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汪曾祺的詩有感
讀汪曾祺的詩有感
田延
關於汪曾祺,人們經常談論他的小說和散文,卻很少提及他的詩歌。《自畫像》這本詩集的出版正好給我們一個機會,去欣賞並理解這位小說家的詩。
筆者對詩歌並無研究,但在翻閱這本詩集時發現,汪曾祺的詩歌實際上和他的小說創作共享著一條創作軌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汪曾祺早年求學於西南聯大。那時,現代主義對他的影響甚深。他在1940年代創作的小說就帶有非常強烈的意識流色彩。即便是具有現實色彩的作品,如《落魄》《雞鴨名家》,也善於採用現代派小說的技法(比如敘事視角的頻繁轉換)。
同時期寫作的詩歌也深受現代派影響,有的把本不相關的意象黏連在一起,製造陌生化效果:
蟲鳴聲如輕霧,斑斕的謊從容飄落又像濃蔭舊處。(《秋輯·落葉松》,1942)
有的則用寥寥數行營造難解的意境:
生如一條河,夢是一片水。俯首於我半身恍惚的倒影。窗帘上花朵木然萎謝了,我像一張膠片攝兩個風景。(《秋輯·私章》,1942)
這些現代派新詩既像那時一個憂鬱青年的喟嘆,也像一個理性詩人對世界的思考。汪曾祺的確把詩寫得很「現代」,但讀來卻不覺生硬。他不靠死學和模仿,而是真正把現代派詩歌的味道和精髓融化在了自己筆尖。如果沒有十足的才氣,很難做到。
但是,如果只看到現代派的這一面,就很難全面地理解他。汪曾祺在1980年代憑藉《受戒》和《大淖記事》暴得大名,成為經典作家。這種轟動效應當然和作品本身的成功有關,但值得思考的是:什麼樣的評價機制定義了這種「成功」?這就要回到當時的文學環境———對「現代主義」的追捧造成了對汪氏小說的形式要素的承認。很多人看到那個時候汪曾祺的形式實驗,就直接把他和1940年代接受的現代主義影響聯繫在一起,得出「汪曾祺=現代主義」的結論。而對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相互對立的想像,又在汪曾祺的作品和現實之間拉開了一道距離,把它審美化、人性化。到了今天,用柄谷行人的話說,汪曾祺成了一個「風景」,我們耽溺於這一「風景」,卻忘記了它的「起源」。
有學者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比如羅崗就認為,汪曾祺之於中國當代文學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把1940年代的「新文學傳統」帶到1980年代的「新時期文學」的面前,更重要的是時代給汪曾祺的創作埋下了怎樣的伏筆,又是如何最終釀造了他的橫空出世。
從這個角度閱讀汪曾祺後來的詩歌,會有別樣的啟示。1949年後,汪曾祺先後擔任《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的編輯,經歷過農村勞動,其間搜集過民歌,編寫過戲曲。這段經歷對汪曾祺本人來說很寶貴。他自己坦承:「我編過幾年《民間文學》,深知民間文學是一個海洋,一個寶庫。」,他還告誡青年作家:「讀一點戲曲、曲藝、民歌」。在他看來,群眾的語言才是「活的」、「滾動的」,「土」和「洋」的對立並不絕對,民歌的手法也可以很現代。民歌語言的影響在《自畫像》這部詩集的後半部分也得到了清晰的呈現。比如:
大雁飛在天上,影子留在地上。
巴特爾要離開家鄉,心裡充滿了憂傷。
巴特爾躺在圈兒河旁,聞著青草的清香。
圈兒河流了一前晌,還沒有流出家鄉。
(《巴特爾要離開家鄉》,1986)
和早期的現代主義詩歌相比,這首詩的語言更加洗鍊、通俗、口語化,少了技巧的雕琢,多了民間的味道。開頭顯然運用了民歌的起興手法,整首詩則採取民歌常見的以敘事來抒情的寫作模式,讀來非但不俗,反而很雅,雖不如早期詩歌那樣高深,卻因明快暢達而自成一趣。
還值得一提的是,舊詩在《自畫像》中佔了大半。這也是很有意思的現象。這印證了汪曾祺對古典的重視。他在告誡青年作家學習民歌的同時,也提醒他們「趁現在年輕,多背幾篇古文,背幾首詩詞」。但是,正如汪曾祺不是死學現代派一樣,他對古典的繼承也並非保守。他的舊詩做得並不「迂」,而是靈活多變,不拘一格:既有標準的舊體詩,也有歌行體和竹枝詞;詩中既有古雅的辭彙,也有通俗的口語;既表現知識分子的生活情趣,也表現老百姓的浮世歡樂。可以說,汪曾祺的舊詩打通了古今雅俗的區別。觀其詩文小說,士大夫氣並不比市井的煙火氣更濃厚。有人說他是最後一個士大夫,在我看來,他更像一個喜歡在民間記錄生活的小老頭兒。
這些特點都和他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深入民間文學與生活是分不開的,或許這才塑造了我們看到的汪曾祺。因此,現在是時候回過頭去清理那個時代留下的精神遺產了,而《自畫像》里的詩或許可以為我們尋找這份遺產提供一些線索和啟示吧。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文學專業在讀博士田延)
附:汪曾祺的詩作
彩旗
當風的彩旗,
像一片被縛住的波浪。
杏花
杏花翻著碎碎的瓣子……
彷彿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散在樹上。
早春
(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杪,完全不像是葉子……)
遠樹的綠色的呼吸。
黃昏
青灰色的黃昏,
下班的時候。
暗綠的道旁的柏樹,銀紅的騎車女郎的帽子,橘黃色的電車燈。
忽然路燈亮了,
(像是輕輕地拍了拍手……)
空氣里擴散著早春的濕潤。
GIF
火車
火車開過來了。
鮮潔,明亮,刷洗得清清爽爽,好像聞得到車廂里甘涼的空氣。
這是餐車,窗紗整齊地挽著,每個窗口放著一盆鮮花。
火車是空的。火車正在調進車站,去接納去往各地的旅客。
火車開過去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火車噴出來的氣是灰藍色的,藍得那樣深,簡直走不過一個人去;但是,很快,在它經過你的面前的時候,它映出早已是眼睛看不出來的夕陽的餘光,變成極其柔和的淺紅色;終於撕成一片白色的碎片,像正常的蒸汽的顏色,翻卷著,疾速地消滅在高空。於是,天色暗下來了。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他要離開草原。
他覺得草原太單調,
他越走越遠。
他越走越遠,
穿一件白色的襯衫。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他要離開草原。
他覺得草原太寂寞,
他越走越遠。
他越走越遠,
穿一件藍色的襯衫。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他要離開草原。
他驀然回頭一望,
草原一望無邊。
他站著一動不動,
穿一件大紅的襯衫。
三月十七日夢中作,醒來寫定
賽里木
野蘋果花開得像雪,
賽里木湖多麼藍喲!
塔松里飛出了白雲,
賽里木湖多麼藍喲!
牛羊在綠山上吃草,
賽里木湖多麼藍喲!
賽里木湖多麼藍喲,
你好嗎?賽里木,賽里木①!
吐魯番的聯想
異國守城的士兵,
一箭射穿了玄奘的水袋。
於是有了坎兒井。
有人在戈壁灘上,
撿到岑參的一紙馬料帳②。
什麼時候咱們逛一逛紐約的唐人街。
安西都護一天比一天老了,
他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小了。
飛機上載的是無核葡萄乾。
廣州的孩子沒見過下雪,
吐魯番的孩子沒見過下雨。
廣州、吐魯番都有郵局。
巴特爾要離開家鄉
大雁飛在天上,
影子留在地上。
巴特爾要離開家鄉,
心裡充滿了憂傷。
巴特兒躺在圈兒河旁③,
聞著草原的清香。
圈兒河流了一前晌,
還沒有流出家鄉。
玉淵潭正月
汽車開過湖邊,
帶起一群落葉。
落葉追著汽車,
一直追得很遠。
終於沒有勁了,
又紛紛地停下了。
「你神氣什麼,
還嘀嘀地叫!」
「甭理它,咱們講故事:秋天,
早晨的露水……」
泊萬縣
岸上疏燈如倦眼,
中天月色似懷人。
卧聽舷邊東逝水,
江濤先我下夔門。
壩上
風梳著莜麥沙沙地響,
山藥花翻滾著雪浪。
走半天看不到一個人,
這就是俺們的壩上。
歌聲
他很少回他的家鄉,
他的家鄉是四川綿陽。
他每年收到家鄉寄來的包裹,
包裹里寄的是干辣椒,豆瓣醬。
他用四川話和我們交談,
藏話說得很流暢。
他寫的歌子很好聽,
藏族的歌手都愛唱。
聽說他已經死了,
我不禁想起他老實的模樣。
收音機里有時還播他寫的歌子,
歌聲還是那樣悠揚,那樣明朗。
紀念一位入藏三十年的作曲家
①賽里木湖在新疆,離伊犁不遠。「賽里木」是突厥語,意為平安。旅人到了賽里木湖,都要俯首說一聲:「賽里木!」
②岑參馬料帳現藏烏魯木齊新疆博物館。
③呼倫貝爾草原有一條河,叫圈兒河。圈兒河很奇怪,它不是徑直地流去,而是不停地轉著圈。牧民說,這河捨不得離開草原。
本文配圖和文字以及音頻未註明作者的
敬請作者聯繫微信君加註
TAG:汪迷部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