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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 盛世秋聲

秋天到了,歐陽子嘗賦秋聲,我也講一段秋聲的故事。

一、

現在我們講清代史,基本上采西方觀點,把道光廿年鴉片戰爭看成是中國參與世界史的轉折點。之前是太平盛世,盛夏的酣睡;之後被射門的暴客驚醒,才發現已是遍地秋聲,外患侵尋。之前是保守的封建帝國,之後是面臨西方挑戰而逐步面向世界,邁入現代。

其實這個框架全是錯的,雖然它炮製了無數教科書、學位論文、專著、學會、影視節目。

首先,清代康雍乾嘉道,就不是盛世

順治時期仍屬於打江山階段,各地反抗不斷。江山打下來以後,亦文字獄不斷。文字獄不斷,即顯示了內部的不安,滿漢畛域未消。

康熙朝繼續在打仗,直到台灣收入版圖、三藩底平,還有白蓮教天地會在各處不斷起事。

乾隆皇帝號稱「十全武功」,說穿了也還是老在打仗,武力還能鎮壓住內部矛盾而已。大小金川之亂,由十二年打到四十一年;回部之變,由廿年打至廿六年,朝廷其實已經焦頭爛額。稍平緩,又有朱一貴、林爽文之變。新疆的事就更不用說了,從康熙打到乾隆。

迄嘉慶,元年到九年,就有川楚白蓮教亂。十八年,天理教甚至攻入北京。

南方則海盜蔡牽縱橫台灣、閩、廣、浙江水域,由乾隆五九年鬧到嘉慶十四年。

宣宗道光期間又有太平天國。

咸豐以後,則是捻亂(同治四到七年)、雲南回變(咸豐六年到同治十二年)、新疆之亂(同治三年到光緒二年)。

這些犖犖大者之外,民變教亂可謂層出不窮。

看看這些,就明白「盛世」的真相。社會內部種族矛盾、區域矛盾、階級矛盾、宗教矛盾、漢學宋學的學派矛盾,五毒俱發,都很激烈。

古話說得好:「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內部之問題已如此嚴峻了,一般人卻還沈醉在太平盛世的想像中,文恬武嬉,焉得不漸漸土崩瓦解?外患儻來,又焉能抵擋?

換言之,清代後來之衰,根子原在「盛時」。而衰亦不由鎖國之故,或因西方侵略故衰,基本上是內部矛盾擴大使然。

說鴉片戰爭以前中國閉關鎖國,更是荒唐。

明清兩代,中國乃世上超級貿易大國,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全球流入白銀共達十二億兩。僅乾隆中期,每年從西班牙流入的銀元就多達五百萬,這叫鎖國嗎?

白銀之所以流入中國,是因中國商品遍及世界。通過大航海,明代更是老早就建立了一套海洋朝貢體系。這個體系非常重要,它以琉球、菲律賓等為中轉站,硫磺、白銀、馬匹等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中國的商品也因此走向西方。因此整個國際貿易體系的發展,歐洲人絕不能獨居其功。

二、

進一步看,以道光廿年1840鴉片戰爭為近代史之開端,把清朝劃為前後兩期,更是問題重重。

像所謂經世型文人,影響晚清乃至維新革命的包世臣、龔自珍、魏源,其實感時憂國之活動多在鴉片戰爭以前。

龔生於一七九二年,到道光廿年之前一年,《己亥雜詩》315首都已經寫完了;道光廿年之後一年,他就死了。所以根本不是鴉片戰爭以後的人物。

另一位所謂經世之學的大將:魏源(1794-1857),早在道光六年就編好了《皇朝經世文編》。後來再編《聖武紀》《海國圖志》等,不過是此事之繼聲而已。足證經世之學,上繼晚明清初的可能性,遠大於受鴉片戰爭以後西方衝擊之刺激。

魏源是在各本近代史著中都被列名為變法派的代表人物。或稱他是地主階級改革派,強調變古。

可是他到底變了什麼呢?

《海國圖志》固然是「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但他說得明明白白:「然則執此書即可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此兵機也,非兵本也」。什麼才是兵本?就是人心。所以他引「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積患」,主張覺人心、起人才。

《皇朝經世文編.序》的第一句話也如此說:「事必本夫心」。因為人心人才最重要,所以法不法古,實屬枝末。〈默觚?治篇四〉講得更清楚:「秦以盡壞古制敗,莽以勦襲古制敗,何其異軌亦同歸耶?秦之暴,不封建亡,即封建亦亡。詩曰:枝棄未有害,本實先撥」。人心是本,法是枝葉,故〈皇朝經世文編序〉在「事必本夫心」底下,立刻接著說:「法必本於人」。變不變法,豈是重點?

而且不能輕易變法:「君子不輕為變法之議」(治篇四)。縱使要變,也須掌握這個原則:「今必本夫古」,應該法古。

復古的他,哪裡是如現今史家所描述的那樣,是一位主張盡變古法的人呢?而後來清朝的崩潰,主要也正是人心垮了,變什麼制度,大家都不信、也不支持了。

因此,采斷裂歷史觀,把清代劃為前後兩段,並把後面這一段視為進入資本主義之近代或現代,強調其具有現代性,只是意識型態的構作。反證到處都有,可嘆被成見糊了眼的人看不見而已。

以詞為例。近人都說,乾嘉是浙派,以後,常州取而代之,這就是變。實則張惠言(1761-1802)卒於嘉慶七年,本就是乾嘉詞壇一份子。

而道光以後,浙派卻跟以前同樣活躍。王嘉祿於道光二年編《吳中七家詞》都屬浙派。七家之中,戈載最重要,除作有《詞林正韻》外,於道光十年編成《宋七家詞選》,闡發詞應雅正,且以南宋為依歸之旨。

因此,若以為道光以後詞壇即一變而為常州天下,顯非事實。

事實是:浙派雖興起略早,衰弱卻遲。常州起於乾嘉,道光中聲勢漸盛,但張惠言外甥董士錫、外孫董毅、門人宋翔鳳便都有參會浙派之處。

風氣是會有些變化,凡事都不可能一成不變。然而這種變化並不能想像為常州取代了浙派,而是乾嘉之浙派常州派後來逐漸參伍交錯,激蕩互動而形成新局面的。這個新局面,與鴉片戰爭、外國勢力並沒什麼太大或太直接的關係。

由這些事例,我們就當知文學史思想史不應亂附會近代外交史、西力東漸史、世界資本主義擴張史等框架,把清代分為鴉片戰爭之前與之後。許多狀況,乃延續性的發展;許多「晚清現象」,或非晩清才有,或非遭逢西力東漸而有,乃踵事增華而來。就是變,也常不自道光廿年始變,更多不因西力東漸而變,文學本身或中國社會內部許多因素相激而變,才是主要的。過去整個文學史述的主軸都搞錯了。

三、

接著,我要介紹嘉慶道光間,士人對「盛世」產生的結果有何判斷。

這種判斷是結合述游士之寒、論國步之艱、志社會之亂、記遊歷之感四方面,綜合併生於嘉道以後輿論界的。

他們主要關注以下幾點:一、官吏腐化、士氣已衰;二、學風不正;三、民變蠭起、盜賊橫行;四、治河、治漕、治鹽無功、財政日弊、社會日亂;五、農政不修,土地問題嚴重。

針對這些問題,他們也設想了一些改造之道,這些改革的思路,逐漸鑄就後來中興、變法、維新革命等思潮與行動:

(一)官吏腐化,士氣已衰。

龔自珍說:「承乾隆六十載太平之後,人心慣於泰侈、風俗習於游惰,京師尤甚者。自京師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戶變貧戶、貧戶變餓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賤」(西域置行省議)。

又說當時:「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京師醜類窳呰,詐偽不才,是輦是任,是以為生資」,以致整個國家「俄焉寂然,燈燭無光,不聞余言,但聞鼾聲。夜之漫漫,鶡旦不鳴」(尊隱)。

士之入仕,本以行道;但入仕之後,為利祿權勢所劫,「官愈久,則氣愈媮;望俞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至身為三公、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於古者巍然岸然師傅自處之風,非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及。臣節之盛,掃地盡矣」(明良論)。

故經世之道,首先就要對士階層本身之腐化提出反省,重振古士大夫之精神。嘉道以後,士風漸振勵激昂,荷負之責,重於乾嘉,即由於此。

新一代的大臣,如曾國藩等就是以士道自勵的。清之所以能夠「中興」,關鍵在此,豈僅如近人所云是學洋人造輪船、用科技?

中興之後,終於未能成功,原因亦當由此索解,梁啟超說得好:「繼曾文正公者是李文忠公。他就根本不用曾、胡、江、羅諸人的道德改造政策,而換了他的功利改造政策……,專獎勵一班只有才能而不講道德的人物。繼他而起的是袁項城,那就變本加厲,明日張膽的專提拔一種無人格的政客做他的爪牙,天下事就大糟而特糟了。顧亭林《日知錄》批評東漢的名節數百年養成不足,被曹操一人破壞之而有餘,正是同出於一轍!」(北海談話記)

傳統的士節士風,經康雍干之摧抑,稍振衰於道咸同光。然經李鴻章以功名之念、現實之想轉移風氣,再變而為袁世凱,以後政界遂充斥著一批無人格的流氓,直至今日了。

(二)學風不正。

魏源〈都中吟〉曾批評乾嘉漢學家:「爭治詁訓音聲,瓜剖釽析」「錮天下聰明知慧使盡出於無用之一途」(武進李申耆先生傳)。

又在《默觚下.治篇一》對於講宋學的、溺辭章的也同樣抨擊,說:「工騷墨之士,以農桑為俗物,而不知俗學之病人更甚於俗吏。托玄虛之理,以政事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無用亦同於異端。彼錢穀簿書不可以言學問矣,浮藻餖飣可為聖學乎?」。

又諷刺文人士大夫:「小楷書,八韻詩,青紫拾芥驚童兒。書小楷、詩八韻,將相文武從此進。……從此掌絲綸,從此馳鞀鐸,官不翰林不謚文,官不翰林不入閣。從此考樞密,從此列諫官,盡憑針管綉鴛鴦……」。

漢學考證、宋學義理、文學詞章均不可恃,那麼該改而提倡哪一種學風才能應付時局呢?用「經世」來概括並不準確,魏源等人所主張的乃是綜合辭章、義理、考據、經濟之學:「由詁訓聲音以進於東漢典章制度,此一變至魯也。由典章制度以進於西漢微言大義,貫經術、政事、文章於一,此魯一變至道也」(劉禮部遺書序)。

對學風的批判,乃士對本身士風反省之一環。由於龔魏諸君頗張公羊今文家之說,因此清代後期學術常被形容為公羊今文學大盛之局。

但我要提醒諸位:用今文公羊學來概括也是不準確的。常州學派本身就是經術、政事、文章之綜合,故龔自珍〈常州高才篇〉云:「易家人人本虞氏,毖緯戶戶知何休,聲音文字各窔奧,大抵鐘鼎工冥搜。學徒不屑談賈孔,文體不甚宗韓歐,人人妙擅小樂府,爾雅哀怨聲能遒。近日算學乃大盛,泰西客到攻如讎」。

而常州今文學派又不過是道咸以後之一支,古文經學的傳承同樣未斷,至孫詒讓、俞樾、章炳麟、劉師培,又何嘗不是合經術、政事、文章為一?

曾國藩所代表的一路,號稱湘鄉派,根柢則在宋學。咸豐八年五月三十與弟書:「如有《大學衍義》《衍義補》二書可買者,望買之。學問之道,能讀經史者為根柢,如兩通(杜氏《通典》、馬氏《通考》)、兩衍義及本朝兩通(徐幹學《讀禮通考》、秦蕙田《五禮通考》),皆萃六經諸史之精、賅內聖外王之要。若能熟此六書,或熟其一二,即為有本有末之學」。湘鄉之文,出於桐城。試看此說,便知他也是合政事、文章、經義為一的。

(三)社會矛盾,民變蠭起。

清代之滿漢矛盾,是深刻而不斷的,最終也亡於滿漢衝突。

可是種族矛盾、思想矛盾還不只滿漢之爭而已。從乾隆六十年湘貴苗民起事算起,中經川陝各省白蓮教亂,嘉慶間河南河北山東天理教起事,道光六年新疆回變、道光十年湖南瑤民起事、咸豐元年太平天國……等,直到清亡,民變是不斷的。

所謂義和團,實即這類民變團體之聚和。政府本擬剿滅之,忽轉而欲藉其力以禦敵,遂滋糜爛。仲芳氏《庚子記事》、楊典誥《庚子大事記》等都提到義和團在京搜捕白蓮教徒之事,可見其初只是民間相互傾軋之教團,後又欲以此技倆對付洋教而已。

漢人文士對異教異種族之民變,基本是不認同的。近代史論往往從階級角度批評封建士大夫有思想局限,故不支持農民起義。殊不知此類民變,主要性質,一為種族矛盾,如苗、回、瑤之起事;一為宗教衝突,如白蓮教、天理教、太平天國,均為教民起事,而非農民起義;三為因吏治不彰而坐大之盜匪,倚山傍水,劫掠以謀衣食。不論哪一種,士人都不可能支持,只能因其事而志其哀。

如太平天國,有江湜〈哀流民〉、金和〈原盜〉〈痛定十三首〉、王拯〈書憤〉、王闓運〈獨行謠〉、曾國藩〈次韻和何廉昉太守感懷十六首〉等一大批感時哀事之作,論者或雲其「哀語使人不歡,危語使人毛戴」(譚獻論江氏);或自稱是秋蟪吟館之什(金氏),總之是哀苦的。其寫法則往往采長篇或組詩型態,敘事手法且近於史傳和小說。

(四)河、漕、鹽、農等內政窳劣。

河、漕、鹽,皆清嘉道咸以後之沈痾,迄未解決,從包世臣到《老殘遊記》對此均有反映。

包氏文集含《管情三義》與《齊民四術》,前者收詩詞賦,後者談農、禮、刑、兵。另外他還有《籌河芻言》,論漕、論鹽法、論西北水利等。

劉鶚以治河自負,結果不得施用,徒存壯志於《老殘遊記》中,足當象徵。

近代文學史述,只曉得講一些抗英抗夷的詩文,對這類刻劃內部社會問題的作品卻著墨甚少。其實這類作品數量既多,質量也甚佳,如魯一同、鄭珍、姚燮許多詩都很可觀,不可忽視。

(五)農政不修,土地問題嚴重

農政不修,更是膏肓之疾。包世臣論農學、龔自珍倡「農宗」,均由於此。後來從太平天國的田畝制度改革,到孫中山、毛澤東,土地問題、農民問題都仍是治亂盛衰之關鍵。至今,三農、住房、土地分配、戶籍管理、「富者田連阡陌而窮者無立錐之地」等問題,也依舊未能解決。

從中西交通史的角度看,會以未能積極發展「商戰」,進行物質理財救國(康有為一本著作名)為中國衰敗之原因。只有深入中國問題內部,才能明白龔自珍倡「農宗」、羅振玉辦農學會、章太炎以農民為十六種階級之首等等這個脈絡才真正切中了要害。

三、

物必自腐而後蟲生。這些議論,充分顯示「厲害了我的康干盛世」只是個空架子,內部五毒俱生,故知識分子已有哀蟬之鳴。

而後來外國人來欺凌,捅破了空架子,也是必然的,它是結果而不是原因。

秋聲大作之代表,便是《庚子秋詞》。這是王鵬運、朱祖謀等人在八國聯軍佔據北京,困居無奈中以詞抒懷之作。選調以六十字為限,選字、選韻以王鵬運之弟王維熙生前所贈的叢殘詩牌二百多頁所有字為限,相與唱和,全為小令,共三百十五首。

其中如王鵬運〈鷓鴣天〉說:「無計消愁獨醉眠。倦看星斗鳳城邊。舊時勝賞迷游鹿,入夜秋聲雜斷猿。 空暗淡,漫流連。眼中不分此山川。何堪歌酒東華路,淚盡西風理斷弦」;朱祖謀〈西江月〉說:「待闕鴛鴦社散。移家燕子巢寒。傷春人在醉醒間。酒冷花飛人遠。 山枕一春無夢,水堂兩處憑闌。軸簾來與理琴弦,心剪東風俱亂」,讀之均有戚然之感。

同時此類作品還有許多,如鄭文焯賦楊柳二十六首、〈謁金門〉三解,每闋以「行不得」、「留不得」、「歸不得」發端,感慨亦同。

再過十一年,清朝也就亡了。

此去經年,又聞秋聲。淅瀝蕭颯,金鐵皆鳴。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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