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擁抱（民間故事）
歡迎光臨毛又又的咖啡店，這裡有最美味的蛋糕，最香醇的咖啡，最新鮮的果汁和最耐心傾聽的店主毛又又。在無處訴說的時刻，請你來到這裡，在溫暖的咖啡的陪伴下，向我講述你的故事。
01
我要給你講述的這個故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結局。等待總是煎熬的，何況這一次的等待對我而言格外揪心。我無法安眠，因為只要一閉眼，就會看到那個孩子的眼睛，水靈靈地看著我，讓我想落淚。所以，我在這個不眠之夜用回憶來消磨漫長的時光。
02
我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是大二的暑假，學校組織的類似「去福利院送溫暖」這樣的活動。那時大家都很興奮，一路上巴士里充斥著女生們嘰嘰喳喳的討論聲。我們特意買了一大兜水果，在一次急剎車之後，一隻檸檬掉了出來滾到我腳邊，我隨手將它撿起來，心裡默默練習一會兒見孩子們時最甜美的微笑。
到了郊區的福利院，十幾個孩子站成一排，我們挨個上前擁抱。我滿面春風地對著近旁的一個小姑娘笑，她立刻回我一個熟練的微笑，給我展示她學會的一段新疆舞蹈，像一隻花蝴蝶一樣翩翩起舞。大家圍成一團，看孩子們一個個上前表演，歡歌笑舞。
在表演的間隙，我看到一個瘦小的男孩獨自一人蹲在灑滿陽光的庭院的角落裡。去年來過一次的學姐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在我耳側輕聲說：
「那是張玉清，十歲，很孤僻的一個孩子，不愛說話。」
看他單薄的身板，最多只有八歲的樣子。
我在那一刻覺得愛心泛濫上來，毫不猶豫地向他走去，腳下彷彿踩著雲朵。我甚至覺得自己像拉斐爾筆下的聖母，將這個世界的溫暖與光明帶給這個可憐的孩子。
不幸的是，這個孩子堅硬的殼，讓我撞上了一堵帶刺的牆。
我記得我用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甜美，甚至有些發嗲地問他：
「小朋友，你在做什麼呀？」
我以為這個開場白十分和善而妥當，可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蠢透了，我明明看見他在用枯樹枝撥弄一堆搬運東西的螞蟻。而他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專心致志地擺弄那些辛苦的小東西。
「你叫張玉清，是嗎？」
「……」
「玉清，你為什麼不理姐姐？」
「……」
「玉清，來跟姐姐到那邊去，和小朋友們一起玩好不好？」
他無比堅決地搖了一下頭，緊抿著嘴唇。
我覺得無比挫敗，熱情被兜頭一盆冷水澆熄了，潑我冷水的人是一個年齡只有我一半大的小孩。我放棄般地捏了捏拳頭，卻發現了那隻被我遺忘在手心的檸檬。我將它遞給張玉清，看著他終於將目光從那堆螞蟻上抬起，猶疑著用滿是泥土的小手接過那個黃燦燦的水果。
我給了他一個擁抱，作為我最後的表達善意的辦法，謝天謝地，他沒拒絕。
「這是檸檬，給你的。」我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小朋友要洗乾淨手，注意衛生啊。」
他猛地收回了手，緊緊握著檸檬，像一隻豎起刺的刺蝟。
我無奈地向那個不斷傳出笑聲、喝彩聲和鼓掌聲的中心走去。之後的活動進展的非常順利。每個人都留下了一個孩子的名字，時不時地給他們寄信或學慣用品。我留下了那個跳新疆舞的小姑娘的名字——劉梅，與她言談甚歡。
我到現在都記不起，是否曾回頭看過一眼角落的張玉清。
03
活動結束後我匆匆收拾行李回了老家，每天在床、飯桌和沙發間繞圈，偶爾趴在書桌前給劉梅寫封信。寫信的時候我連嘴角都掛著慈母般的笑，感覺自己像一個小太陽，照亮了別人的人生。
我媽給我端來一杯水，被我的笑容震懾了，眼神複雜地打量了一會兒後嘆了口氣說：
「你們這代的孩子，被愛的時間太久，主動去愛別人的機會太少了。」
「媽，你不當哲學家可惜了。」我呷了一口水，呲牙咧嘴地叫，「這是什麼？中藥？！」
老媽狠狠瞪了我一眼道：「檸檬片泡的水，助消化的。你看看你回家這些天幹了啥？吃、睡、看電視。看電視、睡、吃……」
終於老媽被我好聲好氣哄出了書房，那杯水被我擱在桌子上再也沒動，三天後，長滿綠毛的檸檬片被保潔員阿姨扔進了垃圾桶。
04
年輕的學生似乎永遠也不在意飛逝的時光。在我翻箱倒櫃地找幾本書的時候，從抽屜掉出來的幾張往返於老家和學校所在地的車票灰頭土臉地昭示著又一年盛夏的到來。
我在放假第一天百無聊賴地蜷在涼席上抱著筆記本邊看電影邊舔冰淇淋，手機突然響了，我劃開鎖屏，是去年一起去福利院的學姐的簡訊：
「學妹，記得福利院的孩子張玉清嗎？他得了血管肉瘤，要做手術，但孩子不配合，一直哭喊著要找『檸檬姐姐』，我記得你跟他說過幾句話，你知不知道……」
冰淇淋掉在了鍵盤上，在高溫下迅速融化，白色的奶油淌在黑色的鍵盤上，就像我混亂的大腦。屏幕上一個外國男人歇斯底里地沖我喊：「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用手指僵硬地按鍵，用了三秒鐘找到發送鍵：
「他在哪」
「A院，13樓，腫瘤科。」學姐的簡訊很快回復過來。
之後的事情像電影般清晰地在我腦中回放。我抓起背包，踩上涼鞋，衝出宿舍門，攔下一輛計程車。半個小時後，我走進了張玉清的病房。福利院的院長和一位老師、兩位學姐站在小小的病床邊。掉了漆的床頭柜上，放著一隻有些發皺的檸檬。
玉清蜷縮在床上，仍然是又黑又瘦的小身板。看到我，他眨了下紅腫的眼睛，艱難地用右手抓過那隻檸檬，遞給我。我用手輕易地包裹住他的，看著他的眼睛。
這是一雙多麼清澈乾淨的眼睛，像水底的黑珍珠，那樣純粹美好，它生出無形的藤蔓，死死地纏住我的心臟，心臟的跳動變得如此沉重，血液變得冰涼，有些話想要湧出來，可藤蔓也鎖住了我的喉嚨。
我想對他說，你喜歡檸檬嗎？喜歡的話姐姐可以給你買很多很多；我想說你真是個乖孩子，這次把手洗得乾乾淨淨了；我想說你要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病；我想認真地跟他說，對不起。
但他垂著頭，良久才小聲說：
「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下。」
我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抱住他。
我沒有告訴他，我在來的路上用手機搜索了那個可怕的字眼——「血管肉瘤」，一個更可怕的字眼爬上屏幕——「惡性腫瘤」。那天過後學姐偷偷告訴我，玉清的病很嚴重，不得不截肢。她的眼眶也泛紅了，嘶啞的嗓音說：「是右臂。」
右臂，是他手拿小木棍撥弄螞蟻的右臂，是他寫字畫畫拿筷子的右臂，是他握住那隻黃燦燦的檸檬的右臂，是他與我擁抱時，環住我脊背，散發著溫暖熱量的右臂……
我不知道這樣一個脆弱的孩子怎樣去面對對我來說都異常殘酷的現實。當命運將它血淋淋的一面呈現出來時，我們大多數人可以用得到的愛來慰藉自己，可玉清本沒有得到公平的待遇，他收穫的愛如此稀少。所以他想做一隻小刺蝟，用背後的刺來武裝自己，就像小王子柔弱的玫瑰花。他面對每天進出病房的醫生護士仍是那種驚慌而不信任的目光。他本能的抗拒讓大家既心疼又無奈。
無論如何，手術還是在下午開始了。手術前每個人都給了玉清一個擁抱，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感受他雙臂的溫度。
我無法命令大腦停止它的飛速運轉。我不停地想，那個瘦小的男孩是怎樣站在角落裡，看著其他孩子被擁抱，並在心裡默默渴望著那樣一次短暫的溫暖，又是怎樣在巨大的災難向他襲來時，無助地尋找一個曾給過他一次擁抱的人。我無法命令心臟停止它製造的名叫「愧疚」的情緒，因為我無比草率地向他付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我的朋友用《生命物語》裡面的一段話安慰我：
「我們天真地以為自己的行為崇高而率真，但其實它們和那些粗暴輕率的行為同出一源。如果我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去救一位溺水的同胞，或者想讓他葬身水底，我所感受到的寒冷毫無二致。在天地之間，除了我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會讓我因為犯罪而增加罪惡感，也不會讓我因為行善而減輕痛楚。」
我想玉清應該已經原諒了我，但我不能原諒自己。
05
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已經涼了，這個姑娘——也就是故事的講述著，仍然一口沒動。我去拿了一個新鮮的檸檬切成幾片泡水，端到她面前。她在氤氳的熱氣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我說：
「我以前從沒發現檸檬的香氣這麼好聞。」她抿了一口水，又搖了搖頭嘆道，「聞上去那麼清甜，嘗起來卻又酸又澀。」
「但如果不酸不澀，它就不是檸檬了，對嗎？」我說。
她贊同地點了點頭，一點一點喝完了杯中的水，抬頭看了看店裡的鐘輕聲道：
「玉清的手術再過半小時就結束了。我要走了，謝謝你，毛又又。」然後默默起身，消失在即將破曉的黑暗裡。
我們的第一個故事，到這裡也就講完了，感謝你的傾聽，歡迎下次光臨毛又又的咖啡店。
TAG:半世紀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