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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瀘專欄:朱丁,青海湖畔遺落的明珠

朱丁,青海湖畔遺落的明珠

文/王文瀘

這是一個讓人深感慚愧的故事。珠寶就在身邊,卻熟視無睹,一人風塵湮沒。一朝際會因緣,卻被來自遠方的慧眼識出。

金瓶似的小山,

山上雖然沒有水,

美麗的風景已夠我留戀;

明鏡似的西海,

海中雖然沒有龍,

碧綠的海水已夠我喜歡,

北京城裡的毛主席,

雖然沒有見過你,

你給我的幸福卻永留在我的身邊。

熟識這首歌是在半個世紀前,緣於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傳播。那時我正上中學。明快的旋律和空闊的意境很快征服了校園裡那些單純的心。在清晨和傍晚的林蔭道上,在校慶晚會的演出中,都有這首歌的回聲蕩漾。

想不到20多年後,我和這首歌的詞作者朱丁先生成為同事,在一個辦公室上班。但我仍然不知道坐在對面的這位和藹的老頭就是這首歌的詞作者。我更想不到,我和我的同當這首歌唱徹全國城鄉時,這個人正在遭受磨難。

——2008年夏天,在去青海湖的途中,我就這樣向上海客人毛竹晨女士開始了講述。其時車窗外草色連天,碧雲接地,青海湖的一角衣袂已遙遙在望。我們與這些上海客人隨意交談著,看見青海湖,突然就想起了上海人朱丁。

毛竹晨時任上海世博局國內主題演繹部助理部長,她是和世博局國內參展部副部長錢伯金一行,專程來青海考察我省參展主題的創作情況的。

再回到剛才的話頭——我調來《青海日報》社文藝部兩年後的一天。部門領導把從夜班部調來的朱丁介紹給我。第一眼看到他,我立刻想起了汪曾祺的小說《詹大胖子》中的描寫:

詹大胖子是個大胖子。很白,很胖,是個大白胖子。

年長的同事朱丁就是這樣一個白胖子。胖而和藹,說話如清風徐來,沒有半點陌生感,彷彿和你認識已經很久。

我就這樣開始了和他的相處。

很快就從別的同事口裡了解到,朱丁是被糾正了冤案、從海北勞改農場回到報社的編輯。進而還聽說,他畢業於華東新聞學院,新中國剛一成立就和未婚妻一起被分配到青海工作,是青海最早的新聞人,一個奮發有為的青年記者。後來在反胡風的運動中蒙冤,戴上沉重的政治枷鎖,發配到海北勞改農場,接受「勞動教養」。幾年後,在省廣播電台工作的愛人徐沛霖也被打成右派並開除公職,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來到農場,一家人5口人,開始了從精神到口腹都極為窘迫的生活。

等冤案平反回到工作崗位時。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年華已消耗殆盡。

朱丁的遭遇讓我沉重,讓我同情,但沒讓我驚奇。因為在那個年代,類似的人和事太多太多,這差不多就是上世紀中葉一代知識分子命運史的封面。

但我驚訝於他的精神面貌。胖而圓的臉,總那麼明朗,不見往日的陰影。也許傷痛已被他深埋心底,不願掛在臉上。

不管怎樣,在告別夢魘般的生活後,能以微笑對待新的生活,不去學祥林嫂,也足見一個人心底的寬廣。

朱丁閱歷深而且博學。作為後生晚輩的我,每每忙完當天的編務,就期待著和他閑扯一陣子,以便長點識見。與這樣的人相處,其實無須特意請他傳道授業。尋常話題,生活趣事,由他道來娓娓可聽,在我看來皆是學問(這需要有心人才行,我恰好就是個有心人)。

但無論說什麼話題,我都注意絕不觸及他的傷痛。

一次,一位女同事編稿不慎,見報時出了點文字差錯。那時制度嚴格,就這,也得發表更正,公布責任者姓名。這總是讓編輯難堪的事情,但也別無良法。為難之際,朱丁笑了,「倒是有個辦法,既能說清問題,也可免登姓名,只是不好用。」我們連忙請教。他說,更正就說「此差錯系手民誤植」,誰也不會深究。見我們茫然,他說,這是過去上海的報刊發表更正時常用的措辭。「手民」指排字工人,「誤植」是借用栽樹苗栽錯了坑的比喻,說排字時不小心把鉛字放錯了。一般讀者似懂非懂,也就過去了。

我們大笑。辦法當然沒採用,但又一次感到朱丁好玩。

有次我出差回來,有人告訴我,幾天前朱丁在編輯部門廳里貼出一張告示,大意是孩子要結婚,歡迎大家來喝喜酒,但敬謝送禮。純文言體寫的,情辭懇切而文采斐然,大家都在傳抄,如同爭飲美酒。

可惜我沒有及時去搜羅這張告示,成為一個遺憾。

正當我和朱丁漸漸熟稔之際,他死了。

時值改革開放之初,報社組織一批老同志去南方參觀。搞這個活動也有撫慰一下那些曾受磨難的心靈的用意。隊伍中有朱丁。他很胖,又有高血壓,旅途勞頓,到南京,驟逢酷熱,一陣眩暈,朱先生過去了。

社裡要開追悼會,總編輯李沙鈴命我替他寫一篇悼詞。我有點為難,畢竟我跟朱丁共事不過半年,對他的身世缺乏了解。李總編說這好辦,我給你寫張條子。憑這,你去人事處查閱他的檔案就是了。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神秘的人事檔案。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磚頭厚的卷宗時,才知道當一個公職人員從初出茅廬干到一大把年紀,會有那麼厚的一沓東西悄悄地跟蹤著你,監督著你。

一張張發黃的紙頁把我帶進了沉重的歷史。內容很多,但有一點讓我大感意外:朱丁參加工作之初,在青海湖附近的草原採訪時,發現了一首藏族民歌,經他整理改編後,命名《金瓶似的小山》,被中央廣播樂團配器演唱,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在全國傳唱開來。

原來那首我唱著它走過青少年時代的著名歌曲,竟出自身邊這位可敬的同事之手!

我震驚於這樣的發現。我更驚訝於他擁有這樣出彩的人生片段而從不提及。假如換了另一類人,可能恨不得拿個大喇叭告訴每一個人呢。

我對朱丁的敬仰由此而加深了一層。

理喪期間我見到了他的夫人徐沛霖。瘦削,憂鬱,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後來我還見到過她手寫的回憶錄,厚厚的一個硬殼筆記本,裡面是娟秀整齊的鋼筆字,像一畦畦精耕細作的麥苗。她以樸實而細膩的文筆記下了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敘事方式很見功力。

……讓我再回到駛往青海湖的那個車廂里。上海客人們在感嘆聲中靜靜地聽著,只在需要詢問時才打斷我一下。顯然,同鄉人朱丁的遭際深深地觸動了他們。

告別上海客人之後,我也就忘記了這件事情。不料一個月後,省商務廳一位從事青海世博事務的朋友告訴我,毛部長回上海後很快在她的博客上寫了文章——《青海湖邊,一個真實的傳奇》,介紹了朱丁和《金瓶似的小山》,還費了大功夫查閱到朱的夫人徐沛霖的資料,引述了當年那一批熱血青年千辛萬苦來到西寧,和許多同樣急於報國的年輕人一起,草創青海新聞事業基礎的那一段難忘經歷。

我頗感意外。要知道,2010年上海世博會被稱為「中國經濟和人文的奧運」,籌備工作千頭萬緒,那段時間裡世博局官員們東奔西顛,考察指導各省市區主題創意,工作奇忙,毛部長竟能見縫插針地將青海湖邊的所聞寫成文章在網上宣傳,讓人不能不佩服上海人的工作效率!

我一向自認為在青海這種環境里自己不屬於最懶散最遲鈍的人,但這一回才明白,地域性的文化心理慣性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有多麼深刻。這麼多年了,這樣熟悉的題材,竟沉睡在記憶深處而沒有去掀開它、審視它。

我把毛竹晨的文章下載過來一看,才知道她不僅是個領導,更是個才女。

看看外地人筆下的青海和青海人,對於青海人深化自我認識是個有益的比照和互補,於是我把毛部長的文章推薦給了《青海日報》社會文化專刊部。

今年2月13日,《青海湖邊,一個真實的傳奇》在《青海日報》文藝副刊發表。專刊部主任馬鈞寫了精闢的審讀感言,認為半個多世紀前的這段傳媒逸事,「是一幅時代畫卷上不能缺少的組成元素。」他感謝長江之尾的作者的這次溯回,也感謝江河源頭的徐沛霖女士的鉤沉。

時任省委書記強衛讀了這篇文章,當即做了批示,對《青海日報》創業前輩的精神予以高度評價。時任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曲青山也作了批示,要求編採人員認真學習。

與此同時,青海湖景區保護利用管理局給編輯部打電話表示感謝,認為這篇文章對青海湖景區宣傳是有力的支持。並很快決定,《金瓶似的小山》被納入青海湖景區金牌曲目。

至此,這首歌曲冬眠了多年的精神能量被時代的足音激活,開始產生綜合性的社會效益。被它盪起的漣漪,還在擴展:毛竹晨把《青海日報》刊載的這篇文章發到世博網和世博雜誌上,讓更多的人了解青海。這位曾留學英國、年紀輕輕卻異常幹練的世博官員,彷彿註定和青海有緣分,對於宣傳這片遙遠的土地不遺餘力。

世博,是個吸引全球目光的舞台,也是一棵根須向域內外多元文化延伸的大樹。可以預期,藉助它的輻射力,青海的形象將會在更為廣闊的信息空間里獲得深度認識。《金瓶似的小山》那優美的旋律,也將隨著五線譜的飄帶飛向八方。而青海人,撿回這顆曾經失落的明珠,拂去歲月的塵埃,感慨之餘,難道不會獲得新的思想啟示嗎?

倘若朱丁在天有靈,毫無疑問,必當含笑「浮一大白」。

哦,曾經撩動過青少年時代我無限遐想的歌曲《金瓶似的小山》!

哦,我那短暫的同事、永遠的師長、可愛的胖子朱丁!

王文瀘,1945年生於青海貴德河陰。1968年畢業於青海師範學院中文系。曾在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工作多年。1981年調青海日報社工作,原青海日報社副總編輯。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短篇小說集《槍手》,散文隨筆集《站在高原能看多遠》《在季風中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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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顧問/王文瀘

執行主編/劉志強

法律顧問/王延輝

本期責編/祁萬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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