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漫漫，誰有資格嘲笑那個偷飛機自殺的男人？
別輕易地用「滿滿的正能量」去指責那些一時軟弱的人，誰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又有過多少掙扎呢？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土土絨
一個自殺的人有沒有可能引起公眾諒解和同情？
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塔科馬機場，29歲的地勤工作人員理查德·羅素（Richard Russell）在結束了自己一天的常規工作後，偷偷溜上了停機坪一架76座雙引擎龐巴迪Q400客機的駕駛艙。然後，沒有飛機駕駛執照、也沒有接受過任何飛行訓練的他發動了引擎，把飛機飛上了天空。75分鐘以後，飛機在西雅圖附近普吉特灣的一個小島上墜毀，理查德·羅素沒有生還。
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塔科馬機場29歲的地勤人員理查德·羅素（圖/網路）
社交網路上，美國人給予了理查德·羅素一邊倒的同情。但是，當文章《那個在西雅圖偷飛機的年輕人》發布在國內的社交網路，並且一度刷屏以後，很多人卻稱他是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更有人指責他自私，自殺還要去偷一架飛機，浪費社會資源，造成別人的經濟損失。
在我的朋友圈，也不乏指責這個自殺者的言論；他們將這個故事稱為「雞湯」，把同情理查德·羅素的人歸為「文青」。
作為一個幾乎是「文青」反義詞的人，我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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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的輿論場對於自殺者並不友好，許多人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冷靜甚至冷酷的態度。
今年5月，北京的一家三口因為欠下高利貸，在海南某小區集體自殺。自殺之前，女兒在微博上發布了消息，因而幸運地被警方發現並及時救回。在警方的工作下，這家人本已放棄輕生的念頭，準備回北京好好生活。
但是，網路上對死裡逃生的一家人卻是一片嘲諷，許多人質疑他們的動機：既然要自殺，為什麼要在網上公布？這個女孩被一些網友「深扒」，一家人生活的細節被無限放大審視，人們質疑他們生活奢侈，自殺的目的不純、都是「戲精」……
雨過並沒有天晴。10天後，這家人再次在某高速服務區自殺，這一次，沒有人在微博發布消息，他們注射了大量的胰島素，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然後割腕，「確保」自己能死成。這一次，一家三口中的兩個自殺「成功」了。
但即使這個時候，網上惡毒的留言依然比比皆是，有的說「借高利貸死了活該」，有的說「我更可憐那個債主」……
這一家人到底為什麼死去？高利貸或許是原因，但是最後，高利貸沒有殺死他們，輿論殺死了。人心真的比高利貸還可怕嗎？
在跳樓事發現場，站滿了前來圍觀的市民（圖/圖蟲創意）
對於自殺這種行為，我們懷有的悲憫太少，看熱鬧的心態太多。
兩年前演員喬任梁自殺的消息剛剛傳出時，網上一片質疑，都說他是為新片炒作，甚至還有人編造一些不堪入目的香艷信息。
今年6月，甘肅女孩李某某因為曾受到老師的猥褻，久久難以走出陰影因而跳樓自殺。當她站在樓頂想要跳下時，樓下圍觀的人群不但沒有勸阻，反而紛紛慫恿甚至冷嘲熱諷，「要跳趕緊跳」，「不跳對不起那麼多人圍觀」……女孩終於掙脫了前來營救的消防員的手，縱身跳下。而在她死後，還有人罵她太脆弱，沒有積極自救，這麼點小事就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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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自殺者的輕佻態度，源於對生命的漠視，和對人的價值的輕視。
還是今年6月，南京人童飛的兒子被鄰居的狗咬傷，憤激於鄰居無所謂的態度，他一怒之下就把狗摔死了。於是，鋪天蓋地的辱罵撲面而來，童飛全家的信息被「人肉」，每天收到無數恐嚇信息和電話，要求他們「用人命償狗命」；孩子的姓名和學校都被網民扒了出來，用來威脅童飛夫妻；他們開的飯店則收到大量惡意差評……
雖然在事後，童飛和狗主人陳芷欣已經達成和解，他還上了電視公開道歉，但仍然不能取得網民的諒解。最後，童飛的店鋪被迫關門，妻子不堪壓力自殺。
即使是這樣，很多人仍然在罵童妻自殺是「作秀」。
南京摔狗事件後，童飛與陳芷欣達成和解（圖/陳芷欣）
那些喊打喊殺的人們，並沒有興趣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對這一家人的生活毫不在意，在他們的眼中，這一家人只剩下摔狗的那一個瞬間。彷彿童飛的一輩子，都為這一次摔狗而活著，而這一家人都應該以此為唯一證據受到審判；彷彿這對父母絲毫沒有愛，從沒有為孩子的受傷的焦心，也不曾愛護過任何動物，沒有在艱難的生活中咬牙一起度過……
總之，彷彿這不是活生生的一家人，而只是貼上「摔狗」標籤的泥偶木塑，不打倒再踩上一腳難以平民憤。
「人命大於狗命」，這是一個需要論證的命題，而且，竟然還難以論證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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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述任何一個觀點，都有它的語境。
沒錯，自殺不是一件好事，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不應該鼓勵它。因為自殺還損壞了公私財物，也確實損壞了他人利益，更不值得效仿。
但是，人是複雜的，這個世界更是錯綜複雜。一個念頭背後，可能是半輩子的認知背景，再加上一個小小的觸動。嘲笑甚至是辱罵別人的錯誤，當然是容易的；但是，或許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多。
比如說，擁有更多的同理心，願意儘力去理解他人，而不是固執於自己的偏見和情緒，並在此基礎上，交流和對話。
再比如說，尊重多元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即使不認同，也沒必要惡言相向，更不該強行認為自己是唯一正確的。
這些都不是雞湯，而是我們的社會中實實在在稀缺的部分。
圖/圖蟲創意
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死去的理查德·羅素的同情，同樣也是珍貴的。
偷飛機的故事之所以感動美國人，並不是僅僅因為主角結束自己生命的奇特方式，而是圍繞這起自殺行為的一系列人和事，交織成了一張網，每一個節點都觸動人心。
正如那篇文章所說：「這可能是2018年最讓人困惑的一則新聞了：沒有人知道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夏日夜晚，這個叫做理查德·羅素的年輕人，為什麼會突然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
但是在得知有人偷飛機之後，機場的第一反應，是全力以赴地救援。塔台一直在試圖引導他降落，在這個過程中展現出來的人情味，讓人感慨。
理查德·羅素說：「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你在我耳邊說一些好聽的廢話……你覺得如果我能夠成功降落的話，阿拉斯加航空會不會給我一份飛行員的工作？」
塔台：「如果你能成功降落，我想他們會給你任何你想要的工作。」
提供工作顯然超越了塔台工作人員的能力，也不是他們的職責，但為了拯救生命，他們不惜「誇下海口」。
理查德·羅素靠著在模擬航空遊戲里學到的有限操作，駕駛著飛機做出了一連串驚險的動作，人們稱他為「太空牛仔」（圖/網路）
在理查德·羅素死後，媒體不是簡單地給他貼上一個標籤了事，而是去採訪他的家人、他的同事、他的朋友，試圖還原他的完整形象，並找到他自殺的原因。儘管已經去世，但他還是受到了認真的對待。他沒有被草率地扔進新聞彈窗中，用聳人聽聞的標題和猜測淹沒。
最後，媒體的調查發現，「他是一個溫暖而有同情心的人，是忠誠的丈夫，是關愛父母的兒子，被身邊所有人喜愛，因為他對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溫柔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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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掉那層同情死者的濾鏡，我們發現，其實這就是一個普通人，像我們每一個人一樣的普通人，有家庭，有朋友，有工作，不完美。可是，誰的內心深處沒有那麼一丁點灰暗的角落呢？誰不是在努力地壓抑那個陰暗的角落呢？我們不想讓親人擔心，不願給別人添麻煩，慢慢地，甚至都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軟弱了。
在天空盤旋的時候，理查德·羅素說：「我知道有很多人關心我，他們如果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一定會失望的。我想向他們每一個人道歉。我只是一個已經壞掉的人，我猜是不知道哪裡有幾顆螺絲鬆了吧。以前我沒意識到，剛剛才弄明白。」
他說自己想去看看那條鯨魚——這是另一條來自西雅圖的新聞，一條逆戟鯨背著自己幼崽的屍體在海里遊了17天才決定放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降落，其實我本來就沒打算降落。」 然後，聲音消失，飛機墜毀在小島上的森林之中。
圖/圖蟲創意
這是一個有缺陷的人，但誰又不是呢？我不知道誰有資格嘲笑他。他跟我們的不同之處只是在於，那個灰暗的角落在他的心中膨脹到無限大，直到吞沒了他。
而我們仍然好好地隱藏著心中的迷茫和不安，在日常生活中展現著積極陽光的一面。
如果那個「天空牛仔」代表著我們不敢正視的心靈角落，那麼，我們給予一點同情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在影片《頭腦特工隊》中，快樂（Joy）霸道地佔據了女孩萊莉的頭腦，不讓其它幾種情緒悲傷（Sadness）、恐懼（Fear）、厭惡（Disgust）和憤怒（Anger）表現出來，結果卻讓萊利的生活幾乎崩潰。最後，其它幾種負面情緒終於適時奪回了主導地位，發揮了作用，才讓萊利的生活回到正軌。
所以，別輕易地用「滿滿的正能量」去指責那些一時軟弱的人，誰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又有過多少掙扎呢？沒錯，他們是失敗的，但也許我們的成功，也只是一時僥倖呢？
生而為人，如果不能僅僅因為人本身而被尊重，被重視，那還有什麼意義呢？
感動是一種能力，不要輕易丟掉它。
※從感謝貧窮到殺魚弟，這個社會到底需要多少廉價感動？
※國運如此，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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