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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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美麗不是玻璃窗內的幸福，而是走向玻璃窗途中的那些風景，無論是沙漠，亦或是江河。
——徐揚生
玻璃窗外的幸福
文 |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校長
徐揚生院士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在義大利北部城市米蘭訪問，已是臨近聖誕節了，路上有很多積雪，天上還飄著小雪花，好像每吸一口空氣裡面都有雪花一樣。天已經暗下來了，我急急地坐車去與一位久未見面的朋友吃晚飯，飯館是他訂的，就我倆，所以我就按著他給的地址找過去。
花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就來到了那家飯館附近，我很慶幸，因為我對米蘭一點都不熟悉，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找到那個地圖上看上去蠻難找的地方。我那位朋友在電話上同我講，讓我在路口等他，因為從那裡去飯館是很難走的，他會帶我一起過去。
我們約的是六點半，但等了半個小時後，這老兄仍未到。我想大概是路上有雪難開車，耐著性子等吧。那時沒有手機，很不方便，去電話亭打電話也不是很合適，一來我身邊沒有當地的硬幣，二來打過去是他家裡的電話，想必他此時已經在路上了，也接不到我的電話。因此，我只好這麼等著，一等居然都快八點鐘了… 我就這樣像傻瓜一樣低著頭，縮著脖子，兩手抱著身體，在街頭的雪地上來回走著。
走著走著，我忽然看到路口有家餐館，巨大的玻璃窗對著街口，每次路過都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用餐的人們，我的腳步開始放慢，仔細看了看裡面熱鬧的樣子，看他們喝的湯，熱氣騰騰的，好像能聞到湯的香味，站在窗外，彷彿能聽到他們喝湯時稀里嘩啦的聲音，滿桌子的佳肴，有意麵，各種肉食、麵食，各種顏色的湯，豐富極了，每個人手上舉著杯子，嘴上不停吃著，臉上洋溢著無比的歡樂和喜慶…….
看著看著，我發現自己有點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餓，心裡真是羨慕玻璃窗裡面的人，忍不住心裡要埋怨那個朋友怎麼到現在還不來……這樣，又等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我猛然推開那個餐館的玻璃門，心裡想不等他了，今晚我就一個人在這裡吃了。
一進門，侍者把我帶到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前開始點菜，我點了那道我在窗外看了很久的湯，然後又點了些別的，那天我點了特別多，因為實在有點餓了。當我開始喝湯時，我有意無意地朝窗外望了望，看看有沒有人也像我剛才那樣在看著我吃，天哪，還真有人在看我。看著路人一批批走過，他們的臉色蒼白，目光里流露出羨慕之情，我有點得意起來…….
然而，那家飯館的湯其實很一般，其他菜也很一般，遠比我想像得要差，吃著吃著，隨著肚子一點點飽起來，我的幸福感也開始逐漸消退。我開始覺得我可能不應該點這麼多東西，今晚肯定吃不完了，人們總說「喜時不應諾，飢時不購物」，似乎是有道理的，因為有喜事的時候，人們容易答應別的請求，而人在飢餓時，尤其容易購買過量之物。
我記得還沒喝完湯，我的幸福感就已經退去大半，遠遠沒有在玻璃窗外看到人家吃東西時的那種感覺了。我突然覺得這很奇妙！原來，人在得到一件東西，享受這件東西的時候，遠遠沒有得到之前，嚮往著，想像著那件東西時來的幸福。
不是嗎？我忽然想到，我兒子小的時候特別喜歡火車，電視上一看到火車來了，就大叫起來，手舞足蹈，嘴裡喊著火車的節奏。後來到了香港，我第一天就帶他去了火車站，我說：「今天要讓你坐一次真正的火車。」
遠遠看到火車到站，兒子激動地揮舞雙手，高興地不得了。火車終於進站了，我帶著他上了火車，進到車廂里找到位子坐下來，他左看右看，望著車裡木然的乘客沒說什麼話，初時的激動早已不見了，我問：「Is this exciting? （這很好玩吧？）」他不回答，過了不久，他說想回去了，回到火車站裡去看火車。 原來，看火車遠比坐火車來得過癮！
相似的事情還發生在我深圳的一位朋友身上，這是一個白手起家的潮汕人，他的夢想是有錢之後一定要買一輛法拉利，紅色的，夜深人靜的時候飆一下車一定很是過癮。然而當他真的有錢了，買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自己開了一兩次後，發現沒有他想像得那麼好，根本激動不起來。於是，有一天晚上，他讓他的朋友開著他的法拉利，自己坐在一輛的士上，並行開著，在旁邊看著自己的法拉利，他說這比他自己開車要過癮的多。
人的幸福是在旁觀中產生的，當真的實現之後，置身其中，幸福感會慢慢地褪去。我有位學生，之前有次在香港的街上碰到，臉上喜氣洋洋，很忙碌的樣子，我問她在忙什麼，她說她要結婚了，忙著籌辦婚禮，邀請賓客，安排活動，添置傢具等等，興奮地同我講了半天。還不到半年，有一次在校園裡偶遇她，看上去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我問她發生了什麼？她說沒什麼事，我說結婚怎麼樣？她說結婚不就是那個樣子！看來，婚後兩人要面對的柴米油鹽的生活遠遠沒有婚前想像得那麼浪漫。
一位我認識了很久的同事，因為在同一個大學任教，經常能見到他，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他穿得衣冠楚楚，不似平日穿短褲拖鞋那種不修邊幅的樣子。我問他：「你今天怎麼了？」他悄悄同我說：「有好事了，系裡正考慮提升我做教授！」想來他做副教授已經做了十幾年了，現在能提教授，著實為他高興。殊不知，還沒一兩個月，我在校園裡再見到他時，他又恢復到原來短褲拖鞋的樣子，我問：「你教授沒評上？」他說：「評上了，還不是那回事!」榮譽也好，財富也好，地位也好，想像著、追求著遠比真正得到時要來的興奮激動！
我曾看過一份資料，好像還是國際上的統計數據，是關於「什麼時候是人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統計結果是：在上大學前，高中最後的那兩年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當我看到這條消息時覺得甚為不解，這段時間可是人生最忙最辛苦的時光啊！
看來，人的幸福與忙不忙、辛苦不辛苦沒太多關係，與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也沒什麼關係。人的幸福與你前面有沒有那盞希望的燈有關，玻璃窗外那個追求著的，嚮往中的，希望的光，是我們幸福的源泉。所以我突然感到「幸福」其實並不是用來實現的目標，而是用來掛在你前面的燈，一晃一晃地照著你的路，使你有信心有勇氣在黑夜裡慢慢前行。
然而，這盞燈對人生至關重要，正是這盞燈才能產生巨大的能量，是你向前邁進的原始動力。所以這盞燈要亮在高處，點在遠處，不要讓你跨幾步就把它超越了。人生能走多遠，完全依據這盞燈而定。有人定得很低，「我這一生能賺一百萬就行了」，那當你真的賺了一百萬後要去幹什麼呢？古人講「立志宜高遠」就是這個道理。
另一方面講，追求著的，奮鬥著的，才是幸福的。無論上大學也好，晉陞也好，家庭也好，子女也好，最美好的就是在追求和奮鬥期間，在尚未實現的時候，這正是古人講的「虛」的狀態，或者是「無」的狀態。這個狀態是人最充實，最有生機，最有希望的狀態。所以，人要每時每刻提醒自己保持這種狀態，不斷地清空自己，不斷地給自己設定新的人生目標，只有這樣才能不斷地振奮精神，向前進步。
這就是我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在米蘭的一間小飯館的角落裡一個人吃飯時所想到的。後來，那天晚上風雪加大，等我好不容易回到住宿都已經快要午夜了，我打電話給那位朋友問他為何沒到，你猜是什麼原因，原來他記錯了日子，以為是第二天！我聽後都快氣暈了，「你怎麼這麼糊塗呢？」他再三抱歉，然後告訴我說他這幾天做事總是心不在焉，因為他在郊外的別墅快完工了，從設計到施工這可是他五年的心血啊！我在電話這頭口上向他道賀，心裡卻想著：「這房子可能又是一個玻璃窗外的幸福！」
我們都是凡人，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匆匆忙忙走到一扇玻璃窗前，懷著憧憬的心情急急打開玻璃門進入那個神秘的地方，然後再急匆匆地興奮地奔向另一道玻璃門……這樣不停地奔走著，以至於我們常常忘記了在走向玻璃門途中的風景，我們心裡期盼著下一道玻璃門，急匆匆地行走，哪裡還顧得上沿路的風景，而恰恰是這些途中的風景，構成了我們人生的精彩與美麗。
是的，真正的美麗不是玻璃窗內的幸福，而是走向玻璃窗途中的那些風景，無論是沙漠，亦或是江河。
圖 | Takemasa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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