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記事:美美咥一碗黏面
何二紅是個好木匠,一雙巧手,在改革開放之前就走街竄巷給人熬活打傢具,錢掙得多,腰杆子也硬,算得上是南何村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糧食普遍緊張的年代,何二紅算讓一家子吃上飽飯和好飯的人。
何二紅日月過得好,天天能吃上黏面,鄉親們吃一頓面都得隔好幾天;何二紅頓頓吃麥面饃,鄉親們連苞谷面饃都不敢放朗吃;何二紅吃面用香油拌,鄉親們連炒菜都不甚放油,很多人都是醬油炒菜……
何二紅愛吃繎面,家裡又住在最高處。家家戶戶清湯寡水喝麵湯的時候,何二紅一家子已經端上了用香油拌好的黏面。徐蔫怪見過何二紅一家子吃飯,回來繪聲繪色地給其他人學說:何二紅一家吸溜著筋道而綿長的麵條,大小人物都吃得滿嘴冒油。香油拌黏面,油汪汪的油潑辣子,還有剛蒸的軟乎的麥面饃,透著麥香……這一番描述讓所有聽到的人都口舌生津,喉結涌動,有些人羨慕得恨不得把碗摔了。徐蔫怪說:「人家那過得才是個日子,咱過得是慫光景!人家碗里才叫飯,咱碗里扯求蛋!」
關中人喜歡蹲在大門口吃飯,何二紅卻從來不讓家人去門外面吃飯,有說何二紅有祖訓家規,其中一條就是吃飯必依桌,蹲在門口吃飯喝湯,那是下人們的作派。
有一回,何二紅的小兒子何佔英端著飯碗蹲在門口的碌碡上吸溜得正歡,何二紅隨手就把家門在屋裡閂上了,佔英吃完飯不得進門,只聽到屋裡何二紅的呵斥聲:「誰都不準給他開門!」後來何二紅訓斥佔英:「家家戶戶只能吃上稀米湯,你端個黏面在外面揚武啥哩?」
徐蔫怪也愛吃黏面,而且最愛吃黏面,他跟何二紅住對門,做夢都想去何二紅家美美吃一回香油拌的黏面。在何二紅老娘七十大壽的時候,徐蔫怪的機會來了。何二紅給老娘過壽,把場面弄得相當排場,不僅宰殺了一頭豬,而且專門配備了兩個大鍋灶專門製作黏面、臊子面,來招待來幫忙的鄉鄰和祝壽的親友。
徐蔫怪從黑市賒了二斤紅糖就進了何家的大門。何二紅很客氣地跟蔫怪打招呼:「哎呀老徐!人來就對了,帶這就越外了!」徐蔫怪顧不得跟二紅多說,嘴裡應付了兩句就直奔黏面灶,何二紅笑著叫人招呼:「老三你招呼你蔫怪叔咥面!」
何老三是何二紅的近門侄子,平時愛跟人打賭耍笑,見徐蔫怪盯著黏面不離眼,玩心就上來了:「蔫怪叔,咱倆打個賭咋樣?」徐蔫怪根本不感興趣:「你趕緊忙你的去,不用招呼我。這陣都是忙忙的人,打啥賭哩!」老三道:「老叔是這,你只要能把這半鍋黏面吃完,我給你五十塊錢!」說完拿出五張大團結在徐蔫怪眼前晃了晃。
徐蔫怪的眼神終於被這五十塊錢吸引過來了:「你說話准事?」老三道:「准事!南何村的爺們要是說話不準事,以後叫人拿尻子笑話哩。咋活人哩?」徐蔫怪二話不說就把五十塊錢抓到手裡,抄起一個老碗就去撈麵了,他撈了美美一老碗黏面,讓自己長久以來的夙願終於得償,他歡快地挑動著筷子,往嘴裡不間斷地摟著麵條,兩個腮幫子和喉嚨鼓得如同池塘里的青蛙,心裡別提多美了!
徐蔫怪一碗接著一碗面倒進了嘴裡,然後落到肚子,因為吃的太快,他額頭豆大的汗珠如同房檐上的雨水一般滴落下來。吃過三碗之後,他已經不似剛初來那般風捲殘雲了,動作緩和了下來,眼睛卻瞪得跟銅鈴一樣,干黏的麵條噎得他翻著白眼。灶火周邊已經圍攏了一圈看熱鬧的村民,何二紅見徐蔫怪吃得艱難,皺著眉頭勸道:「老徐你吃不完不要逞強!再說了,老三沒有說讓你一頓吃完嘛!」徐老蔫不搭話,只是機械地往嘴裡刨面。
那半鍋面少說有五斤,在徐蔫怪的努力下一點一點減少,最終由他一個人把半鍋面吃完了,連一勺麵湯都沒有剩下。徐蔫怪在眾人的喝彩聲中,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大喊了一聲:「美!吃飽過癮,這下就是見了皇上都不怯了,哪怕今晚上死到炕上,也沒有啥遺憾了。」
誰能想到徐蔫怪一語成讖,到了後半夜,村幹部何光明日急慌忙地跑到何二紅家門口,瘋狂砸門:「二紅!趕緊起來!老徐出事了!」何二紅腦子「嗡」一聲,趕緊穿了衣服就出了門了。
徐蔫怪真死了,留下了乾瘦的老婆徐何氏和三個娃娃——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兒子徐偉民十歲,正是吃飯長個子卻幹不了活的年紀,徐偉民此時帶著重孝,正用怨毒的眼神瞪著何二紅,幾乎讓何二紅幾乎打了個冷顫!
徐蔫怪走了,丟下這一家孤兒寡母咋活哩?何二紅對著徐何氏道:「老嫂子,事情由我而起,以後你這一家子,我管!」何二紅說到做到,給錢給糧從不含糊,把這一家子的日子照顧得妥妥噹噹。但是有一樣,何二紅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吃過一回黏面。
徐偉民高中畢業以後就不願意念書了,跟徐何氏說要跟何二紅學木匠。徐何氏去跟何二紅拿主意,何二紅大氣地說:「沒麻達!叫娃來!只要他想學,我知道多少教他多少!」何二紅雖然也樂見於徐偉民跟自己學手藝,但是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怨毒的眼神,這讓他心有餘悸:以後幹活共事還得防著些。
徐偉民腦子靈光,加上又是高中畢業,跟何二紅學了二年木匠,就很快就掌握了木工活的訣竅,甚至對很多傳統的木器傢具製作工藝和樣式進行了適時地創新和改良,效果非常好。正巧趕上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建房的熱潮,師徒二人搭班子幹得熱火朝天。
儘管何二紅知道徐偉民的斤兩——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手藝還確實欠些火候,但是他堅持按照一人一半的分配原則分配工錢,徐偉民不冷不熱未加拒絕就接受了。兩個人朝夕相處,徐偉民卻基本沒話,整天陰著臉,這讓何二紅有些不痛快,同時對徐偉民也保持著戒心。
何二紅和徐偉民在陳家灣做活,快結束的那天后晌,電刨子正在飛速旋轉,徐偉民拿著一根木料正在劃線,卻沒看到腳底下的一個木墩子,被絆了一下,眼看身子要壓在電鋸輪上了。何二紅眼疾手快,一把就把徐偉民推開了,沒想到用力過猛,自己的右臂撞到電鋸輪上了,空轉的電鋸輪發出慘烈的叫聲,原本飛出鋸末的地方噴出了紅色的血霧,碰在了一旁徐偉民的臉上。
何二紅「啊」地叫了一聲,捂著受傷的右臂對著愣在一旁滿臉是血的徐偉民吼道:「快叫車!」徐偉民這才從愣怔中醒來,起身奔了出去。
何二紅的胳膊雖然接上了,卻傷了筋骨和神經,連拿筷子端碗都困難,更無法再干木匠活了。加上幾個兒子都沒有學到他的本事,何二紅家斷了外出掙錢的路子,好日子算是走到頭了。徐偉民此時卻成了遠近聞名的好木匠,自然活路不斷,日月越來越好。
等到何二紅最小的女兒何香玲考上大學的時候,何家上上下下連一千塊錢都湊不起了。何二紅沒辦法,只好求到徐何氏跟前:「雖說是個女娃娃,但好不容易考上個大學,以後能不在土裡刨食!」徐何氏道:「他叔,你說得對著哩。偉民現在雖說事情弄得陽火,到底還就是個農民嘛!能有多大的出息?錢的事情你就不要熬煎了,他回來我給他說。」
徐何氏緊接著道:「這些年沒少蒙你照看,你這恩情我一家子幾輩子都記著哩!」何二紅低下頭,紅著臉道:「不說這話!照顧你們一家子,這都是應該的,沒有啥恩情不恩情,我是給老徐兄弟還債哩!」他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說成,想起徐偉民在徐蔫怪葬禮上那怨毒的眼神,何二紅心裡就一陣陣發寒。
徐偉民這二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政策放活之後,他就開了個木器廠,洋名字叫「傢具公司」,在縣城有一大塊地方扎著哩。徐何氏把何二紅的話帶給了徐偉民,徐偉民「嗯」了一聲道:「你讓他到我公司來。」徐何氏用白眼瞪了兒子一下,道:「你架子還大!二紅是你師父,也咱家的恩人,你要膽敢衝撞他,我死了都不得閉眼!」徐偉民道:「這些事情你不用管!」
何二紅得到了信兒立即就明白了,徐偉民開了這個公司之後,何二紅根本就沒有去過,即使徐偉民叫了何二紅幾回,他都沒有去。徐偉民這次借著這個機會讓他去公司談,無非是要向何二紅甚至南何村的所有人證明他比何二紅牛!
為了何香玲能夠順利上大學,這個南何村最自尊、最愛臉面的能人決定把臉面徹底舍上一回,而且是給自己的徒弟舍上一回:「逑哩!毛哩!要這張老臉能幹啥?現時都成了廢人一個了!早都在南何村活得沒有臉了,還要啥臉?」他一邊走一邊拍打著那張飽經風霜古銅色麵皮:「這現時連擦尻子紙都不如了!」他這是給自己找下腳的地方,給自己鼓勁,給自己找台階下,也是給自己寬心。
到了徐偉民的辦公室,那一套實木辦公用具讓他眼前一亮,出於職業敏感,何二紅把這辦公室的傢具端詳了一遍。徐偉民依然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叫你那麼多回,你就是不來,連個話都沒有。」何二紅開誠布公地說:「你腳長眼遠的,我都成了廢人了,沒辦法跟你比,哪裡還有臉到你這裡來?」徐偉民道:「你過事哩,把我爸撐死了。你想過我這麼多年咋過的?在學校被人欺負,在村裡被同輩欺負,我的臉就不是臉?」
何二紅釋然地笑了笑:「我就說你不會饒過我,在你大葬禮上我就知道。我早都等著這一天哩。我就說一句話,香玲要上大學,錢還缺一千塊。咱倆的事情了結之後,你把這事情給我擱住。我把你一家子看顧得不算好,但也不算賴,沒有旁人說的話。你可以隨便在南何村打問,誰但說我沒有把你一家子看顧好,你見我一回就給我臉上唾一回,我連擦都不擦。」
徐偉民沒有說話,拿起電話的話筒對外頭說:「把面端上來。」不一會兒,兩個廚師模樣的人就抬著一個大鐵皮桶子進了徐偉民的辦公室,倆人把筒子往地上一墩,其中一個拿著一副碗筷撈了一碗黏面對何二紅道:「咥面!」
空著肚子走了一上午的山路到縣城,何二紅確實餓了,但是他卻遲遲沒有能挑起一筷子面,自從徐蔫怪死後,他再沒吃過黏面,就是因為對徐蔫怪的死心懷愧疚。他知道,徐偉民就是要用他父親當年打賭的方式來對付他。他眼睛泛起了淚花:這麼多年了,他自認問心無愧,把自己的全套手藝悉心相授,又在危急關頭救了徐偉民一命,沒想到還是無法化解彼此心裡的隔閡和疙瘩。
他終於下定決心,挑了一筷子面呼嚕到了嘴裡,大口地吃著。他吃完一碗,又準備去撈第二碗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木器廠的工人們一人捧副碗筷魚貫而入,每個人從鐵皮桶子撈黏面吃。看著此情此景,何二紅愣住了,他看著在一旁笑著的徐偉民,滿臉的疑惑。
徐偉民笑著說:「師傅!你以後放心大膽地吃你的黏面!我大(爸)的事情我早都放下了,就是你還記著。那事情咋能怪你哩?我雖然是個碎娃,但是也能分清是非黑白,也知道飯香屁臭,我連老三都不怪,咋能對你有啥想法?再說了,沒有你哪裡有我的今天?我剛才要不那麼做,你這一輩子恐怕都吃不上黏面了!」老三穿著工作服從外間進來了,也拿著一副碗筷,笑著對何二紅道:「二叔,我不管你了,我還得再來一碗。」何二紅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
徐偉民這才嚴肅道:「香玲的事情你不用給我說了。我一分錢都不會借給你。」何二紅看著徐偉民,嘴唇顫抖著,良久才說:「那就當我今天沒來過!」徐偉民又是神秘地一笑:「要麼你就留在這裡,一個月一千二百元,預付你三個月工資,給我當個技術顧問。」
何二紅看著徐偉民,猶豫著,又看了一眼老三,心裡思謀著。徐偉民道:「你不用看老三,他一個月六百元工資,借給你一千元倒不算個啥。但沒有我的允許,他絕對不敢借錢給你,除非他不想在這兒幹了。」
何二紅還在猶豫,徐偉民站起來抓著他那不太靈便的右臂道:「師傅!你還叫我跪下求你呀?一輩子都報答不完你的恩情,我就乾脆不報了,你總得讓我這做徒弟的盡一份孝心吧!」何二紅這才皺著眉頭說:「叫我留下也能行,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徐偉民道:「條件你隨便提,只要我能做到,哪怕你把這個廠子要去我連二話都沒有。」何二紅舒展了眉頭舉著碗筷道:「再給我來一碗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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