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在歷史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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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方萌，畢業於美國喬治·梅森大學，現任教於北京師範大學。其人好讀書，也求甚解，過著學術和寫作的兩棲生活。曾換過兩回專業，輾轉三地求學。目前主要進行移民問題和政策科學的研究。閑余喜歡閱讀歷史和思想類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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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夏，我和太太燕爾新婚，便討論起蜜月旅行的計劃。太太在北京一家義大利外企工作，卻從未去過老東家的祖國，我對古羅馬也神往已久，於是我們敲定8月下旬飛往亞平寧半島。太太酷愛國際旅遊，做起「攻略」來輕車熟路。我們準備在12天內遍游義大利4座城市，本來還打算造訪兩座小城，因為行程緊張只好放棄了。
每次到異國他鄉，我都會帶幾本與目的地有關的電子書，半是為了解當地的歷史文化，半是為打發旅途中的沉悶時光。這次我選擇了鹽野七生的《羅馬人的故事》。鹽野是日本作家，長居義大利，以東方人的視角講述西方歷史。全書娓娓道來，共有16冊。作者旨在回答一個問題：「古代的羅馬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在飛機上睡一陣翻幾章，斷斷續續讀到高盧人入侵，機長就通知乘客準備降落了。在天上讀了古人的傳奇，該到地上看看他們的遺迹了。我們預訂的旅館在羅馬中央車站附近。放下行李，稍作休息，太太和我便步行前往大斗獸場。因為時間有點晚，我們只在外圍轉了一圈，並在凱旋門和幾根立柱下留影。隔天我們進入內部參觀，斗獸場的架構就像一個中型體育場，並未讓我感到震撼。這座在電影和畫冊中見過幾百次的古老建築，似乎更適合從外部欣賞，尤其在夕陽或夜色下。當觀景燈照亮夜空，斗獸場外牆上的一個個拱門映射出暗黃色的光芒，就像歷史老人打開的時間之窗，引誘著遊客穿越到夢境般的帝國時代。
斗獸場
此次旅行中最令我陶醉的景觀，是斗獸場西側的古羅馬廣場，也有人稱之為「羅馬廢墟」，它確實就是一堆一堆的斷壁殘垣。我參觀過國內不少歷史景點，除了兵馬俑之類的帝陵，宋朝以前的古建築大都消失在煙雨中。未央宮千年不倒，今天也只剩下一個土台基。古羅馬廣場則存留了2000年前的宮室和神廟，怎能不讓我觸景生情並遙想愷撒當年？ 18世紀的英國史學家吉本來到此處，亦有黍離之悲、撫城之哭，他用餘生寫出長卷《羅馬帝國衰亡史》，開篇即感嘆：「偉哉羅馬，舉世所譽，經此變革，雖毀猶榮。」
俗話說看景不如聽景，於我亦然，不過我另有一種聽景之道。每見山河壯美或樓台雅緻，我總會戴上耳機，伴隨音樂浮想聯翩，心潮澎湃。太太見狀，笑我「意淫」，我也欣然接受。人生苦短，若無「意淫」，少了多少樂趣？這次蜜月之旅，我「意淫」的高潮在卡里卡拉浴場，即著名的羅馬公共浴場。某日下午，我頂著八月的驕陽，汗流浹背地走到浴場遺址。可能因為天熱，場內幾乎沒有遊客。我獨自轉了兩圈，一邊聽著歷史劇 《羅馬》的主題曲，一面望著那些土黃的基座和牆垣。在這寫滿滄桑的古浴場，我不由得想起一句宋詞：「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卡里卡拉浴場
卡里卡拉浴場是集競技場、健身房、按摩室和圖書館於一體的大型休閑場所，它開放給羅馬市民使用了三個世紀，極盡享樂和奢靡之風。在我的家鄉，上世紀90年代也興起過一座類似的娛樂中心「金昌盛」——擁有西洋城堡式的龐大建築群，號稱「亞洲第一歌城」，承載了不少隱秘的記憶，如今因城市改造已被拆除。
卡里卡拉作為羅馬帝國的人文景觀而存世，「金昌盛」則成為「翻過去的一頁」而湮滅，歷史女神在這裡顯露了她勢利的個性。
羅馬城中有城。獨立王國梵蒂岡體現了西方歷史上的政教分離傳統。雖然與主城區相隔只有幾站，但這裡已是另一番天地，從古羅馬的異教時空轉換到了天主教境域。羅馬教廷在上千年里積累下來的藝術珍品都存放在梵蒂岡博物館，我們花了大半天也沒看完，在很多展室只是走馬觀花。下午在烈日下排了一小時隊，我們才得以進入聖彼得大教堂。這裡是天主教的聖地，歷代教宗的雕像高高在上，審視著前來朝拜的眾生。上帝的氣場如此強大，我不由得放下平日的疑神論立場，跟隨其他遊客一同祈禱未來。
羅馬的地理面積只是義大利的幾百分之一，在文化意義上卻代表半個義大利。我的忘年交丁學良教授酷愛羅馬，他告訴我一句當地諺語「一輩子不夠逛羅馬」。可惜，我們只待了短短五日，吃了頓豐盛的大餐後，便依依不捨地乘火車前往佛羅倫薩了。一路上我們看到連綿起伏的山巒，它們見證了從古羅馬帝國到現代義大利的人事代謝和世事變遷。我們將要領略這段歷史的一個巔峰時期——文藝復興。
佛羅倫薩全景
佛羅倫薩像羅馬城一樣熙熙攘攘，可城市的空間要緊湊得多。從帝國的首都到共和國的首府，我有些理解為什麼前者孕育了愷撒和西塞羅，而後者卻產生了美第奇和馬基雅維利。教堂、博物館和名人故居遍布在佛羅倫薩的街市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人文氣息。即使GUCCI 這樣的精品店也相得益彰，沒有在紐約或香港的那股商業味道。傍晚在山頂上眺望整個城市，你會發現這座藝術之都最美麗的藏品就是她自身。
每到一地，我喜歡看活人，也喜歡看「死人」。太太猜我一定想去聖十字教堂，裡面埋著四位偉人。一個晴朗的早上，我們排隊進入教堂。這裡其實是佛羅倫薩的先賢祠，埋葬著幾十位榮譽市民。太太說的四位偉人都是震古爍今的世界級人物：但丁、米開朗基羅、馬基雅維利和伽利略。米開朗基羅和馬基雅維利屬於同時代人，想必在城裡的街巷碰過面，但丁和伽利略則與兩人蕭條異代。他們在地下做鄰居，若死後有知，但丁又可以在《神曲》中添加三個人物了。後來我才知道，但丁在流亡中死於拉文納，肉身也葬在那裡，聖十字教堂只有座空墳。這個佛羅倫薩人的靈魂，是否仍在煉獄中遊盪？
我們的下一站是水城威尼斯，包括主島和周邊幾個小島。主島的水道狹長，只有一種叫「貢多拉」的黑色小船可以通行。我還記得一部007 影片中邦德乘貢多拉追逐對手的場景。陸路以小橋連接，蜿蜒曲折，如入迷宮。我們一直走到聖馬可廣場，才看到一片開闊地，這裡也是威尼斯的港口。15世紀末的一天，可怕的消息傳到水城——達伽瑪發現了通往東方的新航路。從此，威尼斯失去了往日的商貿中心地位，逐漸淪落為一個旅遊城市，只有廣場上的白鴿依舊在此乞食。
在威尼斯盤桓兩日後，我們抵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米蘭。此時我的遊興也減了大半，只去市中心的大教堂和長廊轉了轉。米蘭是義大利最現代化的城市，號稱工業之都和時尚之都，我們住的旅館房間也是四城中最舒適的。可正因為太現代了，我反倒不想外出，只在屋內上網看書。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們這樣安排更好：先到米蘭短暫停留，途經威尼斯和佛羅倫薩，最後暢遊「永恆之城」羅馬。總將最精彩的放到最後，也是一種人生哲學吧。
馬基雅維利之墓
這次旅行不是沒有遺憾。聽說哲學家葛蘭西的墓地在英國公墓內，我在離開羅馬的最後一天前去尋訪，轉了一個小時也沒有找到，只得悻悻地踏上北往的列車。從但丁、馬基雅維利到葛蘭西都寫過經典的政治理論著作，或憧憬世界大同，或評析實力鬥爭，或探討文化霸權。如果人類的政治史真有終結的一天，人們可以根據康德所謂的「普遍歷史」，組織一條貫穿義大利的旅遊路線，這三位思想家的墳冢都應點綴其上。
我們在米蘭機場向義大利道別時，太太表示她一定會再來。我想起在前來機場的路上，看到屹立在北方的阿爾卑斯山。17年前，我第一次出國到瑞士，就從另一側登臨過她的一座高峰。若干年後，我們再次訪問亞平寧半島，也會體驗到不一樣的風景。畢竟，羅馬用一生是逛不完的。回程的飛機上，我還得接著讀《羅馬人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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