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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北京有90%的房子被棕熊扒過,我們會恐慌成什麼樣子?| 劉炎林

原標題:如果北京有90%的房子被棕熊扒過,我們會恐慌成什麼樣子?| 劉炎林

長江源頭、羌塘、貢嘎山、阿尼瑪卿、祁連山、昆崙山……他走過藏野驢自由奔跑的高原,也越過雪豹悠閑漫步的山巔。他是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劉炎林。投身野生動物保護工作14年,他認為保護野生動物不僅僅是保護動物本身,更在於協調人獸之間的關係。


劉炎林演講視頻:


以下為劉炎林演講實錄:


現在,我邀請你和我一起前往七年前的青藏高原。


2011年的7月3號,我碰到了這隻母熊。



劉炎林在青藏高原碰到的母熊。拍攝:吳嵐。


在那之前的十天,我的同事給它戴上了衛星跟蹤頸圈,頸圈除了接收和發送衛星信號,還有無線電信號,所以我們可以拿著無線電接收機去追蹤它到了哪裡。那天我們接近山頂的時候,聽到一聲低沉的吼聲,然後一個熊就向我衝過來。 我當時的感覺就像現在這樣,後腦勺就一陣一陣發熱,所有汗毛都豎了起來,還好沒尿褲子。


這隻母熊是兩隻小熊的媽媽,因為我們比較接近兩隻小熊,所以母熊從山頂上面衝過來,最近的時候大概有十來米,它這樣沖了三次,想把我們趕走。我們當時三個人靠在一塊,把手舉起來,這樣就顯得很高,目光盯著地面,慢慢往後退,然後母熊也帶著它的兩個小孩回去了。這是我跟棕熊的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在追蹤棕熊的三四年時間,我近距離碰到過它們三次,而且三次都是帶崽的母熊。一般來說,帶崽的母熊和吃東西的公熊是最危險的,但我比較幸運,要不然今天也不能站在這裡了。


對於我這樣的動物保護者來說,棕熊這樣的大型食肉動物可能是中國西部荒野的一個象徵——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沒有這樣的大型動物,中國的西部荒野可能會顯得死氣沉沉。


但是,對當地牧民來說,這可能意味著衝突、風險和損失。因為牧民要和這些動物生活在一起,棕熊會破壞他們的房屋,會吃掉他們的糧食和牲畜。還有狼、雪豹,還有很多其他動物,甚至一些吃草的動物都會帶來損失,比如說野氂牛也會把家氂牛給拐走。

在青藏高原上十幾年來,這種衝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重。這些衝突它是怎麼樣出現的?那麼它對人和對野生動物又有什麼樣的影響?我們又怎麼樣來解決?在我做的工作里,好多工作跟這些問題有關。


在2011年我參加工作之後,第一項工作就去抓棕熊,並且給它戴上頸圈。


我們一共給兩隻棕熊佩戴了頸圈,一隻四歲的年輕公熊,另外一隻就是開頭我說的碰到的那隻母熊。我們追蹤到,這兩隻棕熊會在青藏高原上大範圍地活動。


兩年時間,母熊大概是5000多平方公里,公熊甚至達到了7000多平方公里——這個範圍有多大?北京大概是1.6萬平方公里,也就是說,一個公熊的活動範圍可以有半個北京那麼大。


同時,根據我們兩年里進行的初步跟蹤,發現它們的活動也非常規律。比如說,它們冬天十二月份開始冬眠,到第二年的三月中旬開始出來,出來之後就會在冬眠洞的周圍轉來轉去。但是,那時候它們的主要食物旱獺(一種土撥鼠)還在冬眠,棕熊沒有吃的,就可能去搶奪雪豹的食物。雪豹會殺死岩羊,而棕熊就過來把它搶走。



棕熊的主要食物旱獺。圖片來源:wikipedia


到了四五月份,土撥鼠出來了,棕熊有了食物,就會慢慢地擴大活動範圍。


到了夏天,就是六七八月份,它會大範圍地遊盪找食物,所以這個時候也是它和牧民發生衝突的時候。那時候,牧民會搬到夏季草場,冬季住的房屋就沒有人看,裡面有很多好吃的,棕熊就會過來。然後到了九十月份,秋季,它就會回到冬眠洞的周邊,吃得飽飽的,胖胖的,到十二月份就又開始冬眠。


但實際上當地有非常多的關於棕熊的傳說。有的傳說中,棕熊它會把晒乾的牛糞放到腦袋上,坐在草地上,遠遠看去,好像一個慈祥的老媽媽在紡線,小孩就會靠近,它就把小孩子吃掉。但是我從來沒有證實過這個傳說,我覺得這只是個童話一樣的故事。

老百姓還會說,棕熊進到房屋之後,會把麵粉、白糖跟炒菜油和在一塊,吃得津津有味,然後走掉。這個沒有親眼見過,但是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比較大。我親眼見過的一次,是一隻棕熊,跑到房子里, 那個房子里堆了滿牆的麵粉袋,一袋麵粉摞一袋麵粉,然後棕熊就從下面抽出了一袋,拖著那個麵粉袋子就往山上走,在山坡上留下一條細細麵粉線。


剛才說過,棕熊的天然食物是旱獺,它們為了吃旱獺會非常鍥而不捨。比如說你看這個洞,它可以挖四五米長的溝,一米深的洞,把旱獺給抓出來。



棕熊為了吃旱獺可以挖四五米長的溝,一米深的洞。


所以,你可以想像,相比到房子里去找吃的,抓旱獺太費力了。要是我,我肯定也喜歡到房子裡頭去找吃的。我們在當地做過調查,90%的牧民的房子都被棕熊給扒過。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在北京有90%的房子都被棕熊扒過,那我們會恐慌成什麼樣子。所以,這是在青藏高原上非常嚴重的而且還沒有得到有效解決的一個問題。


大概從2003年開始,棕熊和人的衝突越來越嚴重。比如說20年前,高原上還是牧區,基本上沒什麼房子,大家住在帳篷裡頭,所有吃的和帳篷都是跟著人走的。但是,現在的房子就會產生這樣的問題。


我最近在做的一個事情,就是分析整個西藏關於「人獸衝突」的一些記錄,這個叫做「野生動物肇事補償」。這個政策的邏輯是:那個動物把老百姓的東西給吃了,或者房屋給破壞了,政府來提供一個經濟補償,那老百姓就不會那麼怨恨野生動物,也不會因此就把野生動物給殺掉。


西藏大概從2007年開始做這樣的工作,一直持續到現在,積累了有幾十萬條數據,而我現在在做的一項工作就是分析這些數據,看這個衝突有什麼規律,以及我們應該怎麼樣來應對。


但是,對於人和棕熊的衝突,單純靠這種事後的經濟補償是不夠的。如果你要管理一個東西和另外一個東西的衝突,你需要一個綜合性的措施,比如說,就「棕熊和人衝突」這個問題來說,你需要把棕熊給管好,你也需要把牧民給管好,你還要管理他們兩個一起生活的這個環境,所以需要一個綜合性的措施。


青藏高原上的牧民自己也想了好多辦法,比如說,在很多年前,大概2004到2005年的時候,老百姓就想出來了:你不是要進房子么,那我就把門窗給打開,你自己進去,找不到吃了你就出來了。這個非常簡單,也比較有效。


牧民把門窗給打開,棕熊進去之後找不到吃的就出來了。拍攝:李娟


另外,政府和一些民間機構也在做一些試驗。比如說,下面這個是拿那個太陽能的電圍欄,一個簡單的圍欄把房屋圍起來,棕熊一過來碰到這個圍欄,就會有一個脈衝式的電擊,不會把棕熊給電死,也不會把人電死。這個方法比較有效,但需要一個前期的投入和後期維護,所以目前這些做法都是小規模的,可能還需要進一步的實驗和推廣。



牧民用電圍欄把房屋圍起來。


同時,我們要換位思考一下:在這種衝突中,人會受到損失,但從另外一方面,棕熊也會受到威脅。


比如說,在高原上,棕熊它不是生活在無人區的,實際上,除了藏北高原、可可西里這些完全沒有人的無人區之外,其它大部分地方都是有人的,雖然那個人口的密度要比北京上海低得多,但它仍是一個有人生活的地方,所謂人類主宰的一個景觀。所以,如果我是那個棕熊,我每天都會碰到道路、碰到汽車、碰到牧民,還會碰到一些無知的人拿著無線電頸圈去追蹤我——也會感受到威脅。


所以,如果我們要保護棕熊,那麼,你可能需要在高原上探索出一個新的、讓大家能夠生活在一起的方法,但這會是任重道遠。


在我們開展棕熊研究的同時,我們還調查了雪豹。


雪豹。拍攝:北大/山水


這個山溝是在青海的玉樹,一個叫索加的鄉鎮,是《我們誕生在中國》拍攝雪豹的地方,也是我見過的最容易看到雪豹的一個地方。


我第一次看到雪豹,也是在這裡。那天我們往山溝里走,前一天下了大雪,一個同伴告訴我,那個地方有個雪豹, 我扭頭一看,就看到一個應該是個公的雪豹,它緩緩地、緩緩地走過山坡——我當時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就是,你看到一個大型動物,優雅地、慢慢地走過雪地,感覺非常夢幻。


但是我一個師妹的遭遇就沒有這麼夢幻。這位師妹是國內最早做雪豹研究的女性博士,當時她爬上一個山坡,在一個石頭前看到一具岩羊屍體,屍體還在發熱,所以她特別興奮,就跟山下的老師說,老師,我這裡發現一個岩羊屍體!但是她沒看見,那個雪豹就站在她的頭頂上,「咻~」跳了過去。


現在,我們要說起雪豹的保護,不得不提到喬治·夏勒博士。他是一位美國動物學家,也是20世紀最偉大的一個博物學家之一。他曾在上世紀80年代對中國西部的雪豹狀況做了非常全面的了解。他是我們這些人的偶像,他的工作和著作,激勵了好多人。



喬治·夏勒博士,他曾在上世紀80年代對中國西部的雪豹狀況做了非常全面的了解。


2014年到2016年,我有幸陪同喬治·夏勒博士重新考察了青海的好多地方。因為他在80年代做過調查,30年後,他想再來看一看,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所以那幾年裡,我們一起跑了好多地方。


他發現了什麼?他發現,最大的變化就是人的觀念,比如說,80年代時,你跟當地的幹部說「保護」,他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什麼叫保護?但現在,你再回到青藏高原,可能每個人都跟你來說保護,在媒體上,「保護」是個主流的詞。


再比如說,80年代初期、中期中國還沒有通過《野生動物保護法》(通過是1988年、1989年的事),所以他在那邊做調查的時候會碰到好多牧民,他們都會背著槍,會打獵,甚至政府也在組織獵殺岩羊,然後出口到國外。但是,到現在,「動物保護」變成一個基本的國策,打獵也是被嚴厲禁止的。

其實,我們現在來談論雪豹的保護,並不是因為它太少了,你不拯救它它就要像華南虎那樣快滅絕了,而是因為其他的原因。一個是,因為雪豹是生態系統中重要的物種,它沒有了,這個生態系統就會有問題。另一方面,雪豹生活的區域,青藏高原的那些大的區域,實際上是中國乃至亞洲好多大河的源頭,所以你保護雪豹就是在保護這些水源地。


但是,目前來說,我們對雪豹了解非常多嗎?並沒有。



雪豹區域調查圖。


上個月,北京大學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聯合,把國內的雪豹保護團隊召集在一塊,一起來看我們在哪些地方做過雪豹的調查。上圖中,這些黑線的圈,就是做過雪豹的紅外相機調查的區域,看起來大概只有3%到5%,也就是說,中國大部分的區域我們都沒有調查過。所以,我們現在並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雪豹,不知道在這些區域雪豹會面臨哪些問題。如果把整個中國西部當做一個雪豹分布的畫卷,那這個畫卷上是有很多空缺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麼樣才能有效保護雪豹呢?


答案可能就在這張照片裡頭。



雪豹。拍攝:索加鄉


你會看到,這個雪豹身後是一個石刻,這是在高原上常見的六字真言。在高原上面,雪豹和棕熊一樣,它也不是生活在無人區,而是跟人生活在一起。而當地藏族的民眾,會把好多地方都劃為一個神山聖湖,就是用信仰和傳統保護起來的區域。

比如,他們會把雪豹看做山神的狗,把那個雪豹吃的獵物岩羊看作是山神的牲畜。他們秉承的另外一種世界觀,認為萬物和眾生都是土地的客人,人也是這個土地的客人,人需要善待其他的生命——他們的這種信仰,也是是雪豹保護和其他動物保護的一個最大的保障。


所以,要保護雪豹,我們可能需要把政府主導並且資助的這些保護區,和這些老百姓用信仰保護起來的神山聖湖結合起來,才有可能做有效的長期保護。


以上是我參加過的兩個物種的一些工作。之前有人問我:作為一個海邊長大的漁民後代,為什麼花了那麼多時間在高原上面?這可能緣於我一些個人經歷的特殊。


我18歲從北部灣的海邊來到北京大學讀書,學的生物技術,但入學後,我就變成主修登山,輔修生物。我花了非常多時間去爬山、鍛煉、跑步、攀岩和攀冰,每年夏天就跑去青藏高原登山。登山教會我很多東西,比如怎樣在野外條件下生活得很好,也讓我跟青藏高原建立了一些聯繫,因為我見過那邊的山,見過那邊的水,後來我才知道,青藏高原上還有野生動物。所以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就到那個藏北無人區的邊緣來做藏羚羊、藏野驢的調查。我在那邊花了好多時間,也看到好多動物。


畢業之後,順理成章地,我就加入到山水資源保護中心,也就是我們做棕熊研究的團隊。在我從一個業餘登山者變成一個專業野生動物保護工作者的過程里,那喬治·夏勒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2005年,我有幸跟他一起到新疆南部的西崑崙做藏羚羊的調查,那是他20多年工作的最後一項:確定藏羚羊的產羔地到底有多少動物。我們在那邊花了一個半月,調查清楚,最後,他給新疆自治區建議在那個地方建立一個自然保護區。這是喬治·夏勒博士他的許多成就中的一點點,但是對我來說,這是非常有激勵作用的一個火把,讓我知道野生動物保護可以這麼好玩,可以這樣子來做。


我現在還記得,在那一個半月里,我天天背著那個三腳架,拿著望遠鏡和吃的,一走一整天,到處去找藏羚羊。我還記得一次奇妙的經歷:有一次,當藏羚羊都往回走了,我們就背著帳篷跟著它走,然後看著手裡的地圖,發現我好像走出了個地圖了,走到了一片地圖外的土地。那片土地存在了很久,但是對我來說,它是完全未知的。在那種時刻,你會同時有巨大的恐慌,也會有巨大的興奮,因為這是個未知的土地。


在我從一個業餘登山者到一個動物保護者之間,還有一句話給了我很大的激勵。

Peter Fleming說:像今日的探險,你容易去做,但是難以正當(the adventure nowadays is easy to make but difficult to justify.)


喬治·夏勒回答道:但是「保護」會提供充足的探險的理由(but conservation provides ample justification)。

當我回到高原,在崎嶇的山地間徒步,或者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驅車,我體會到一種英雄主義的要素,這也是登山教會我的:你需要調動所有的技能,在不確定的土地上回答未知的問題。



劉炎林演講現場。


這次劉炎林的分享就到這裡了,後續我們還會為大家帶來崔凱的視頻+圖文回顧,歡迎持續關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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