太動人了,我經常被鳥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

這就是莫言的不同之處。放牛娃,哪個會為鳥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所以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莫言說我想跟鳥們交流,但是鳥們也很忙,它們也不理睬我。

在學校老師不理他,在家裡父親不理他——他和他父親的關係不好。在放牛的時候,牛不理,白雲不理,鳥不理。

2012 年莫言拿到了諾貝爾文學獎,拿得了諾獎之後是不是大家就都理他?那也未必!

同年12月7日,莫言不再放牛了,飛去斯德哥爾摩,在瑞典學院發表演講。

他說,「我獲得諾貝爾獎之後,引發了一些爭議,我如同一個看戲的人,看著眾人的表演,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

莫 言

穿著燕尾服,面對瑞典國王,發表演講時候的莫言,都照樣有人不理他,孤獨照樣存在。

有沒有人理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孤獨的時候,你是否仍會為了什麼而感動得熱淚盈眶。

也就是說你是否能懷有激情,具有感動和被感動的能力?有,孤獨就是財富。沒有,孤獨就是無聊

在經歷孤獨這點上,我倒是和他多少有相似或者交集之處,畢竟孤獨不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專利。

莫言小五都沒讀完,而我只念到初一就因為文革停課鬧革命,鬧了一陣子就到農村幹活去了。刨地、鋤地、耕地,日出、日落,風裡、雨里,累得都不知道什麼叫累了

說實話,我當時很羨慕放牛的同伴。騎在牛背上,吹著柳笛,手裡拿著紅寶書,美得幾乎讓我想起千家詩裡邊的一個牧童寫的詩——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飯飽黃昏後,不脫蓑衣卧月明

也正因為放牛是這樣的輕巧活,所以輪不到我。我只能跟幾十個大人一起「修理地球」,我又於人寡合,上工、下工基本獨來獨往,孤獨得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孤獨,或者說孤獨已經是一種奢侈。

在那樣的環境當中,在收工回來的路上,當我弟弟和鄰村的同伴早都扛著鋤頭屁顛屁顛地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獨自爬上路過的小山崗,遙望遠方,或金燦燦一縷橫陳的夕輝,或紅彤彤掛滿半個天空的火燒雲,有時豪情滿懷,有時黯然神傷,偶然潸然淚下。而後扛起鋤頭,邁動打補丁的褲管,沿著下行的山路,走向自家那座茅草房。

晚飯後在煤油燈下,把遙望火燒雲的感受寫在日記本里。

我想,沒有人像我這麼干,沒有人望著火燒雲潸然淚下,更不會有人把這種感受寫在日記本里。

正因為這樣,幾年後我放下鋤頭,邁動沒有打補丁的褲管,奔赴省城,進入東北第一高等學府吉林大學。

在某種意義上是孤獨中的感動拯救了我

或者說和莫言同樣,即使在孤獨中、貧苦中,也沒有失去被美所感動的能力

也許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孤獨才會成為一種財富。

我們這代人,到了這個年紀,即使沒到這個年紀,早已經沉下水去了,爬上岸的沒有幾個人

為什麼有人爬上岸了?就是因為他曾經被鳥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曾經為火燒雲而潸然淚下,這不是事後矯情。當然了多少也都有一點,因為文學這個玩意完全排除矯情,就不存在了,但絕不會無中生有。

文學是說謊的東西,但表達的是本質性真實。用村上春樹的思維來說,現實的東西並不一定是真實的,虛擬的東西也並不一定是假的。

說到這呢,拐個彎說兩句,古代文人里誰最孤獨?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都到了這個地步,何其孤獨?

此外,如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如李白,大道如青天,獨不得出。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如杜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有一次接受採訪,被問到你下輩子想不想當中國人。你們恐怕也想過下輩子當不當中國人這個問題吧。

想了想,說假如有下輩子,這事誰也說不清,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假如有來生,我還想當中國人

為什麼呢?我說假如我不當中國人,不知道漢語,我怎麼能夠欣賞「片雲天共元,永夜月同孤」裡面如此深沉的感情,如此豐富的遐想呢

作為中國人,不知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多麼大的精神損失、心理損失和審美損失。

一句曉風殘月,頂十個諾貝爾文學獎都綽綽有餘,難道不是嗎?

現代文人裡邊誰最孤獨?當然是魯迅。

「在我的後院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別人怎麼解釋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孤獨。除了自己還是自己,除了魯迅還是魯迅,這是一種心中的風景。

6

「有時我真希望來一顆原子彈,

留下一個清凈的世界」

最近看到成都一位高中生的來信,信上寫道,周圍的人里幾乎沒有我能說上話的。他們大概只關心時尚、籃球、徒有虛名的愛情,以及自身利益是否最大化。

有時我真希望來一顆原子彈,將這些人毀滅,留下一個清靜的世界。

還有一位深圳高二女生給我的來信中所表達的孤獨,也好像超越了她的年齡。

她寫道,作為 90 後,當然愛互聯網,愛看時間快速的東西,但的確有一種渴望,恨不得跑去沒有人的安寧的深山老林,彷彿那才是我該呆的地方

儘管這樣,它們也都是村上作品足夠熱心的讀者,都從中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都在村上作品中發現了非同一般的孤獨者的形象

村上作品中的孤獨者,大多酷酷的,坐在若明若暗的酒吧里,半喝不喝地斜舉著威士忌酒杯,半看不看地看著牆上的名畫複製品,半聽不聽地聽著老式音箱流淌出來的老爵士樂,從不愁眉苦臉,從不唉聲嘆氣,從不怨天尤人,從不找人傾訴,更不自暴自棄

在這裡邊可以說孤獨甚至不需要慰藉,因為孤獨本身就是慰藉,就是升華,就是格調,就是美

村上的一個本事就在於他把孤獨、寂寞、疏離這種一般人看來的負面情緒,提升到了審美層次

村上的另一個特殊之處,還在於在這種孤獨情境中,能夠不動聲色地提醒人們,提醒我們,你的心靈果真是你自己的嗎?裡面的內容、觀念沒有被置換過嗎?你的自我有沒有被鋪天蓋地的商業信息所俘虜?

用村上的話說,難道你真的需要開賓士?開寶馬?在東京這樣的街道上開賓士寶馬和開夏利能有什麼區別呢?

所以村上的一個高明之處就在於一邊開著賓士寶馬,一邊心裡想:哼!不就是賓士寶馬么?有什麼了不得的?

一邊享受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所帶來的一切,一邊又對資本這樣的社會採取審視和批判的目光。

而不是像我們,大都為開著賓士寶馬本身而沾沾自喜,這就是一種區別。

是啊,你真的需要開賓士寶馬嗎?真的需要穿皮爾卡丹?真的需要戴勞力士嘛?你真的需要拎愛馬仕包嗎?你是不是被商業信息廣告所忽悠了?

進一步說來,你有沒有為了某種利益,或者被動或者主動地抵押,甚至出賣自我?出賣自己的靈魂?你的靈魂是自由的嘛?

村上文學的一個主題是靈魂的自由,他的所有小說幾乎都是關於自由靈魂的故事。

一句話,你的自我是不是本真的自我?你的孤獨是否屬於偽孤獨?

尤其難得的是村上文學還提供了呵護技術,從而使我們在自我與孤獨這種現代悖論的夾縫中勉強呼吸自如

我想從根本上說,恐怕正是這一點,讓中國讀者從中讀出並且救贖了自我。

總而言之,在普通讀者眼裡村上作品沒有鐵馬冰河,氣勢如虹的宏大敘事;沒有橫空出世,雄偉壯麗的主題雕塑;沒有一氣呵成,無懈可擊的情節安排;也沒有指點自己走向終極幸福的暗示和承諾

但是它有生命深處刻骨銘心的體悟,有對個體靈魂自由細緻入微的關懷,有時刻扣問本初自我的高度敏感,還有避免精神空間全面陷落的背窗而實用的技術指南。

而這一切可以最終歸結為四個字:守護孤獨

換個說法,村上的作品以及其作品中的主題和人物形象都在告訴你,或許我錢沒有你多,權利沒有你大,但我佔領了精神高度,在精神上優越於你,你算什麼?這樣一種主人公暗示,說是情懷也好,境界也好,心理也好。

7

「沒有小確幸的人生不過是沙漠」

那麼當下的我們是不是就不再孤獨了呢?我們的孤獨是怎樣的孤獨呢?

我們的孤獨大部分已經不再是屈原、陳子昂等古人問天問地、憂國憂民或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孤獨。

也不同於魯迅、陳寅恪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獨,這樣的孤獨我們不妨稱之為大孤獨。

甚至也不同於莫言那種特殊社會環境中的不大不小的孤獨

相比之下,我們的孤獨,尤其我們大多數城裡人的孤獨,可以稱之為小孤獨

這種小孤獨或許來自洶湧澎湃的科技浪潮對個體存在感的稀釋;

或許來自各種監控攝像鏡頭對個人品性的懷疑;

或許來自物質主義、消費主義、科技萬能主義對詩意棲居的削減;

或許來自城鎮化的快速推進對賴以寄託鄉愁的田園風光的摧毀;

或許來自西方強勢文化對民族文化血脈和精神家園的衝擊;

或許來自碾平崇高的喧嘩眾生對理想之光的冷嘲熱諷;

甚至來自身邊親人對手機餓虎撲食般的全神貫注,如醉如痴。

這樣的孤獨總是虛無縹緲,又總是揮之不去,似乎無關緊要,又似乎刻骨銘心,似乎不無矯情,又那樣實實在在

說實話,這樣的小孤獨正在鈍化,甚至剝離我們對一聲鳥鳴,一縷夕輝,一朵牽牛花,一棵狗尾草的感動;正在扭曲,甚至排斥我們擁有這種感動和被感動的權利和能力。

所以作為當務之急,我們是不是應該修復這種感動和被感動的能力

用一聲鳥鳴,一縷夕輝、一朵牽牛花、一棵狗尾草來修復感動和被感動的能力,來化解和升華孤獨。

這個結果很可能就是所謂的小確幸。

小確幸,微小而確實的幸福,是村上的一個發明,最先出現在《朗格漢島的午後》,指的是什麼?指的是抽屜中塞滿漂亮的男用內褲。

後來又在《村上廣播》中出現一次,指的是棒球賽開始前,在小餐館一邊手抓生魚片喝啤酒,一邊看廚師做粗卷壽司。

最詳細的一次是1998年10月8日村上回答網友提問的時候,一位 41 歲的女秘書請村上介紹他的小確幸,村上說他的小確幸多得數不勝數:

1、買回剛剛出爐的香噴噴的麵包,站在廚房裡,一邊用刀切片,一邊抓實麵包的一角。

2、清晨跳進一個人也沒有、一道皺紋也沒有的游泳池,腳蹬池壁那一瞬間的感觸。

3、一邊聽勃拉姆斯的室內樂,一邊凝視秋日午後的陽光在白色的紙糊拉窗上勾勒樹葉的影子。

4、冬夜裡一隻大貓靜悄悄懶洋洋鑽進自己的被窩。

5、能夠結交正適合穿高領毛衣的女朋友。

6、在鰻魚餐館裡,等鰻魚端來的時間裡,獨自喝著啤酒看雜誌。

7、聞剛買回來的布魯斯兄弟棉質襯衫的氣味和體會它的手感。

8、手拿剛剛印好的自己的書,靜靜地注視。

9、目睹地鐵小賣店裡性格開朗而又幹勁十足的售貨阿婆。

村上春樹

這麼九個小確幸,第三個和第八個我感同身受。第五個最為求之不得,就是能夠結交正適合穿高領毛衣的女朋友。其他的雖然能夠認同,但大體與我無關。

我當然也有我的小確幸,比如清晨忽然發現自己栽的牽牛花,舉起了第一隻紫色的小喇叭;比如中午鑽進黃瓜架,扭下一根黃瓜,沒洗就咔嚓一口;還有傍晚時分從地里拔出一根大蔥,輕輕拉下帶泥的表皮,而露出白生生的蔥白。

最後一個小確幸,比如演講快講完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一位漂亮女生的眼睛正看著台上的自己。

的確如春上所說的,沒有小確幸的人生,不過是乾巴巴的沙漠罷了

END

撰文 | 有才君

整理 ?Hoon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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