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很多敏感的話題需要巧妙的涉及
「文明」,當我寫下這兩個字時,第一反應覺得與它對應的詞語是「尊重」。任何文明都是需要維護其尊嚴的,而維護它的方式又有很多種。我想,書寫是其中之一吧。其次,我想出的第二個對應詞語是「對話」,任何自閉的文明,其生命力與影響力都是存在缺陷與羈絆的。伊斯蘭文明亦然!
伊斯蘭文明在中國乃至全球是一個無法迴避的話題和事實。外界看去,那是一團神秘的雲彩;它的內部,也常常因為其自身的內斂或文化因素而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外界的探究,這就造成了某種隔膜。同樣,它需要來自外部與伊斯蘭世界內部的雙重尊重,更需要和其他文明進行優雅的對話與交流。我想,這本書是在這種視野下完成的。
從陸路和水路兩個來向,伊斯蘭文明沿著自己的路向進入中國。它的傳播路徑是怎樣的?是如何傳播的?沿途留下了怎樣的文化遺迹、衝突及對當下穆斯林的生活有哪些影響?這些疑問呼籲著投身其中者沉下去做這個話題。或許是領受伊斯蘭文明的穆斯林學者,或許是領受儒家文化的知識分子,或許是一位立場公允的記者,或許是一位田野調查者。至今,這個命題依然呼喚著這樣的人出場。
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命題下,我動身了。以一個非穆斯林的身份,出場於這樣一個命題中。這是一個令穆斯林及非穆斯林都感到詫異的尷尬角色。然而,這有什麼呢?我一直努力於公共知識分子角色的扮演,並且以10年時間持續追尋一個神奇立世近200年的王朝——西夏帝國——的精神內核與後裔去向。在文化之盞引路下孤旅考察後完成了《青海之書》《內蒙古之書》《影像青海湖》《大河遠上》《寧夏之書》《文字背後的美麗》《秘域》等為山河立傳的書。那麼,為什麼就不能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對伊斯蘭文明進行關注呢?這時,有兩個面孔浮現了:一個是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2009年3月16日,他應邀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做的一場演講中說道:「雖然我並不信奉任何宗教,雖然我身處西方,但在文化上,我是歸屬於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他一直以詩歌的角度關注著阿拉伯地區。另一個是當今世界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理論與批評家之一的薩義德。這位出生於耶路撒冷後移民美國的學者,和阿多尼斯一樣長期身處西方的物質、文化圈內,但卻一直竭力為阿拉伯文化辯護。那麼,身受中國儒家文明的影響,在漢文化圈內生活多年,又怎會剝奪一個非穆斯林對伊斯蘭文化的關注與研究呢?特意補充的是,我也不是一個伊斯蘭教的信奉者。因此,在身邊朋友的詫異與納悶中,我出場於「伊斯蘭文明的中國之旅」——這樣一次精神與學術的冒險——按照伊斯蘭文明中的用語叫「舉意」了。
歷經幾年的讀書或遊學,從典籍與資料中抬起頭,一條田野調查之路展現在眼前。我從伊斯蘭文明由陸路傳入中國的第一站開始,沿著它的傳播路徑,城市與鄉村之間、高原與沙漠之間、戈壁與綠洲之間、黃泥土堡與高樓大廈之間、江河與山川之間,一個探尋者的孤影穿梭著。一路走下來,終有了這套我命名為「伊斯蘭文明的中國之旅」的叢書!
伊斯蘭教從陸路進入中國的第一站是新疆。2010年的新疆人口是2150萬,其中伊斯蘭教信仰者為1200萬,2.4萬座清真寺遍布新疆的城市、鄉鎮、草原、高原、戈壁,甚至雪山之上、沙漠深處,以自己的宗教文化與凝聚力吸引著遠近不同的信徒走進其中,完成伊斯蘭教的各種禮儀。生活在這些清真寺里的2.9萬的教職人員,平時在清真寺中處理宗教事務,每逢節日、禮拜時在這裡引領信仰者完成宗教禮儀。他們以自己的虔敬和知識,保持著伊斯蘭文明在新疆大地上散發光芒的速度和力度。
當年,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佛光普照。目前,新疆仍有20多萬佛教徒(隨著喀什國家級經濟特區的設立及其他各地的開放程度加大,內地前去新疆參與經濟建設的人逐步增加,這一數字無疑還會增加),佛教寺院54座。百年前傳入新疆的基督教在新疆有6萬多信眾,堂點145個。從清代傳入新疆的天主教,目前也有18個堂點,信眾達4000人左右。道教一度在新疆也曾遍布各縣,目前有2處合法道觀。新疆信仰東正教的俄羅斯族人有9000多人,他們建有3處東正教堂點。因此,新疆是一個多元共存的宗教之地。
文明的交錯與交鋒後,是一種命定的結果,還是無奈的退卻與進守?亦如當初首次為中國迎來佛教文明一樣,新疆,從陸路上首次迎來了伊斯蘭教文明,邦克聲與禮拜者逐漸擴大著在新疆的範圍。千年時光過後,中國信仰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在新疆各處都有分布,而且每500名信仰伊斯蘭教者,就擁有一座清真寺,每400名伊斯蘭教信仰者中,就有一名宗教教職人員,這在中國是絕無僅有的。一個開放胸懷與包容萬物的地域,才能出現如此巨大的文明共存的盛景!
超過新疆總人口56%的伊斯蘭教信仰者和其他宗教信奉者,共同在新疆大地上構成了一幅豐富多彩的宗教風情畫卷。這就更需要以各種宗教為核心的各種文明之間的尊重與對話,這是那片大地上灑滿和諧的前提,也是那片土地上的民眾得到福祉的前提。
宗教是文明的構成者之一。除了沿著傳統的絲綢之路而來的路線外,伊斯蘭教進入中國的路線中,還有一條不被國人熟悉的高原絲綢之路,從新疆進入青海、甘肅、陝西,抵達西安。也有一條登陸泉州、廣州、三亞等沿海港口後,從南至北地逐漸進入內地的路徑。更有一條從新疆進入內蒙古西部,穿過戈壁、沙漠,經寧夏平原進入陝西最後抵達西安的秘徑。無論是沿著哪條線路,伊斯蘭教進入中國,歷經千年的時光後,成為中國宗教文明中的一支。
這種文明走過一條怎樣的中國之路?對當下信仰伊斯蘭教的中國民眾有著怎樣的影響?帶著這樣的追問,幾年間,我沿著伊斯蘭教最初從陸路進入中國的路線,以及草原絲綢之路、唐蕃古道、京杭運河兩岸、茶馬古道,全方位地探尋伊斯蘭文明在中國的傳播之路。
帶著追尋千年間伊斯蘭文明落地足跡的「舉意」,帶著深度探尋中國穆斯林精神世界的「舉意」,回首時,發現已是萬里孤旅顯在臉色,一冊山河隱於書寫。因此,有了這樣幾本從不同路向考察伊斯蘭文明在中國傳播的書。沿著傳統的絲綢之路,穿越從帕米爾高原經新疆南疆地區的高原、沙漠、戈壁、綠洲等地貌,沿著祁連山東麓蜿蜒上千公里的河西走廊,穿行過隴中黃土高原後,進入陝西境內,最後抵達昔日的長安城,我完成了《月光下的微笑》。從黃河上游青海境內的撒拉族、東鄉族、回族等聚居區起步,順著黃河而下,經過青藏高原東南部、黃土高原、河套平原、晉陝大峽谷、中原地區後,抵達黃河入海口,從長江第一城的宜賓起步,順著長江而下,經過三峽抵達長江三角洲地區,沿大運河而行,從杭州到北京,經過對這三條水路邊的隱身著的伊斯蘭傳播之路的考察,我完成了《河邊的倒影》。從青藏高原東北邊緣和新疆、甘肅、內蒙古交界處起步,沿著青藏高原的屋檐,穿行過祁連山西麓、青海東部的穆斯林聚居區,沿著歷史上的唐蕃古道、絲綢之路的青海高原路段,沿著歷史上著名的茶馬古道,在滇藏交界地區、雲貴高原腹地探尋伊斯蘭文明的散發足跡,我完成了《青藏的屋檐下》。從地處「天涯海角」的海南省三亞市羊欄村啟程,將探尋的腳印留在中國大陸和海洋交錯處的蔚藍色線跡上,路經廣州、泉州、上海、青島、天津、旅順等地,我完成了《蔚藍色的心》。選擇從西天山腳下的伊犁啟程,沿著北緯40度以北的阿爾泰山、東天山、馬鬃山一路向東,進入新疆和甘肅、內蒙古交界的黑戈壁地區、內蒙古西部的半荒原地區、內蒙古中東部的草原地區、大興安嶺西麓的林草交錯地區,我完成了《北緯40度以北——青草間的信仰》。
從寫作的角度而言,這是一場巨大的冒險,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不自量力的行動。因為只有身入其中,才能看得見這一片人文意義上的遼闊疆域,才能知道歷史留給我們的是多麼巨大的未知空間。進入這片疆域和空間,我僅有的知識儲備和田野調查的信心是不夠的。何況,置身於這場孤旅時,正是我從青年向中年的過渡時期,一次次長途跋涉或一個個深夜寫作後,透支的身體無聲地提醒我:再繼續,更危險!更大的冒險則來自一個門外漢對伊斯蘭文明的貿然闖進,來自很多敏感的話題需要巧妙的涉及,來自個人力量對一個巨大文明體的接近和步入,更是來自個人力量對如此宏大話題的完成——這不僅僅體現在經濟的考量——近10年間,10多萬公里的長旅孤途,全靠著自費前往、採取田野調查方式完成,與任何學院式的基金、學術項目無關。這場冒險的難度還體現在:對時下國際語境中解讀伊斯蘭文明的一些盲點的填補、一些觀點的廓清。
從時間之軸上回顧,這是一次艱辛的孤旅,是自己踩著一地月光,徒步於古迹,舟車於江湖,求學於學院的點滴積累,是仔細聆聽一位位阿訇的談吐,虔敬地請教一位位伊斯蘭文明學者,翻閱一本本前輩學者的研究專著後,努力完成的。沒有別的,旨在向想了解伊斯蘭文明的讀者和中國境內信仰伊斯蘭教的民眾奉上一個文字嚮導。
唐榮堯
2013年12月30日於賀蘭山下載水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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