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東湖考源——從蘇軾《東湖》詩談起
鳳翔東湖考源
——從蘇軾《東湖》詩談起
趙叢蒼
(發表於1990年)
· 飲鳳池傳說原委
· 池潭成因之考察
· 秦都宮廷苑囿說
· 湖之疏浚及命名
鳳翔為蘇軾初入仕途的第一站。在這裡,他為民眾和社會做了許多有益事情,疏浚東湖為其一,後世將此看作是他政績及澤民思想的體現。歷代騷人墨客為之詠詩作記,遐邇顯宦名賢前來遊玩攬勝。東湖不僅是一處歷史悠久的園林名勝,更是蘇軾青年從政值得一樹的豐碑。
但長期以來,對這樣一個重要的古迹,人們每每論其源起時,總以鳳凰飲水的傳說一筆帶過,使世人對東湖的早期歷史不得其詳。這不能不說是個缺憾。
其實,蘇軾的《東湖》詩對我們認識東湖歷史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因為至今尚未見到有較《東湖》詩更早關於東湖的記錄,因此它便有了一定的文獻意義。
「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藍。爾來走塵土,意思殊不堪。況當岐山下,風物尤可慚。有山禿如赭,有水濁如泔。」年輕的蘇軾從蜀江碧透的四川家鄉來到渭北黃士台原的鳳翔,眼前的景況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不謂郡城東,數步見湖潭。入門便清奧,恍如夢西南。」但想不到在城緊東竟有一潭清澈的水,頓時心曠神怡,好似夢境中美麗的故鄉。他當時看到的「湖潭」,是「泉源從高來,隨波走涵涵。東去觸重阜,盡為湖所貪。但見蒼石螭,開口吐清甘。」「新荷弄晚涼,輕棹極幽探。」「深有龜與魚,淺有螺與蚶。曝睛復戲雨,戢戢多於蠶。浮沉無停餌,倏忽遽滿籃。「至今多梧桐, 合抱如彭聃。」「湖潭」距城僅「數步」之遠,也就是今天東湖的位置。湖不但有「門」,而且已有人工引水從石雕的螭龍口中吐出,湖內植荷,人可泛舟水上,有年代長久可與彭祖、老聃相比的梧桐樹,說明人們早已在此進行了綠化。這是初來乍到的蘇軾漫步鳳翔城郊見到的「湖潭」景象,說明湖在宋代嘉祐之前就已經過人工打造並經歷了長期的發展。它較之通常所說的東湖九百多年歷史應該長得多。
飲鳳池傳說原委
相傳很早的時候,今鳳翔城外東南隅有一泓清水,周人將要發跡時,曾有鳳凰飛翔到此處飲水,後人遂稱此水為古飲鳳池。此說流傳甚廣。
這一美麗傳說,我們仍是見於《東湖》:「聞昔周道興,翠風棲孤嵐。飛鳴飲此水,照影弄毿毿。」肯定地說,鳳凰於此飲水的傳說,最早於民間採風並作文記錄者是蘇軾。一直保留至今的該傳說原型,仍不脫離《東湖》詩的記述。這裡的「孤嵐」指何處?據《太平寰宇記》:岐山,亦名「天柱山」。天柱有高聳、孤立之意,與「孤嵐」意近,故孤嵐當指岐山是也。有關岐山「棲」鳳凰,見於史籍者,如《太平襄宇記》: 「周,鸑鷟鳴于山上,時人將謂此山為鳳凰堆。」《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注: 「鸑鷟,鳳之別名。」《竹書紀年》「商王文丁十二年,有鳳集於岐山。」看來,曾有鳳棲於或鳴於岐山,為古代諸多智者認同。鳳鳴岐山的記載與今鳳翔城外東南角原來那譚水似本無關係,但古代鳳翔人為什麼要將二者聯繫一起呢?當然說明了古人對那潭水的誇耀、讚美。同時它與「周道興」有關。商朝末年,周民族由豳遷於岐山之陽(今岐山鳳雛至扶風召陳一帶),以此為政治中心,發展勢力。周人遍居於包括今鳳翔在內廣袤的「周原」之野。此時殷商政權日趨衰微,周族集團則興盛發達。沒過多少年,武王伐紂一舉成功,周遂代商而開一代新政。「周道」之「興」,人們感到是以鳳凰「棲」或「鳴」於岐山為吉兆。這是大周原上周人皆為之歡欣的事情,進而生出鳳凰飛鳴池潭飲水云云。
我們知道,鳳凰在自然界中本是不存在的。它不過是古人為了追求美好並寓以祥瑞而虛構的一種美麗飛禽形象。或許岐山上和鳳翔古來那個池潭中確有某種漂亮的鳥棲息、鳴叫或飲過水,但不在於是否真的有過什麼鳥,而是古人千方百計要樹立起代表美好、祥瑞的鳳凰神。何止飲鳳池,秦穆公時,尚有吹簫引鳳的故事,始稱於唐代的「鳳翔」之名不亦與鳳凰有關嗎?甚至連鳳翔城的構築藍圖,也是鳳凰踩出來的。還有鳳凰泉、鳳凰頭、鳳尾村……,鳳翔簡直成了鳳的世界,足以顯示古人對鳳翔的讚譽和祥瑞寄託之情。僅以這樣的傳說去判定事物的原委,自然不足為據, 但「翠鳳」「飛鳴飲此水」的傳說,起碼提供給我們一個信息:此池潭,有著古老的來由!
池潭成因之考察
古代已見對東湖之水發過議論,認為是「雍渭二水所溢」(清乾隆年間《陝西通志》)。畢沅雖在《關中勝跡圖志》中對此提出質疑,但末詳及所以然。
觀東湖一帶的自然地形,湖體低凹,湖之周圍地勢高阜,西、北兩面尤應引得注意。湖西緊依鳳翔城東護城壕。明、清時期幾多撰修的《鳳翔府志》、《鳳翔縣誌》等書都記載了與東湖相距僅二三百米的鳳翔城內東南偶存在一個與水相關的自然實體一一「橐泉」。這些志書進而引載了這裡就是諸侯秦國的橐泉宮、蘄(通「祈」)年宮、秦穆公墓所在。如康熙三十三年《鳳翔縣誌》「橐泉宮,城內東南隅,本秦惠公所居,名蘄年官,孝公更名橐泉,穆公冢在其下。」古人忽略了春秋前墓葬不起墳堆的常識,誤將一座高起的土丘認作秦穆公墓,進而橐泉官、蘄年官亦被連索反應。這個錯誤的推斷,可能出現得更早,成書於三國時期的《皇覽》即有「秦穆公冢,在橐泉宮蘄年觀下」之說,等等,以訛傳訛,似成定論。連蘇軾也受其影響,認為橐泉、蘄年宮及秦穆公墓即在此(見蘇拭《詛楚文》、《凌虛台記》、《秦穆公墓》諸文)。明嘉靖巡按御史郭登庸、陝西按察司僉事任維賢,清代名流畢沅等在此立碑刻石,赫然刻上去「秦穆公墓」大字。近年經過考古工作者的勘探、考察,這個高起的土丘,其實不屬墳墓,而是戰國時期秦人修造的一座高台建築基址(筆者《秦穆公墓在何處》《西安晚報》1986年)。橐泉宮、蘄年宮遺址已在鳳翔城西南十五公里以外的長青鄉孫家南頭被確認,在那裡不但發現了有文字的建築材料——瓦當(雍城考古隊於1982年和1985年在孫家南頭堡子壕遺址分別採集到「蘄年宮當」「橐泉宮當」瓦當),以及夯土基址等遺迹遺物,且有數個泉眼至今涌水不斷。以地物命名的橐泉宮既已找到確切地點,橐泉這個自然實體當然應在那裡(堡子壕遺址),而不在現今鳳翔縣城東南隅。「蘄年宮當」「橐泉宮當」的發現,亦證實了此二宮確是同建一起。需要說明的是,堡子壕所發現的「蘄年宮當」「橐泉宮當」屬於漢代瓦當,蘄年宮、橐泉宮始建於戰國時期,此則通常所謂「秦宮漢葺」者。至於秦穆公墓,卻應在鳳翔南原上的秦公陵園去對號 。
不無巧合的是,鳳翔城內東南隅的自然地形與橐泉之「橐」的字義十分吻合。按辭書的解釋:「有底曰囊,無底曰橐。「此泉注水不盈,旋盈旋涸,有似無底,故名。」(清康熙三十三年《鳳翔縣誌》)據筆者查知,這種情況在民國時期與新中國建立之初尚可見到,每逢大雨,城內大量雨水湧向這片低洼地帶(氈匠巷南端之東),雨過水即乾涸,既看不到水由地面外溢流走,又不見裂縫與沖洞之類,所謂「橐泉」是也。地方志書所記橐泉往往與橐泉官、祈年宮、秦穆公墓捆綁一起,儘管我們已經找到了這些宮、墓的可靠地望同時否定了它們在鳳翔城內東南隅的存在,但志書再三對這裡「注水不盈」的描述,在自然現象層面上,是不應忽視的。或可另行冠以具體名稱。
經對湖之周圍地下地層情況的勘察得知,東湖以北距現地表四、五米以下,有一層厚至少數十厘米、寬十至數十米的沙層,它是由於北邊三里河多次河床溢洪帶來沙石所形成的洪積層,古代時為含水沙層。東湖以西的地層狀況亦與此類似。而這兩邊與東湖區的地面高差達數米以上。一般講,地下水的水力坡度與地面地形高低基本相符。由於水平滲透的作用,西,北河道的水通過沙層滲向地勢低洼的今東湖湖區,從而在地面之上形成了小小的匯水區,從表面看便成為池或潭了。如此,「注水不盈」 的城內東南隅「橐泉」便不再是個謎了——這裡的水其實是滲向了較此為低的東邊那個池潭即後來的「東湖」。有說法東湖即為橐泉,應該不能講得通,因為其與「注水不盈」 的鳳翔城內東南隅存在一定的距離 ,二者是滲與溢的關係,「注水不盈」的「橐」之屬性是不能成為「池」或「湖」的。自然地理的變化是十分緩慢的,這一溢水為潭的現象,在我們祖先還處在刀耕火種的遠古時期就已形成了。應該說這是最原始的「東湖」。它是經過大自然的自身作用而天然形成的。後來經過千百年地形地勢的變化,上遊河流水源減弱,原來的含水沙層變作了不含水沙層,「溢水為潭」已不能滿足湖體儲水所需,更因為湖區的擴大,其水源只能靠人工開渠引流來解決了。
秦都宮廷苑囿說
池潭既已形成,久而久之,人們肯定要注意到它。數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鳳翔境內已多有人群聚居,但那時人們尚未有構築園林的理念。夏、商兩代統治中心遙在黃河之東,這裡被受到關注的可能性不大。商末周初,周人肯定已注意到了這譚水,但還未見有經營它的證據。公元前677年,秦人自隴東南往東遷移,至汧謂之會、平陽經過短暫停留,最後選擇了雍(即今鳳翔)而營建國都。此池潭終於以它優越的地理位置而時來運轉,受到青睞。據對雍城遺址的勘探,現東湖範圍位於雍城內北端。考古發現表明,東湖之南是緊依雍城內四大宮最區之一的鳳尾村遺址,或稱為 「雍受寢」,其西為前面提及的以戰國高台建築為中心的建築群遺址。筆者曾在今東湖西岸踏查發現大量戰國瓦片,該區域位於鳳翔城東城牆範圍,應該是營建鳳翔城時秦遺址受到了破壞,但大量瓦片則是這裡曾存在戰國時期高規格建築的見證。據今所知,先秦時期,統治者在他們居住的都城內、外構築園林已較普遍,如趙都邯鄲、齊都臨淄均發現了園囿區。對雍城內天然存在的這個池子,秦公貴族自然不會置之不理。他們在營建宮室的同時,完全有可能利用這個自然風景區在其附近營造建築,植樹綠化,作為雍城內的宮廷園囿。擬或它的範圍擴延至與之近鄰的城北一大片低凹沼澤地帶。根據湖區周圍出土瓦片等遺物判斷,園囿的使用時間大約在戰國早、中期,其初建時代可能還要稍早些。若這一推斷成立,則此湖區約自公元前五世紀起,即距今二千四五百年前,已成為秦國君所享用的高層次宮廷園林了。
湖之疏浚及命名
如前所述,該池潭既然在先秦時已作為宮廷園囿,後世對它進行再開發則不無可能。況秦漢至隋唐各代,鳳翔一直為郡、州、府署所在。不過受時勢制約如戰亂等原因而時受重視,時有冷落。但它一直未被廢棄卻是可以肯定的。北魏時的郡城就是沿湖東岸而修築,今保留那時的城垣依稀可見,一覽亭就建在該城西南角上,前引「東去觸重阜」句,當指包括此城牆在內的重疊起伏的古迹、塢堡等。是北魏當時觀景、造景不無可能。隋代的岐陽官也可能就建於湖區周圍。唐代國盛民豐,修葺園林理之當然。《東湖》詩中所描繪的諸多景緻,其中應有唐代所修築者。作於北宋嘉祐七年夏後疏浚東湖之前的《東湖》詩,是北宋以前各代相因營建湖池的見證。還值得注意的是,《東湖》詩中的「至今多梧桐,合抱如彭聃」,按《莊子·秋水》:「鵷雛,非梧桐不止。」鵷雛即古書上所說的鳳凰一類的鳥。古代鳳翔人為了成全鳳凰飲水的傳說,各代不斷在池潭添景、續景,說明此傳說早已留傳,由此傳說而得的「古飲風池」之名的出現應與此傳說之始相當。
「東湖」之名起於何時?按湖前冠以方位詞「東」,顯然有特定含義,即與方位有關。「東」當有與之相對應的物體存在,而且應具有較大體量。其西雖有靈山,但相距十餘公里,加之靈山似乎與此對應的可能性甚小。那麼這個對應的物體很可能與城有關。我們知道,春秋戰國時,今湖地點居雍城內北端,秦漢至唐代中晚期,延用的是雍城舊城或佔據其某個部位,北魏城在湖之東岸,皆無由稱「東湖」。我們只有著眼於此後的鳳翔城了。現今保留的鳳翔城,是為唐末李茂貞所築,後世一直沿用而少有變動。由於城居湖之西,對應關係遂可成立,即湖位於城之東,因而湖稱「東湖」便成為情理中事。但唐末至五代年間,戰事頻仍,修築園林及改湖名似無可能。北宋初年,亦未見修湖的記載。而蘇軾到來鳳翔行修湖事並賦詩始稱「東湖」則成唯一可能。一代文豪蘇軾於嘉祐六年出任鳳翔府簽書判官,次年秋,組織勞工在古飲鳳池基礎上進行深鑿和擴充,修築亭台, 栽花植樹,上溯鳳凰泉源頭,引泉水入護城壕(河)而東流入湖。經蘇軾一修,湖體驟然擴大並趨於完美。尤其東湖作為遊玩憩息之所的同時,更具有蓄水灌田作用,「水多則蓄之,以防漲溢;千旱則泄之,以潤田疇,湖成而民利普焉。」(清道光二十六年,鳳翔知府白維清《重新東湖碑記》)這是蘇軾之前他人未能為之的豐功碩德,是東湖發展史上光彩的一頁。後世仰慕蘇軾文學政事,東湖因此聲名益彰。
蘇軾之後的東湖沿革,見於記載的詩文碑石資科甚豐,其脈絡基本清楚,已不屬本文所討論之範疇。
原載《蘇軾研究文論選集》,鳳翔縣第三次蘇軾學術討論會編印1990年8月
廣 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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