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鳳凰男私奔後:丈夫染上賭癮,為還債將我賣了
1
山間雨水多,窗牖半開,細雨和著晚風飄進來,桌上那株硃砂紫袍結了三兩朵花,花苞凝著露水,如垂淚美人。
天色終於暗淡,宛禾關上窗,黑暗中有人朝她走來,從她身後將她抱住。
西洋鍾報時的聲音準點響起,宛禾開口,「七點鐘了,段先生不回老公館么?」段翊嗅到淡淡玫瑰香,是她今日新搽的香粉的氣味。他騰出一隻手解她衣領的盤扣,湊近她耳畔,「老爺子約了西洋大夫檢查身體,晚些回去也不著急。」
從凌雲山開車回段公館起碼得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既然他自個不著急,宛禾也不勸了。
真正將她抱去床上,他又變成坐懷不亂的君子,反覆把玩她系在手腕上的水綠色絲巾,「這顏色倒是襯你。」
絲巾是他託人從國外帶回來的,特意挑了好幾種禮物,偏偏她只相中這最不值錢的一樣。
宛禾輕聲問:「段先生最近很忙嗎?」段翊看了看她,玩味地一笑,「想我?」
宛禾抿了抿唇角,「馮嫂有時會給我送一份小報來,上頭說段老先生的肺病癒加嚴重了,段家內訌不斷,要處理這個爛攤子,想必很艱難。」他在凌雲山給她置辦了一棟小別墅,她不喜人多,小洋樓只請了一個年長的僕婦幫忙照看。
段家的事,她是知道幾分的,段老爺年紀大了,膝下只有長子段栩和次子段翊。段栩患有腿疾,平素鮮少露面,段家的事多數時候都是段翊在打理,而家業究竟要交到誰手中,段老爺對此一直沒有明確表示。
段翊沒答話,欺身上前,吻她的臉頰。那吻太過溫柔,如三月春風拂過細細柳枝,而段翊鮮少會流露出他的柔情,宛禾抬頭看他,似是想望進他的心底。
電燈突然被拉滅,視線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段翊拒絕了她的試探,他覆上她的身子,粗暴地扯開她的衣襟,一顆盤扣崩落,滾到床下。
宛禾聽見了很輕微的一聲響聲,茫然中,她又想起了最初和段翊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2
誠然,那樣的初遇算不上美好。她是明月書寓裡頭最低微的姑娘,而段翊不過是記錯門牌號才會走進她房裡。
宛禾那處平素沒有多少客人光顧,他擰開門把手突然闖進來時,她是十分詫異的。他個子英挺,穿一件黑色長衫,面孔陌生,宛禾可以篤定在此之前他們從未有過交集。
許是光線晦暗的緣故,映得他的臉色有些陰沉。
她很快起身,嫻熟地為他斟茶倒水:,爺是第一次來我這兒吧?要過夜嗎?」
「你不必管我,且忙你的事。」交代完這句話,他撣落衣上的水珠,把雨傘靠在牆邊,向支在窗下的那張竹塌走去。宛禾便再沒有做聲,她一向不喜歡給自己惹麻煩。
煤油燈亮到很晚,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著,他仍然躺在竹榻上,宛禾便自顧自睡了。
半夜時被一道雷鬧醒,她睜開眼,不經意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那男子點了支蠟燭,就著昏暗的燭光,用鑷子夾出肩頭的子彈,原來他之前曾受過槍傷。
從前還住在奉天時,長兄毓閩練槍不小心受過傷,宛禾對槍傷的處理有些許了解,她忙擦亮煤油燈,好心提醒他,「爺,這樣的傷口,得找外科醫生縫合,隔壁弄堂就住著一個留洋回來的大夫,您去找他看看。」
他聞聲抬頭,冷冷開口道:「這一槍沒有傷到重要血管,你平時可會縫補衣物?」
宛禾立時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輕手輕腳地將煤油燈放在他身旁,搖頭說:「我不會女紅。」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如溺水之人見到了一根浮木。
宛禾吃痛,無奈掙脫不開,只好回頭。他鬆開手,仰頭望向她,語氣里有一絲難得的祈求,「幫我。」
可那把左輪手槍已抵在她腰間,足以見得他並沒有多少誠意。
夜風和著細雨吹進來,披在身上的毛毯滑到地上,她沒有彎腰去撿,而是緩緩地,緩緩地把他手裡的槍推開,沖他笑了笑,「爺,這可不是一個求人的好方法。」
宛禾深夜冒雨敲開隔壁弄堂岑大夫家的門,買來手術線和止血藥,簡單消毒處理過便把傷口縫合起來。待她忙完,外頭又響過一重更聲,她疲倦得很,處理完屋裡的血跡,喚他去床上歇息,她在睡榻上將就一宿便成。
他倒未拒絕她的好意,半夢半醒時,宛禾聽見他問:「這棟書寓早就拉了電線,為何你房裡不見電燈?」
「不喜歡這些西洋來的東西。」她答道,至於不喜歡的理由,自然不願輕易坦露給一個陌生人。
他低笑了聲,又說:「你是新來的嗎?叫什麼名字?」
她來這兒一年多了,門可羅雀,被客人認不出來也是常事。
宛禾道出一個名字,卻忘了說的是藝名,還是許久不願提起的真名。
次日一早他就走了,很快書寓外頭喧嘩起來,交好的小姐妹告訴宛禾,陸公館出了事。
後來聽說督軍陸琛遇刺身亡,他手下舊部為爭權互相傾軋,寧州局勢動蕩之際,段家出面調和,扶持陸督軍的幼子掌權。
夜幕降下,外頭的談論聲霎時小了許多。這世道紛亂,到處都在打仗,小皇帝被趕出皇城,倉皇逃往奉天。新政府成立不久,南邊幾州又陷入戰亂,每天都有人流血死去,她唯一關心的,就是如何在這三尺煙花巷艱難地活下去。
宛禾推開了窗,忽被榻上一團染血的布料吸引去,攤開細看,是一幅地圖。
再見到他,僅是三天過後。
夏日的寧州城花木繁盛,小販們走街串巷賣花,書寓的姑娘們都喜歡買些梔子或晚香玉點綴房間,宛禾特意挑傍晚時分出門。
弄堂口亮起路燈,賣餛飩的小攤生意興隆,她提著半籃梔子回去,順道點了碗餛飩。
暑熱未消,宛禾無甚胃口,在餛飩攤發獃坐了一陣,去結賬時,老闆說有位先生已經替她付過了。
她順著大娘指的方向望去,角落裡的那桌坐著一個男人,穿的是一件長衫,儒雅溫潤。
見她總算注意到自己,他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向她走去。
「我上回落了點東西在你屋裡,正巧今日碰見了,便想取回來。」段翊扶住她的雙肩,迫使她不得不與他對視。
她想起那日無意中發現的地圖,死死抓著提籃,指節泛白,「勞煩先生隨我走一趟。」
3
許是太過緊張,鑰匙無論如何也插不進鎖孔,宛禾額上沁出細密的汗。段翊耐心十足,見她這般也未催促。好不容易打開房門,宛禾走進去,把提籃放到桌上,輕聲說:「上回的葯還剩一些,爺需要我為您換藥嗎?」
段翊薄唇緊抿,似有困惑,但沒有拒絕。
興許在他看來,這已是他能施捨的為數不多的憐憫。
她再一次為他上藥,清理創口,做完這一切,她洗凈雙手,將一杯熱茶奉到他面前。
「爺要找的東西,我已經銷毀了,我們做這行的也有自己的規矩,恩客的秘密絕不能泄露出去,若您不信……」說到此處,她垂下眸,「罷了,也不必留個囫圇全屍。」
此後便是良久的靜默,彷彿捱過了一個漫長的百年,她終於等來他的決定。
「談論生死未免太過掃興。」他接過茶,「上次你告訴我,你叫宛禾。」
宛禾,宛禾,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喊過她,大多數時候,她的名字都是白梔。
她應聲抬頭,意外對上他的視線,燈影與她落在他的眸中,交織成一片溫柔的海。她無從探究段翊為何選擇放過了她,只慶幸自己又一次活了下來。
清幽的梔子香浮在空氣中,沁人心脾,段翊瞥了眼,「這些花挑得不太好,都蔫了。」
「是城南的吳阿嫂賣剩下的,她家小女兒害了癆病,阿嫂賣花掙錢給她看病。」宛禾止住,忽然不知自己為何會與他說起這些,卻羨慕地想,如果我母親還在,也會這般珍重待我。
「那個小姑娘很幸運。」他挑出一朵,為她別在鬢邊,「你這處清凈,我很喜歡。」
後來段翊就成了書寓的常客,他出手闊綽,西洋來的雪花膏、香水,一股腦兒全往宛禾屋裡送,也不會忘了給老鴇送一份過去。書寓里的人都說,宛禾命好,剛來的時候籍籍無名,不知怎的竟攀上了高枝。
這高枝偏偏還是寧州段家的二公子。
段翊的身世說來又有幾分傳奇,他母親是段老爺的外室,礙於段夫人的凌厲手段,段老爺不敢把母子二人接回段家。直到去年段夫人病逝不久,段家大公子不慎跌落馬,摔斷一條腿,段老爺才讓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認祖歸宗,只是私生子的由頭,說來總是不光彩。
她喜歡養花蒔草,段翊便讓人從雲南找來一株上好的硃砂紫袍送她。他偶爾在她屋裡留宿,來時多半會帶著傷,慢慢宛禾養成習慣,衣櫃里常年備著葯。
有陸家小公子在手,段家在寧州的勢力日漸擴張。段老爺年紀已長,偌大的家業需要有後輩經營,可段家大公子是個不中用的瘸子,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便全部壓在段翊肩頭。
他這樣的忙,消失大半月不見人影也是常有的事。宛禾很自覺,從不過問他的行程,夜裡桌上總會擺上一壺熱茶。
她是段二公子看上的人,旁的客人不敢再點她,於是無數個夜裡,她倚在床頭看書,守著那壺茶一點點變涼。
可那已是很久遠的事了,久遠到連記憶都褪了顏色。
4
宛禾是被頭頂上方段翊的聲音給鬧醒的,只聽見他清清冷冷地開口,「你若再過來一寸,咱倆便要一同掉下床。」宛禾霎時清醒,她夜裡睡覺一向不安分,他的確被她擠得沒了地,緊貼著床沿,一隻手搭在她腰間將她攬在懷裡。
熹微晨光透過薄窗紗照進屋裡,外頭天已開始亮了。
宛禾忙起身,心裡略有些過意不去。他慢條斯理穿好上衣,「昨兒夜裡夢見了什麼?害怕成那樣,額頭上全是冷汗。」
她的心事一向不會主動與他說,這次亦不例外,她只說:「左不過是個夢罷了,段先生以後還是少來罷,讓旁人曉得了不好。」
「我只不過說了你兩句,便要趕我走了,脾性倒是挺大。」天氣悶熱得厲害,他心裡頭鬱積著一團無名火,想想又覺得整個寧州城怕是只有她敢毫不留情對他下逐客令。
宛禾便不作聲了,垂眸站著,段翊壓住火氣,放緩語氣,「今晚上沒事的話,隨我去聽戲。」
七點鐘准,黑色汽車在書寓樓下等她,段翊並不在車上,司機解釋,「二少有事在忙,讓我先把小姐送過去。」
戲台上演的是一出牡丹亭,唱腔婉轉哀傷,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與斷井殘垣。段翊訂的雅座角度正好,她看得認真,台上扮杜麗娘的小旦許是太過緊張,走錯了幾處台步,不過這細微的差錯並未被發覺。
這時下人送上來一壺花茶,來者抱著托盤,在黑暗中壓低聲音道:「小王爺托小的來問格格安,格格一切可好?」
宛禾微怔,滾燙的茶水潑到手上,左手當即燙出一串小水泡。
「安叔,你回去告訴兄長,往後不必再為我的事操持,我當初既選擇這條路,便不後悔。」她笑了笑,自哂道:「況且敦親王府那位十三格格,兩年前就病死了。」
那人似乎還想勸說她,紫檀木屏風外卻陡然響起腳步聲,他只得向她行過禮,匆匆退出去。
段翊過來時,戲台上換了新戲,是一出鬧天宮,宛禾單手托腮,撥弄果盤裡的瓜子,時不時抬頭看上兩眼。他挨著她坐下,在她耳畔低聲問:「喜歡么?」
她小聲說道:「怎麼這個點才過來?」
「出門時遇到大哥,與他聊了幾句,便耽擱了。」他心情似是很不錯。宛禾對段家大公子段栩無多少印象,僅是在一次晚宴上見過,只記得他拄拐杖,穿一身洋裝,端的是溫潤公子哥,眉目與段翊有幾分相似。
她側過首,望著他,「我們回去罷,這戲打打殺殺的,太過無趣。」
段翊蹙眉:「我讓他們換一出,你想聽什麼?」
「我有些乏了,段先生。」她輕輕告訴他,卻是毫不猶豫拒絕了他的好意。
瞧見她眼底的重重倦意,段翊倒未勉強,牽起她的手與她一同出了戲樓。
左手被他牽著,宛禾忍住痛意,一直到上了車,段翊問她,「要不要先睡會兒?」
她搖頭,到底捱不住困意,靠著他的肩睡了過去。
醒來時是在小洋樓的卧室,床頭插著一枝碧桃,清新淡雅。段翊坐在床邊,面色沉如水,「手被燙成這樣也不吭一聲,越發能耐了。」
她挪動手指,左手被葯紗包得嚴嚴實實,難為他能發現這樣細微的小傷。她想起剛到明月書寓那年,挨打受傷如家常便飯,日子一久連她自己也麻木了,小病小痛向來不放心上。
仿若有一道暖流靜靜淌過心頭,剎那冰雪消融,水意漫入眼眶,她極力忍耐著,笑了笑,說:「謝謝段先生。」
段翊的怒氣不好再發作,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木盒,「前段時間去北平辦事,瞧見稀奇的西洋小玩意,就給你挑了個。」
打開一看,是個小巧玲瓏的八音盒,宛禾唇邊的笑意剎那凝住。
她的神情盡數落在他眼中,他伸出手輕撫她的長髮,就這樣看著她的面容慢慢褪去嬌艷顏色,變得如紙般蒼白。
「有個人,你應當很久沒有見過了。」他說,「既然相識一場,便去見一見,也好斷了念想。」
5
段翊的手段,她一向是清楚的,可真正見到方邈,她才發現她其實並未了解過他。
那個人被砍了右手,挑斷腳筋,爛泥一般癱在地上,偏偏還要用卑微的,、乞求憐憫的眼神望著她。
她沒有說話,再相見,也應是無言的。
當初他是敦親王府重金聘請的洋文老師,留過洋,相貌清俊。而她不過是王府里庶出的格格,生母早早過世,不受父親待見,只有和她一起長大的兄長毓閩是真心待她好。
無數次功課出了差錯,她俏皮地喚方邈一聲老師,他笑意溫和,耐心為她指正。
革命鬧起,小皇帝被趕出紫禁城,逃往奉天,一切天翻地覆,他們這群人惴惴不安等待未知的命運。從前的顯赫姓氏不敢再用,統統改成金姓,富貴榮華如雲煙飄散。她從下人口中聽到父親為她談下親事,對方出身商賈,沒念過書,靠揮霍祖上基業過日子。
誰都明白這樁婚事擔不起門當戶對四個字,可敦親王著急用庶女換回一筆不菲的嫁妝,除了毓閩,便再沒有人敢為她說話。
這時,方邈送她一個西洋來的八音盒,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他們坐火車去寧州,那裡還有許多洋人帶來的東西,電燈、汽車、西洋鍾……
父親知道後辭退方邈,把她鎖在柴房,是毓閩出面,從中周旋才讓他們順利逃走。
一個庶出的格格雖上不得檯面,但跟洋文老師私奔的事傳出去到底丟人,她父親與她斷了關係,對外稱十三格格害病沒了。日子一久,這位格格便被徹底遺忘。
後來的確有過一段靜好的歲月,但某天方邈沾上賭癮,這歲月也就到頭了。
他輸得傾家蕩產,變賣不出錢,拿她泄氣,挨打是常有的事。她寒了心,終於決定離開他,可沒想到方邈拿她來抵債,把她賣給了明月書寓。
宛禾撫過手腕上一道凸起的疤,是兩年多前剛進書寓時被老鴇抽出來的,她沉靜地站在方邈面前,心中並無多少快意。
段翊站在她身後,聲音難辨喜怒,「人是在南淮找到的,他落魄到行竊為生。」
「段先生,我已經見過人了,可以走了嗎?」她轉過身。
段翊睞眸,冷聲對副官說:「打。」
皮鞭裡頭藏著細釘,一鞭下去皮開肉綻,方邈終究喊出來,「宛禾,宛禾……金小姐,救救我……」
沙啞破碎的聲音慢慢低了,他昏死過去,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重又清醒,伏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嗚咽。
這樣的折磨永無盡頭,她不忍再看,不忍再聽,奪過段翊的手槍,打開保險栓,厲聲呵斥副官,「讓開。」
一梭子彈打完,簇簇血花湧現,方邈再沒了聲音。
宛禾扔了槍,踉踉蹌蹌地衝出地下室,日光爭相湧來,她抬手去擋,觸到眼角的水意。
監獄修在山頂,盤山公路蜿蜒,她索性脫了皮鞋走路,山雨欲來,烏雲沉沉壓在天邊,幾道雷聲響過,暴雨傾盆。
黃昏時的雨一落便不肯停,兩道燈光破開雨幕,是段翊開了車跟過來。他搖下車窗,雨中的她模樣狼狽,脂粉被水沖沒,碎發一縷縷貼在額前,再沒了往昔顏色。
他撐傘向她走去,為她揩去眼底的水,頭一回伏低認錯,「總歸是我不好,讓你難過了。」
「我沒哭。」她將聲音放得很輕,「段先生,那些事我都忘了,都忘了……」
怎麼可能忘記呢!
那些黯淡無光的日子,那些屈辱不堪的回憶,以及敦親王府中倚在藤蘿花架下看書的清俊男子,早化成深夜裡無法掙脫的夢魘,令她日夜不得安寧。
「我嫉妒你做夢時喊他的名字,嫉妒得發了瘋才會犯渾。」他捉住她的手腕,把她帶進自己懷裡,「宛禾,你打我罵我都成,不要作踐自己。」
風雨大作,唯有傘下的這方小小天地是寧靜的,她無法掙脫,無法逃走。有那麼一瞬,她貪慕他懷裡的溫度,是他把她從無止境的折磨里解救出來,免她遭人欺辱。
可在段翊心裡,她大抵只是一時興起豢養的金絲雀。她這樣的身份,見不得光,也配不上他,所以只能把那些情愫卑微地藏在心底。
6
宛禾大病了一場,藥水一針針推下去,依舊是高燒不退。
西洋大夫束手無策,段翊難得沒有動怒,讓馮嫂送走醫生,浸濕帕子給宛禾敷在額頭降溫。他一反常態留宿凌雲山,吃住都在她房裡,倒不怕她把病氣過給他。她昏睡中會說胡話,有時喊額娘,有時喊兄長毓閩,他的名字卻從未出現過。
他一邊給她冷敷降溫,一邊想,看在她生病的份上,便不同她計較這些了罷。
這年春天,寧州的雨水格外多,屋子裡潮氣重,他受不得悶,想開窗透氣,又怕她受寒著涼,只得忍耐著。
一直到快入夏,宛禾才完全康復。病好後她消瘦許多,眼中也少了神采,段翊過來,她也只是陪著靜坐,不太主動與他講話。
她待他從來都是不冷不熱,如今更甚。
段翊全然不在意,想盡法子討她歡心,她喜歡聽戲,他便放下公務隔三岔五陪她去梨園。看到有趣處,她亦會笑,只是那笑意多是虛的,未達眼底。
日子久了,連下人都能看出端倪。
馮嫂以為她同段翊置氣,悄悄告訴她,「其實二公子是真心待姑娘的,姑娘病得厲害時,打退燒針都不起效,二公子就按照醫生說的法子,一遍遍用冷帕子敷額頭給您降體溫。」
宛禾正用小銀剪子修剪茶花,聞言竟亂了心神,絞下一枝新芽。硃砂紫袍的花已經謝了,她那時病得迷迷糊糊,未趕得及看上一眼。
她靜默地站了許久,才說:「花過了時節便難再開,人也是一樣。」
這番話太過傷春悲秋,她禁不住笑了笑,「馮嫂,過來幫我一下。」
身後有人沉聲開口,「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段翊不知何時過來的,她不好攆他出去,便支使他把一花架的花挪到陽台曬太陽。他賣力幹活,偏偏她躺在椅子上歇涼,段翊搶過她手裡的涼茶飲了幾口,氣有些喘,「你倒會偷懶。」
「能者多勞,只好辛苦段先生了。」她不緊不慢搖著團扇。
他湊上前,與她擠在一張躺椅上,她下意識要躲,段翊趁機把她壓在身下,在她臉上狠狠啄了一下。
「別鬧。」她兩靨緋紅如染煙霞,慌忙道,「這躺椅承不住兩人的重量,會倒的。」
段翊趁機提條件,「那你今晚不準攆我走了,嗯?」
她同不同意已不重要,再一次令他得逞。
這夜他沒鬧她,有一搭沒一搭同她說話,講的是他幼年時的事。他在江南水鄉長大,母親未婚先孕,連帶他也被鎮上的人瞧不起。十二三歲時他立志要掙大錢,隻身到滬上闖蕩,混幫派、火拚、給人賣命。
命運在十九歲這年改寫,寧州的來客找到他,對他說他是段家的二公子,段老爺思子心切,盼他回去。
「我這樣的人,血債累累,見慣生死,死後必定是要下地獄的。所以我在意的東西,拼了命也要搶到身邊來。」他將她抱到懷裡,「包括你。」
宛禾閉上眼,輕輕道:「可是段先生,我的心已經許出去,那個人不珍重它,把它碾成齏粉,現在我胸腔里這塊位置,早就空了。」
7
入夏不久,隱約傳出消息,小皇帝意圖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復辟。小皇帝在奉天的這幾年,日子不好過,革命後成立的新政府名存實亡,幾大軍閥雖各自為政,但誰都不想那位小皇帝回到紫禁城中再掌大權,以當初簽訂的條約為由,處處限制小皇帝。
茶餘飯後的談資裡頭彌散著硝煙味,宛禾深居簡出,對這些傳聞知道得稍稍比旁人晚些。段翊連夜過來同她道別,他要去一趟北方,是段老爺子的吩咐。至於去辦何事,他沒有多提,宛禾問了句,「是因為奉天那位嗎?」
他為她捋了捋鬢角,遲疑了一刻,「去見一位朋友而已,你不要多想。」
臨走時,他原本已出門了,又折回來與她說:「段公館裡幾盆茶花反常開了花,你若想看,明天我讓人送過來。這些天我不在,你莫要亂跑。」
次日茶花送到小洋樓,是大理名品硃砂紫袍,這時節還能見到開得穠艷的茶花,想來定是花匠費了心思精心培育的。
宛禾澆過水,觀摩一陣,便合上門出去了。她仍是去城東戲樓聽戲,西廂記唱到一半,她借口想吃紅磨坊的蛋糕,支走馮嫂。一刻鐘後,安叔進來,畢恭畢敬行了個禮,「小王爺說奉天有變,緊要關頭請格格務必自保,不必顧慮他。」
她嘆息,「安叔,這幾年裡兄長讓你長留寧州,想必你是明白的,再堅持下去已沒有意義。」紫禁城中第一聲槍響宣告屬於他們的時代的已經結束,共和乃人心所向,此後種種不過徒勞。
可毓閩呢?他是敦親王府的世子,註定肩負起屬於他的責任,與滾滾往前的歷史洪流抗衡。
「替我向兄長傳完這次的話,你拿著這筆錢養老,為自己置辦一點東西,往後好過安生日子。」她把一袋銀元放在桌上。
她聽見安叔哽咽道謝,心中想,他們這代人,註定活得比尋常人要艱難許多。
段翊這次離開的突然,連音訊也沒傳回半點,宛禾不方便找人打探,便安心待在凌雲山等他。
暑熱漸長,宛禾身子乏困,越發嗜睡,馮嫂心腸熱,便問,「約莫是中暑了,要不要找個大夫給姑娘瞧瞧?」
宛禾笑了笑,道:「多飲茶水注意避暑便好,犯不著去請醫生。」
這日黃昏她坐在山腳的八角亭里歇涼,馮嫂從城裡採購回來,給她遞來一份小報。
「姑娘,城裡的人都說,奉天那位小王爺死了。」馮嫂未念過書,不識幾個字,只能把從旁人那裡聽來的消息一股腦抖落出來,「聽說是讓人給炸死的,鐵軌下埋了炸藥,火車一經過,人就沒了。」
她扶著欄杆起身,腳底發虛,眼前橙黃的落日霎時變成了血色,與她一同墜入深淵。
毓閩死了,據說他為了給小皇帝和日本方面牽線,坐火車去滬上,這才被人暗殺。她是不相信這樣的理由的,可全國所有的報紙都這樣寫,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8
小皇帝公然撕毀協約,意圖謀求與日本人合作,寧州率先出兵奉天,把小皇帝控制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對敦親王府眾人的清算,就連她那卧病多年的父親也被關進監獄。
如此一來,關內三洲徹底被段家吞併,陸小公子為求保命,迫不得已讓出權。可督軍畢竟只能有一個,段老爺年事已高,無心權勢,這位子究竟會落入他哪個兒子手裡,便不得而知。
段翊回來已是八月末,她睡得沉,夢中驚醒時才發覺床邊站著一個人。
屋裡沒點燈,黑黢黢的,她知道是他回來了。
「又做噩夢了?」段翊為她掖好被子。
他風塵僕僕地往回趕,想來定是疲累,她往一旁靠了靠,給他讓出位置。
「現下到處都在抓餘黨,段先生打算怎麼處理我?」她忽然出聲打斷他,聲音不悲不喜。
「你不必為這些事擔心。」他頓了頓,說道,「你兄長的骨灰還在,你可要見見?」
上頭查得嚴,他託人用一具毀過容的死囚屍首把遺骸換出,焚成灰給她帶回來。
「不必了,段先生找處山頭葬了便是,兄長生性洒脫,想來不會在意身後事。」她閉上眼,一行淚滾落,「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段先生,毓閩的事,是誰動的手?」
「恕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但有件事,我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段翊撫了撫她的臉頰,「說出來你定是不信的,我竟想過要同你過一輩子。」
這念頭太過荒誕,連他自己也不肯相信,他身邊待過的女人,論模樣性情,哪一個不比她出色?可他偏偏只記住了她。大抵是餛飩攤上的驚鴻一瞥,大抵是她坐在窗前的靜好剪影,又或者是深夜裡她溫柔地一笑……點點滴滴鐫刻在他心裡,他貪慕她所饋贈的溫暖,便由著自己沉淪了進去。
她慢慢止住了淚,一時又迷惘起來。
外頭夜色沉沉,這半生漂泊,卻無一處可避風雨的港灣。
9
段翊從馮嫂那兒聽說了她身體不舒服,特意騰出一個下午要陪她去醫院做檢查。汽車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個鐘,臨走時馮嫂問她晚上想吃什麼菜。
思忖片刻,她說:「揀些清淡的做吧。」也不知段翊晚上會不會同她一起回來,他這些天忙得厲害,肝火鬱結,口味太咸、太辣總歸不好。
汽車開下山,徑直往另一條路駛去,宛禾這才發覺開車的是個面生的男子。但已經遲了,那男子拋給她一個信封,「金小姐若是在意這扳指的主人,便不要輕舉妄動。」
裡頭裝了枚扳指,青銅鑄成,繪著海東青圖騰,是敦親王府護衛的信物。
宛禾被關在段家老宅已有四五日光景,宅子廢棄多年,荒草叢生,四周有暗哨看守。一個聾啞老婦照顧她的起居,除此以外再無旁人。
期間見過安叔一回,他頭髮斑白,面容蒼老了許多,在她面前流淚磕頭,說自己有愧小王爺的重託,連累了格格。敦親王府一夜沒了,樹倒猢猻散,也只有這個忠心的老僕還惦念著她的安危。
又過了兩日,段栩才出現。
那個傍晚格外悶熱,宅子里出奇的靜,就連躲在樹上的蟬也沒了聲。宛禾被帶去迴廊盡頭的房間,段栩拄著拐杖站在那扇朝北的雕花窗前,窗外一池芙蕖爭相盛開。
宅子裡頭沒有拉電線,桌上擺著煤油燈,昏黃的光映亮滿室。
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段栩唇角微彎,「段翊這小子倒是風流,藏了這麼一位佳人,愣是沒帶回去給老爺子瞧過。」
宛禾道:「只怕段老先生是不樂意見到我的。」
「金小姐說笑了。」他取出鍍金懷錶,看了眼錶盤,「我給他的最後期限是晚上八點鐘整,你猜他能不能找到這兒來?」
她忽然明白段栩為何會關她這麼多天,段公館正值多事之秋,段老爺的病藥石罔效,靠營養針續命。只待段老爺咽了氣,他再解決掉段翊,段家的家業便順理成章落入他手中。她雙手交疊,精心護理過的長指甲幾乎將掌心掐出血,試圖以此逼迫自己冷靜。
「死去之人是不會泄露任何秘密的。」她緩緩抬眸,「請大公子如實相告,我的兄長金毓閩,究竟因何而死?」
「金毓閩的死與金小姐脫不了干係,當初段翊知道了金小姐的舊事,因妒生恨,去南淮抓走方邈。」段栩一字一字道出,「而段翊手下那位被買通的副官,提前把消息告訴了我。」
她的槍法並不精準,方邈沒有斷氣,而段翊急於駕車追她,給了副官機會救出方邈,把人送去段栩手裡。
段家垂涎關內已久,段栩救下方邈是有大用的。段家秘密緝捕了安叔,斷了消息。又以她的下落為誘餌,由方邈出面,誆騙毓閩坐上那趟開往滬上的火車。毓閩一死,報紙大肆報道他坐火車南下聯絡日本方面,支持小皇帝復辟,如此一來,段家出兵奉天的理由再名正言順不過。
「段翊心軟,臨到頭竟還想瞞過老爺子把金毓閩搶出來,可惜金毓閩聽到金小姐的消息,毫不猶豫上了火車。」段栩冷笑,「可見,女人當真是禍水,像金小姐這樣人盡可夫的婊子,也只有那賤人生出的上不得檯面的兒子才會喜歡了。」
「是么?」宛禾望了望那盞煤油燈,垂下眸說,「我知曉自己活不成了的……」
她抓起古玩架上一隻汝窯筆洗,向段栩撲去。段栩毫無戒備,頓時被她撲倒在地。她用盡全力把筆洗砸在他頭上,可他只是額頭磕破流出血。
畢竟力氣不如青壯男子,她很快被段栩反制,他死死掐住她的脖頸,傾注了他這些年來對段翊的所有恨意。
混亂中,宛禾碰翻了煤油燈,而段栩的配槍也掉了出來。
暗哨聽到動靜正向客房趕來,她面色漲得通紅,幾乎喘不過氣,段栩太過自信他能輕易殺了她,渾然沒有留意到她撿到了那把槍。
段栩聽到槍響時,那顆子彈已沒入他的心臟。
10
段家老宅的大火起得突然,約莫七點半左右,右邊客房走水,天乾物燥,火勢迅速蔓延。
段翊趕到時,附近百姓自發集結滅火,城裡的救火隊也在趕來的路上。看門人告訴他,右邊客房是有人的,可裡頭上了鎖,完全進不去。他雙目猩紅,嘶啞著問:「金宛禾在哪兒?」
看門人指出大概方位,他提過一桶水兜頭澆下,沖入火海。
他並非在這兒長大,這宅子的布局格外陌生,跌跌撞撞闖到她所在的那間客房,誠然,從外頭進不去。他忍耐著嗆鼻的濃煙查看四周,發現北面臨水的窗牖燒得只剩小半邊,他泅渡過荷花池,沿著窗戶爬進去。
烈焰舔舐肌膚,他未覺得有多痛,只害怕再也找不到她。
人是在一處角落裡找到的,她靜靜蹲坐在死去的段栩身邊,燒落的瓦片砸下,她也不曉得往一旁躲。
她把門窗鎖死,火燒得很快,段栩的手下進不來,她也沒有給自己留活路。段栩的死,段家勢必要追究,到時牽扯出她與段翊不清不楚的關係,再給他扣一個收容餘黨的罪名,他名聲有損,必定鎮不住段家那幫老奸巨猾的舊部。
她想起那天他說過的想同她過一輩子,想起兩年來他待她的點滴,便不捨得毀了他。
可到底她還是在漫天火光中見到他。
段翊脫下濕外衫給她罩上,將她拉起,「這屋子要塌了,從北面的窗戶走。」
房屋燒毀大半,瓦礫「噼啪」往下掉,橫樑也著了火。
她木然起身,被他牽著走出數步,輕聲說:「謝謝你替我送了毓閩最後一程。」
他忽地亂了心神,「宛禾,有什麼話出去再說。」
「那窗修得高,我不會水,跳下去會害怕的。」宛禾笑了笑,「所以你先下去,在下頭接住我。」
事態緊迫,容不得他多想,他爬上窗柩,朝她伸手,「我知曉留在我身邊非你所願,你同我一起走,等出去了,你若不願再留下,我放你離開寧州。」
她眸中盈滿淚,終究因為他的話動搖了決心。
興許會有一個安好的午後,他坐在陽台看報,她給花草澆水,他假裝認真看報,實則偷偷覷她,而她沒有把心思放在花草上,不經意間兩人目光撞到一起,彼此相視一笑。
可她再沒有那樣的好運,橫樑燒斷墜落,砸向他們,再不做決定只會連累段翊與她一同葬身此處。
把他推下去的那一剎,她留給他一句話——
「感郎千金意,愧無傾城色。」
橫樑砸中她在的方位,他再也看不見她,熊熊烈焰瞬間吞噬一切。
他跌入水中,頭頂是一片朦矇矓火光,一條水綠色的絲巾飄落在水面。他想將它抓住,終究一無所獲。
就好像他一直戀慕的她。
往事歷歷,如一場虛空大夢,他於此刻驟然夢醒。(原題:《千金意》,作者:歸歸歸歸噓。來自【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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