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近親雅庫特人的現代之路

文史 08-23

文攝/張小路

薩哈共和國是俄羅斯聯邦最大的土著人建立的共和國，也是世界上第二大黃種人國家，面積有310萬平方公里，略微超過印度的國土面積，接近中國面積的三分一，但是人口比之於上述兩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卻稀少的不成比例，只有一百萬。設想一下中國人口總數為三百多萬，或印度總人口一百萬，會是怎麼個情形。

薩哈共和國的人口主體，歷史上而言，是雅庫特（Yakut）人。這些人自稱薩哈（Sakha），雅庫特是他者口中的他們，也就沿用下來了。蘇聯時期，這個共和國的名稱是Yakutia，念作ya-ku-tee-yuh（雅庫梯雅），蘇聯解體後，為了尊重土著人吧，改稱為薩哈共和國，不過至今仍常見在「薩哈共和國」後面用括弧加註「Yakutia」。雅庫特人在我國屬於鄂溫克人，而鄂溫克還被稱過通古斯，屬於滿洲通古斯語系，但在俄羅斯卻被劃為突厥語系。

因為大部分資料中稱他們雅庫特人，方便起見，本文沿用老稱呼。

雅庫特人是西伯利亞的名列布里亞特蒙古人之後的第二大土著民族，現在有約50萬人口。他們的來歷，也可以說與布里亞特蒙古人頗多淵源。布里亞特人居住在貝加爾湖周邊，而雅庫特人也來自那裡，他們是13-14世紀因什麼事不開心而遷移的，所以，在歐亞大陸東北角（東西伯利亞）的土著民族中，雅庫特人具有些特立獨行的習俗。他們的語言是突厥語系的一個偏遠分支，在語言地緣學上，他們的疆土是突厥語族的一塊飛地。有的資料說，雅庫特人和維吾爾族同源異流。還有資料說，雅庫特人和哈薩克、吉爾吉斯人有瓜葛。這些都是有啟發力的線索，但不等於可以簡單地確證，因為，維吾爾、哈薩克、吉爾吉斯人也都各自經歷了遷徙、衍轉、分拆、融合的民族之路。不妨籠而統之說一句的是，蒙古高原北部、貝加爾湖一帶的日升月降中生髮過不少腎上腺素旺盛的民族，朝外擴張，如湧泉溢出一樣，走遠走散了一波，又出一波，倘製作成延時視頻一定是好看的footage。在風土、天數上而言有特別的緣由嗎？……暫且按下。

雅庫特人大致沿著勒拿河遷徙，向東向北，過程中和別的民族爭戰、交合，語言接納了蒙古人、通古斯人的許多辭彙，也因地制宜接受些別人的習俗，但仍然明顯有別於東西伯利亞的原住民鄰居。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們是牧民，養馬養牛，而鄰居們多是以漁獵和採集為生，通古斯人則是「使鹿部」，養馴鹿為生（中國人最熟悉的通古斯人是鄂倫春人、鄂溫克人）。雅庫特人奉馬為圖騰，獻祭用馬，道賀用馬，賄賂用馬，更不用說打仗用馬，唱的說的離不開馬，他們喝的傳統飲料以馬奶子為主。雅庫特人的社會基本結構是父系的，男主外，女主內，馬是陽性的，使用馬、照料馬主要是男人的事；牛是陰性的，照料牛算是家庭內的事務，主要歸女人管。馬奶、馬肉和牛肉是不可少的佳饈，但雅庫特人不怎麼喝鮮牛奶，他們用牛奶制乳酪和酸奶，往往把酸奶凍成坨，留著冬天食用。他們有轉場習慣，類似於今天我們所知的新疆哈薩克人的轉場，每年兩次，五月和十月，天暖了去夏牧場，住夏營，天冷了去冬草場，靠收割儲備的乾草（hay）度過長冬。所以他們有兩個住處，夏季的多是帳篷類的（可以很大），冬季的是泥土覆蓋的房子。這種轉場已不是真正的「游牧」，有固定、例行的遷移路徑和目的地，而非浪走天涯。有些貧窮的雅庫特人沒有牛馬，只好漁獵、採集為生，這窘境有點像是退行到較為低下的生產力水平的族群了，當然也跟他們居住地的自然條件有關。一部分雅庫特人學會了養馴鹿和使用狗拉雪橇，有時他們也讓牛來拉。這些雅庫特人和鄂溫克人往從頗密，有的鄂溫克部落甚至採用了雅庫特人的語言，而俄國人入侵後，也有些雅庫特人和鄂溫克人南遷向大清求助，因之有不很嚴謹的說法傳下，將雅庫特人和鄂溫克人混為一談，其實主體而言他們是有明顯區別的，但現在我國的均被劃入鄂溫克人。

雅庫特人以前沒有本民族文字，但是有豐富的口傳遺產，有史詩，吟唱一遍需要若干天，一輩輩人的教育就在口口相傳中進行，當然，更主要是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代復一代的生存搏鬥實戰，部落的長輩、「教師」言傳身教給年輕人，與天與地與人斗，樂不樂的都得樂，不樂的話還活個鎚子呀。俄國人17世紀入主後，到十月革命前，雅庫特人已經有了類俄文的拼音文字。他們的住房也受俄國人影響，大量使用木楞為建築材料。離開了貝加爾湖，在接受通古斯人習俗影響之後，又接受俄國人的影響，這是個鮮活的民族變遷但保持了自己文化主體的案例。

雅庫特人的傳統宗教，如果能叫宗教的話，是薩滿教。寬泛地說薩滿教就是世界各地都有的原始多神崇拜，認為石、樹、河、山都有其神靈，甚至一些抽象的東西，比如特定的日子，也有其神靈，能賜福或降災。可是雅庫特人也有自己的最高天神，其名稱硬譯的話大約是「某某頭人」。他們的原始信仰和蒙古人、通古斯人的信仰互相混雜，後來和俄國人帶來的東正教繼續混雜。就如拉丁美洲的土著人信奉天主教的同時保持著他們本土原始宗教的成分，雅庫特人也是，至今，薩滿（祭司）仍出現在家族、社區事件的一些場合。崇祭灶火是一個重要的習俗。我讀到一個中國女孩的網帖，她隨在中國工作的雅庫特人丈夫去雅庫茨克，男方的家人為她辦了個驚喜的婚禮，程序第一項就是點火，雖然已是很簡單的象徵性儀式，但意義仍在。她所寫的雅庫特人家庭生活與氣氛，貼的照片里的那些人，給我深深的親切感。這是種天然的親族舒適感，雖說今日的雅庫特人，尤其在大城市的，早已經受了俄羅斯文化的深刻、多方面影響。

在俄國人來到之前，雅庫特人就是出色的鐵匠，這是他們和歐亞大陸東北方的鄰居民族的又一個不同處。但也有另一個相同處，就是精於猛獁象牙和象骨雕刻手藝，無疑是蒞臨極寒的凍原之後習得的。東西伯利亞比西西伯利亞的冬季要寒冷，雅庫茨克，薩哈共和國的首府，是世界上冬季最冷的大規模人類聚居處。雖然還有幾個村鎮在爭搶「冷極」的名號，但我們這裡談的是「體量」，沒有體量，沒有意義。

另一個雅庫特人精於的手藝，是用獸皮和木頭做食器，各種獸皮做的大大小小的桶，讓我在博物館看見不由得怦然心動，桶壁桶底縫連的粗大針腳是那麼直給，傳達的不只是技藝，甚至是製作人一雙手的堅韌中的性感，以至於我想，在這裡桶這個字可考慮改用「革」字邊而不是用「木」字邊。還看見一件和現代的自助餐盤相似的木頭食器，有蓋子，讓我想起妻子給丈夫帶出門的「便當盒」。

捎帶請注意一點，雅庫特人不信喇嘛教（佛教的一支），他們跟滿洲通古斯語系民族一樣信奉薩滿教，這與老家也在貝加爾湖一帶的布里亞特蒙古人不同，或許可用來度量他們離開貝加爾的時間。雅庫特人的民族樂器只有口弦（jew harp），無他，既沒有蒙古人的馬頭琴，也沒有哈薩克人的冬不拉，這或許也可用來探究他們離開貝加爾的、和那些樂器出現的「民族航志」。

1632年，俄國人別克托夫奉令來勒拿河「收稅」（搶劫毛皮），他築造了雅庫茨克的前身Lensky堡寨，此地迅速成為俄國人繼續向東、向南擴張的前線指揮部。當地的雅庫特人首領之所以允許別克托夫築堡，和雅庫特人氏族之間的矛盾有關，這種企圖借外力來打擊敵手的故事，總是一再一再發生。後來雅庫特人不止一次武裝反抗俄國人，我們以前發過文章《在遠東最令戰鬥民族頭疼的民族，歷史上是女真的一支》，楚科奇人是唯一不屈服於俄羅斯人的土著民族，雅庫特人是僅次於楚科奇的民族，他們也多次擊敗俄羅斯人，但結局楚科奇人是自始至終不屈服於俄羅斯人，而雅庫特人最後則屈從於俄羅斯人。但他們英勇善戰，享有驍勇美譽的雅庫特武士善騎，披重甲，他們對俄國人的反抗在西伯利亞整個來說算高強度的。但後來屈從俄羅斯人的好處是雅庫特人保存了較多的人口。1926年到2010年的8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值得觀察，而一直不屈的楚科奇人，則人口已經非常少了。

1926年，這個共和國疆域上，總人口約29萬，雅庫特人佔81.6%，俄羅斯人佔10.4%。1989年，雅庫特人的比例降至最低，只有33.4%，而俄羅斯人佔50.3%。2010年的數據是，總人口93萬，雅庫特人佔49.9%，俄羅斯人佔37.8%。您一定知道1989年是蘇聯解體前夕。這8次人口普查的數據描畫了歷史走勢的曲線，可惜本文不便於全部引用，您若用興趣請查看維基「Sakha Republic」。蘇聯時期，這個偏遠的共和國得到巨大建設發展，所以有大量俄羅斯人口注入。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人走掉了一些，但比例仍高達37.8%，而且，就絕對數量說，2010年在這裡的俄羅斯人口比1926年多十倍，而同時段雅庫特人口增加了只有一倍。此處說的俄羅斯人，指作為俄國人口主體的斯拉夫人。蘇聯解體後遠東各地的確發生了斯拉夫人撤離、總人口降低的現象，這首先是因為經濟活力降低、老產業萎縮，不少純工礦城鎮被放棄，不過傳說的「遠東空心化」是不存在的，俄國當局對此有足夠的警惕並採取了新的移民措施，這是另文題目，不贅。

2015年8月我在雅庫茨克街頭看見的土著人之多，主體姿態之從容，令我不無訝異。他們的相貌特徵明顯，更不用說還有大量混血的、外貌特徵並不很突出的人了。這還是共和國的首邑，能推想在普通鄉村他們的比例更高。看下蘇聯、俄國的民族分布示意圖便懂了，在遠東，薩哈（Yakutia）共和國是標為民族區域的，而同樣是東擴偉業奪得的黑龍江沿線、濱海地區、楚科奇半島、勘察加半島、庫頁島都標為斯拉夫人區域，這符合我那次六城一江旅途的觀察，我的第一站就是雅庫茨克，離開那裡後走過的城鄉，再就極少見到土著人。

雅庫茨克的博物館介紹，雅庫特人與俄國人關係融洽的。但我國網路曾報道雅庫特人曾主張公投獨立，不知道那方面說的是真。

2018.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