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動杏花春裡衣衫薄
文/水生煙
怦然心動故事系列《杏花春裡衣衫薄》
- 摘錄於《南風》雜誌
1、
春節假期里,林染媽媽給她安排的相親是七天五場。本來林染是抗拒的,奈何林媽每天給她的微信里發鏈接:90後已經開始脫髮了、90後已經出家了,第一批90後已經離婚了之類。想想自己一年裡在父母身邊總共也呆不上半個月,索性順從一回,大不了手機里多幾個聯繫人而已。這樣一想,林染就翹起嘴角,給了母親一個乖順的微笑。
能夠相親成功,便是遭遇了傳說中的一見鍾情,而何謂一見鍾情,還不就是見色起意。從前的林染沒少這樣說,不過見到江春和之後,她再沒提過這話。
江春和排在五場相親的最末一場,像遊戲里最後一撥出現的敵人,讓林染有些輕敵。那天她穿了件珠白色羊絨外套,灰黑打底褲,短靴,眉粉淺淺掃過眉毛,抹了淡粉色的唇膏,沿襲著相親約會以來的一貫風格,是十分鐘內便可出門的妝扮,沒有大張旗鼓,也沒有太過怠慢,畢竟自己溜之大吉後,爸媽還要臉呢。
可是見到江春和之後她有些懊悔了。江春和脫掉外套後露出深藍的襯衣領子,有著稜角分明的輪廓,凌厲得如同他偶爾掃過的眼風。那樣的眼色似乎也不是刻意,只是他的眼珠過於黑白分明,幽深中含著難解。餐廳里很暖,江春和卻始終將襯衣的領口和袖口系得緊實妥帖。
相較之下林染的駝色毛衣便顯得過於寬大隨意,她於是開始覺出一絲局促,而這局促竟像是會繁殖的菌絲般,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她覺得這波敵人明顯不太好打,第一回合已然力不從心。
江春和接過菜單時,林染看到他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斜入了掌心的疤痕。服務員離開後,她問:「你是警察?」
江春和點點頭。
「刑警?」她又問,眼波濕潤,閃爍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羞澀和不安。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她:「介紹人怎麼說的?」
她笑了笑,答得坦誠,「我忘記了。」
「是根本沒往心裡去吧?」他用職業性的敏銳打趣,有些促狹地笑著,眼波里是一派溫潤柔和,一時間竟如春江水暖,日麗風和,他說:「如果我告訴你是戶籍警的話,你會不會失望?畢竟刑警聽上去更偶像劇一點。」
不知為什麼,林染紅了臉,連連搖手說:「沒有沒有,其實做內勤的話,家裡人會更安心一點。」
江春和笑眯眯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又說錯了哪裡。
看電影是林染提議的,本來一頓飯吃完之後,拜拜再見,各回各家就是了,也算前世擦過肩,今生會過面了,而林染的提議顯然表達了心中願有後續。
影院就在餐廳樓下,信步而至,突發奇想也算自然而然,林染提了建議之後,江春和痛快地應了,雖然選片子的時候,稍稍有了點為難。
正在熱映的影片有三部,動作片、愛情片與動畫片,江春和將選片大權交給林染之後,她經過短暫權衡,選了動作片。當然,她想如果江春和稍作表示,她其實更樂意選那部看起來有些歡脫的愛情片。然而,江春和已經掏出手機在買票了,痛快得像是生怕她會反悔似的。
網路和雜誌上,林染讀過許多愛情故事,那些故事的末尾,往往附帶著關於感情的評析與攻略,但她從來不認為懂得善解人意迎合女生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比如此刻端坐在座位上面對著激戰鏡頭的江春和,在林染心中半點也沒減分。所謂的鋼鐵直男?林染想,這樣的人可真會給人製造心理落差,卻因此使每一點甜意都愈發凸顯。她神思遊離,除了捏在手裡的票根,根本對電影本身全無印象。
銀幕上不斷炸響的槍炮,無數次映亮了影院空間,又瞬間重歸暗沉。江春和看得入神,唇角緊抿,側顏有著刀削斧鑿般的清晰輪廓。她看著他,某一次,大約屏幕亮起來時她轉回頭的速度慢了些,也或許是他剛好扭過頭來看她,視線竟撞在了一處。剎時心中轟然,原本便燠熱的影院在一瞬間便烘出滿身熱汗。電影里又一處炸點騰起了光亮,映在江春和的眼睛裡,如同小小火苗,明滅不熄。
2、
江春和是刑警,不是戶籍警。因為他手上的疤痕,林染通過母親去求證了這個問題。
江春和沒有和林染聯繫。林染曾試圖翻看江春和的朋友圈,並在那裡留下一言半語的搭訕,然而點開的頁面卻是一道冰冷的黑色橫線。她不確定對方是近期或者從未發過朋友圈,還是單純地屏蔽了自己,這樣的猜測讓人不太愉快,於是怏怏地關掉了手機。
她沒想到一周後江春和會空降在她面前。
「見個面吧。」他的信息顯得言簡意賅。
林染停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復,儘管心中已經伸出了蠢蠢欲動的腳爪,想要替代她的手指在編輯框里寫下歡快的應許。她斟酌著詞句,因此江春和看到的是「對方正在輸入,」卻遲遲不見實質性內容。
「我在你這兒出差,」他接著說:「辦個案子。」
林染的語氣稍有揶揄,「戶籍警也要辦案?」
「刑警。」他說,隔了片刻,又一行字出現在林染的手機上,「對不起,上次沒有和你說實話。你想知道原因嗎?」
林染的心顫顫一動,如果她放緩節奏,悉心體會這句問話中可能會有的溫存,或許能發現對方一絲微不可察的心意,假如她順著這個問題問下去,他將會坦白地對她說,因為看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傷疤上,所以忽然想要隱匿起職業里的危險性,深層意義當然是怕嚇跑了她。然而當時她正在辦公室里,同事在門口叫她的名字,等她參加一個例行會議,她來不及回復,只是匆匆收起手機,便拿起文件夾走出門去。
江春和等了一會兒,不見回復,不禁悵然暗想,自己那句本來並無惡意的謊話,大抵讓她生出了厭煩。誰會喜歡一個第一次見面就撒謊的人呢。
林染散會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她捏著手機思慮再三,還是給江春和發了一條微信:「剛才開會去了。請你吃飯吧?」
許久,對方沒有回復。林染起身穿好大衣,走出了辦公室的門。她不知道此刻在這個城市的某一條街道上,一輛黑色的轎車裡,正坐著四位面色肅然的男人。他們剛剛接到線報,稱嫌疑人在此處出現。林染的信息落在江春和的手機上,因此悄無聲息,如同白羽落了靜水。
3、
林染很快便又見到了江春和。有些緣分的妙不可言處,恰在於從來無須邀約,而欠缺的,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包括江春和在內的一行四人魚貫進入辦公室時,林染剛從茶水間出來,便衣警察們臉上的冷靜和肅然讓她不由得心生疑惑和震驚。而當她看清江春和的臉孔時,手裡剛沖好的咖啡竟不自覺地一晃,灑出來的黑褐色液體燙著她的手指流落在地板上。她的心沒來由地一慌,臉上卻露出微笑來,輕聲而禮貌地問:「請問你們找哪位?」
沒有人回答她。男人們連步伐節奏都不曾改變,只是經過她身邊的江春和握了她的手臂,使原本就灑出來不少的液體再次不安地晃了晃,他湊近了她的耳朵,輕聲說:「站在這兒別動。」
林染怔怔地點了頭。
片刻之後,從裡間的主管辦公室里發出了打鬥的聲音,那些杯盞落地的聲響尖銳而刺耳。準確地說,那其實更像是頑命抵抗。幾分鐘後,被反剪了雙臂帶出來的主管,金絲眼鏡已然不知去向,在兩位警察的扭送中,腳步踉蹌,嘴裡卻喊著些「抓錯人了」之類的話。
林染仍舊聽話地站在原地。在她見識短淺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中,除卻少不更事與十幾年的象牙塔生涯,這樣的場面只在電影、電視劇中見過。走出門來的江春和安撫似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沒事了。」他說。
林染勉強彎了彎嘴角,做出一個微笑的弧度,「他怎麼了?」
江春和的聲音很輕,輕到讓林染意識到,如果她沒有聽清他的答案,那麼他定然不會重複第二遍。他說:「涉嫌故意傷害。」林染打了個寒噤,聽見他繼續說:「這兩天有點忙,一有空就會打給你。我的同事可能會找你們了解一些事情,別怕,實話實說就行。」
林染點著頭。從她的眼睛裡,江春和讀懂了恐懼和難以置信,忽然心生不忍。的確,如她這般簡單純凈的姑娘,除了詩書畫意,本不會料想這世間的兇狠和殺意。奈何,人世總有險惡。那一刻,江春和不知該怎樣表達心中的不忍和想要給予卻找不到方式方法的撫慰,因此只是彎起嘴角沖她笑了一下,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難以釐清真偽的信息很快充盈在整幢辦公大樓。有人說,昨夜本市與外市公安聯合打擊一個犯罪團伙時,意外得到了幾個月前的一樁交通肇事案的線索,目標直指剛剛被帶走的主管。有人注意到江春和與林染有些微妙又全然不失關切的表情與對話,便向她探問傳言的真假以及是否另有獨家勁爆猛料。林染只是搖頭,當問起那位帥氣便衣與自己的關係,林染回答:「我們……不熟。」
理智上來講,似乎的確這樣。只是從另一個角度,林染卻發現自己從見他的第一面起,沒有一天不曾想起這個人。而他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時,又總是伴隨著慌張、猜度、不安與一絲難言的歡欣,他的出現打破了一直以來的簡單平靜。
林染和同事們在兩天後受到了警局的調查和詢問。只是,林染沒有見到江春和。她幾次動了動嘴唇,想要問一問面前那位溫和卻不失嚴肅的警官,卻又一次次作罷。
他那天的神情里,明明是充滿了關切的呀!林染想,他總是突然而至,留下讓人浮想聯翩的神色與言辭,復又匆匆不見。他的種種表現,顯而易見地說明他並不屬於最合適做愛人或者男朋友的範疇,他前一秒有可能將你寵成小公主,後一秒大概隻字不提便杳無蹤跡。然而這明明白白的心動,要怎麼壓抑與遏止?
4、
主管離職後,林染的工作更忙了。同時,關於新主管人選任命的傳言在同事中間明明暗暗地流傳。林染無所謂,她工作不過一年,自知資歷尚淺,只是更加用心地做好工作,並不理會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
幾個周末就在這樣的加班中成為泡影,林染並沒有什麼怨言,林媽卻頗有微詞,說起「不如回父母身邊找份穩定工作」之類的話。
在這樣的時刻里,林染總能想起江春和。似乎他是和「家」、「爸媽」這樣的辭彙相關聯的。然而他們已經足足一個月沒有任何聯繫。除了在此期間內,江春和發過一個朋友圈,讓林染明白自己並未被屏蔽之外。
雖然只是一首歌曲的鏈接,卻讓林染再次檢點了一遍自己的朋友圈——是的,認識江春和之後的林染,不是第一次刪朋友圈了,早將自認謎之角度的自拍和不知所云的感慨刪得七七八八,卻不知那個男人是否在那些段落里有過片刻停留。
掛斷母親的電話之後,林染給江春和發了一條微信——既然心中有不甘蠢蠢欲動,何不放馬撒野?
「最近很忙嗎?」她這樣問。江春和沒有回復,連禮節性的敷衍也沒有。
林染設想過,如果他回答,不管說了什麼,她都將感謝一下他當時在辦公室里對她的關照,並得以話題的繼續,或者還會有一個見面的機會。而他遲遲不肯回復一字半句時,她的一顆心便像是懸空在了那裡。
這樣的感覺很不爽,因此林染索性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上次的事兒謝謝你。最近太忙了,所以才聯繫你。」
林染說:「你什麼時候再來?或者我哪天回去,我們見個面吧?」
許久,江春和仍舊悄無聲息。從黑屏的手機屏幕上,林染照見了自己醺然酒醉般酡紅的臉。
5、
其實江春和見到林染的第一面,是在兩年前的春天。當時他正在實習,隨單位里的前輩走訪調查時,在一個村落的古老宅子前見到了來旅遊的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少男少女。他們各自舉著相機和手機,臉上歡欣不已。門前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杏樹正舉著滿樹繁花,在日落偏西的光芒里兀自繁盛而明亮著。隊伍里的一個女孩見到江春和時,便歡快地對她的同伴們說:「有人來了,請他給我們拍張合照吧?」
女孩向江春和大步跑了過來,一隻手攏了攏下滑的牛仔背帶褲的肩帶,「幫個忙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是孩子般的明亮和燦爛。他接過她手裡的相機時,碰到了她的手指,滑膩而清涼的觸感,讓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衫。
江春和替他們拍好照片之後,那姑娘又跑了過來,白色的帆布鞋輕盈躲閃著地上因為輕風搖落而不斷堆積的落花。「謝謝你,」她說:「我叫林染,我們是××大學的。」
江春和笑著,她的明媚幾乎晃花了他的眼睛,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躲閃。
林染離開之後,江春和才意識到自己心跳有著前所未有的錯拍。他拿出自己的手機,佯裝拍攝老杏樹的悠悠落花,將蹲在那裡撿拾了滿捧落花的林染圈進了取景框。
後來,江春和利用工作便利,找到了她的資料以及所有的聯繫方式。彼時她的身邊有一位高個子男生,常常結伴而行,這讓江春和為自己的冒失深感慚愧,因此便放棄了與她見面的想法。直到他發現與調任後的新單位隔著一條街的小區,有一個他曾經相熟的名字——那裡有林染的家。與此同時,當各方面都向他透露出他該結個婚或者至少該有位女朋友的訊息時,他忽然再一次意識到,那位名叫林染的姑娘,面容笑靨仍舊在他的記憶里鮮活無比。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如果他該有位妻子或者女朋友,那麼最美好的便是她的模樣。
他沒怎麼費勁就通過熟人與林染的母親有了聯絡。他給自己做了個媒,卻在林染的目光里透出愛慕與依賴神情時倏然心慌,心生退意。
當她的微信安靜地落在手機上,他卻忙於工作,無法回復時,他已經覺得自己簡直連正常的戀愛生活都無法給予她。並且,他曾進入她的辦公室,帶走了她每日相處的同事,而那個人的罪名是,故意傷害——他與妻子感情不和,積怨過多,那天他們在車上發生爭執後,妻子摔門下車,他一時怒火攻心,竟猛踩油門,大力衝撞了那個走在幾米之外的女人。
因為職業原因,江春和接觸過很多人性中的醜惡,它們或者由來已久,或者一念之差。只是那件事之後,江春和再沒有主動聯繫過林染,他害怕她問起在那個她熟悉的人身上發生的罪惡,他不想對她講述這樣的故事。她是他記憶里仰臉俯首笑捧落花的少女,他不忍用他日日相對的繁雜苦痛消磨這樣的美好。她可以有屬於她的簡單澄明的日復一日,不是嗎?
林染的信息一條接著一條,安靜地躺在他的手機上。他沒有回復。
6、
林染在五一假期的前兩天回了家。隔街的警局,成為她放下行李後去到的第一個地方。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她與江春和持續著之前的沉默,但這樣的沉默並不表示她對他減少了惦念,相反的,隨著時光推移,那些情緒如同這個季節的植物般漸漸枝葉繁茂,呈欣欣向榮之勢。她能夠將他分享過的那首英文歌完整而準確地唱出來了。那天她就是塞著耳機在路邊等計程車時,一輛車停在了她的身邊。車窗搖下來時,林染看見一張有著幾分面熟的臉,那人笑著問她:「去哪兒?我送你吧?」
林染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可是那人愈發笑了起來,「你是江警官的女朋友,我們見過的,我是他的同事。」
林染紅了臉,雖然一時難以分辨是因為「江警官女朋友」這個稱呼,還是倏然記起了這人便是那天問詢主管案子的警官。林染上了車,如願地聽他提起了江春和,他說上次是他們第一次協同辦案,他說做刑警的女朋友有時候會有點委屈,辛苦了嫂子。
林染連連搖手,卻自覺笑得像個傻瓜。她知道自己搖手的動作在對方看來含義不詳,更像是謙遜地否認辛苦而非澄清她與江春和的關係。索性隨他去吧,天知道她有多快活這樣的身份認知。
林染不知道,主管拒不交代犯罪事實時,警方決定問詢他的同事以調查取證。江春和望著窗外漸漸走近的林染,拍了拍辦案警官的肩膀,說:「喏,我女朋友。」
警官探頭看了看林染,轉頭想要打趣江春和幾句,卻見他已經走進了另一扇門。
林染也不會知道,當她下了那位警官的車,沒走出多遠,他便撥通了江春和的手機,笑著打趣:「嘿,你猜我剛才遇見誰了?」
林染離去的腳步顯得輕鬆愉快,彷彿周身輕盈,有著使不完的力氣。
她想著剛才那人說過的話,忽然就想告訴江春和:即使做你的女朋友會很辛苦,我也不害怕。
有著這樣的情緒支撐,踏著羊皮小高跟的林染,上樓時的腳步同樣輕盈又鏗鏘。
江春和正站在窗前,四月末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在他的身周鍍了一層柔和又明媚的光。何況,戀人眼中的模樣,原本自帶濾鏡與柔光。
有人問林染:「你找誰?」
江春和回過頭。他覺得自己大腦的反應能力明顯低於雙腿,他走到林染面前,才想起問她:「你怎麼來了?」
林染看向外面的樓群,認真地確認了一下方向,才伸手指給他看:「我家就住在那兒,所以我一到家放下行李,就過來看你了。」
江春和笑起來的時候,林染準確無誤地看清了他眼睛裡的光芒,明亮的、熱烈的,類似一粒火的隱忍待發。她笑著說:「那我先走啦,晚上等你電話。」
林染已經走到樓梯拐角,才聽見身後江春和在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看見他居高臨下地站在那兒,卻是一臉的慌亂和局促。他身後的門裡,正探出兩三個腦袋,笑眯眯地旁觀著。林染笑得溫柔,明亮的目光中有著期待與鼓勵。「一會兒見。」終於,她聽見他輕聲說。
7、
對於和江春和的見面,林染頗做了些不怎麼美好的猜測和想像,並因此心神不寧。比如他的淡漠和忽冷忽熱,又比如他會不會臨時有了什麼樣的工作任務。
母親對於她一到家就往外跑的行為自然生了猜測和狐疑,可是一旦知道女兒動心的對象,是排在相親對象末尾那位工資不高但危險係數挺高的刑警時,登時喜憂參半了。她都忘了那人也是她託了熟人介紹,軟硬兼施才逼著林染去見面的。林染知道,母親對江春和不夠滿意。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棵被百般推銷卻仍舊滯銷的大白菜,而一旦入了誰的青眼,就好像忽然提高了身價,需要重新待價而沽。
母親還想要說些什麼時,林染一不小心就將腹誹說出了口。母親氣急而斥:「你還有沒有良心?」
江春和的電話來時,母親的控訴仍在高潮。每當這時,母親口中的時間跨度與事件密度之大,都讓林染不得不佩服她超人般的記憶。林染拿著手機進了卧室。江春和溫和又細緻地詢問著她的想法,去哪兒吃晚餐,之後要不要看場電影以及看部什麼樣的片子之類。相反的,林染的情緒難以快速地從剛才的沉鬱中調整過來,語氣顯得有些悶,「都好。」她說。她聽得出江春和稍稍遲疑了一下,才笑著應了。林染心裡有細密的酸楚和甜蜜,絲絲縷縷地漫上來。她覺得這才是私人化的江春和,溫良、細緻、謙恭,有著不輕易表露的臉孔。是的,每個人都有幾張臉,分別展露在不同人群面前。
假期過得很愉快,除了每次出門時母親總是陰著臉之外。江春和沒有工作纏身時,整個人透露出的狀態平和安適,在林染的笑容里與她相視而笑,真如春江水暖、日麗風和。即使,他們尚來不及允諾喜歡或者相愛。江春和還沒有告訴她,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老杏樹,花舞翩翩中,少女衣衫單薄的側影。那張照片至今還留在他的抽屜里。他想在下個春天時,和她一起去看杏花開,留一張並肩攜手的合影才最曼妙。
江春和還帶林染去了一次自己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廳的空間簡潔整齊,並不顯得局促,彷彿每一處都是必需,每個擺設都不顯得多餘。
那是林染假期的最後一天。他在廚房裡鼓搗出了兩碗炸醬麵,麵條勁道、醬色鮮亮,像是為了向她顯擺自己的生存技能一樣,臉上掛著孩子似的微笑,等待著她的表揚。林染故意說:「喲,這挂面真不錯,豆瓣醬也鮮,是什麼牌子的?」
江春和大笑著拍她的腦袋,「不是應該誇我的手藝好嗎?」
林染也跟著大笑起來,江春和卻將食指抵在嘴唇,輕聲說:「噓!別笑,當心鼻孔里噴出麵條。」
林染想像著那個場面,就笑得更厲害了。
飯後,江春和用電腦播放了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看的那部電影。因為他喜歡,林染這一回也看得投入,因此很快地入了戲。在槍彈轟鳴的背景音中,她聽見江春和在耳邊輕聲說:「上次在電影院時太緊張,根本沒看懂,所以後來我陸續看了七遍。」
林染有些動容。她側過醺紅的臉頰,打趣地說:「看了七遍才看懂嗎?是不是傻啊你?」
江春和笑著,輕輕攥住了林染的手。
8、
因為不想和江春和異地,林染第一次有了辭職的想法。她很想將自己的想法和他談談,可是他很快又出差去了。他說:「回來後我會聯繫你。」
林染一肚子想說的話,全部梗在了喉嚨口,吐不出又咽不下。她覺得自己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被動等待。
同時關注著江春和動態的還有林染的媽媽。並且她在得到江春和回來的消息之前,接到了林染的電話。林染的聲音聽起來歡喜又糾結,在猶豫著想要辭職的時間段里,她意外地被聘任為主管,這在她工作的合資企業算是破格提拔,無疑是對她工作能力與人品素質的雙重肯定。
林媽媽開心地一拍茶几,震得杯盞叮噹響。她當然知道女兒自初入職場以來的辛苦不易和處處做小伏低,她說:「你好不容易才有這些成績的,怎麼能說辭職就辭職呢?」母親也不會不知道,她產生辭職想法的由頭。母親因此忽然為自己之前逼她相親的行為感到後悔。而這樣想時,如果她還能為女兒做些什麼用以挽回的話,大概便是阻止她更深地墜入情網了。她輕聲安撫著:「染染,先別急著辭職,慢慢來。如果你在以後和小江的接觸中,覺得他就是你合適結婚的對象,那麼你做什麼樣的決定,媽媽都會支持你。」
接著,林媽媽又撥通了她和江春和共同認得的那位熟人的電話,並表達了一些想法。包括對林染現狀的傳達,以及家人們對林染未來生活和家庭的設想和展望,中心思想只有一個:綜合來看,她和江春和不太合適。
熟人聽完,追問了一句:「這是林染的意思嗎?」
林媽媽沉吟了一下,說:「你知道的,小孩子嘛,總有昏頭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我是她媽媽,我了解她的。」
林染沒有等來江春和的電話和微信消息,如之前一樣,這個人又一次人間蒸發。
每個人心中都有猶豫和遲疑,來自於猜度與不自信。我知道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卻不知道自己對你來說是否重要。許多水晶堡壘因此只是看起來很美,卻經不起三言五語的摧毀。說到底還是因為對自身的猶疑與不確定。就像我們同樣不確定,即使一往無前、堅不可摧,又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生出漫漫悔意。越是心智成熟的人,情感的濃度越高,越是甘美,也越是心智成熟的人,更持有著一份傷人傷己的通透——與其在情感的塵囂中鎩羽,不如早一天關閉了通往你的城門,趁我們還未曾允諾過不離不棄。
江春和通過熟人傳回的消息,讓林媽媽很安心。他說他和林染只是見了幾次面的普通朋友,雖然對她印象很好,但他或許更適合找一位本系統的姑娘做妻子。
林媽媽調換了這場對話的先後次序,使江春和成為提出分手的先導者,並且她還刪改了他的語言,只保留其中的一句:「他說更適合找一位本系統的姑娘做妻子。」
林染不是沒有存疑,可是她想要親口問一問他,卻幾次三番也沒有打通江春和的手機。
她的工作愈發忙碌,新的工作流程與相對複雜的人事交集,焦頭爛額的每日匆忙,沖淡了她私人情感中的難過和不甘。而時間總是不等人,如夏風忽忽而過。
盛夏里,林染參加了一次同學聚會,在聚會上有人提起古老村落里的那次旅行。林染恍然記得悠悠揚揚的落花,以及落花中長身而立的年輕男子,他微笑著,卻始終未發一言。他們走遠之後,女伴曾笑著撞著她的肩說:「那個人一直不說話,會不會是個啞巴?」
她嗔怪著,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遠遠地站在那裡,雖是面目模糊,卻能夠確定他是在望著她漸漸遠離的方向,於是她抬起手臂,沖他揮了揮手。
她總會不期然地想起江春和,只是這兩段記憶中的主人公始終未曾重合。
第二年初夏,江春和獨自去了那個村落。老杏樹花落之後,結了毛毛青果,一些鮮綠在枝上,一些早夭於地下。他拍了兩張照片,放在朋友圈。不知道林染會不會看到,而看到又如何呢?他苦澀地想,那些本有機會成為愛人,卻最終失散的人,像是早夭的杏果,是命中注定也好,是機緣湊巧也罷。
她耿耿地愛上過他,卻從不知道他一直愛著杏花春中衣衫薄的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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