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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都以嶄新的名目歸順於桃花了。」——我讀李萬鋒的詩

她們遵循十來棵基本的樹

經由豐收之枯澀以及漂亮的下午

被強烈的光吸引。

我也得到了那種艱難

如何替已經被放棄的表示愉悅

如何抗拒這些呢。里索斯,

奧德修斯,瑪蓮娜,必然的矛盾、談論和爭鬥

如今都以嶄新的名目歸順於桃花了。

。。。

沒有人跟我共享此時此刻的悲哀。

。。。

在道德興盛之初,她們就認出了我。

她們有很多遺忘也無法毀滅的藍玻璃

屋頂、教條、疾病、遙遠、無用和淫邪

升起她們的天空

賦予她們截然不同的耐心。

她們有無盡的惡魔

八百年來,不斷提純下午的氣味,絕無厭倦之時。

身為萬物的鏡像,她們有意貶低仁慈。

她們要我猶豫。她們要我聽從。

——李萬峰《在這個世界上 是什麼意思》054)

讀李萬峰的詩於我,是一場充滿異質之美的探秘旅途。它刷新了我對異質之詩的認知。把《桃花》和《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麼意思》兩本詩集,讀了又讀。獲得感增加的同時,深淵感也在增長。異質一會兒變得熟悉又有趣,一會兒又重歸陌生和遙遠。它們在語言里形成黑色鄉土,紅色迷宮、藍色森林、綠色山巒,白色靈域。是的,我用了蘭波的五種顏色。在李萬峰詩歌的邊緣上窺探,精神血液里那些波德萊爾、蘭波、策蘭、里索斯、里爾克、葉芝、惠特曼、聶魯達、埃利蒂斯、艾略特、喬伊斯們就浮現出來。他們從一個語氣、一個詞、一個句子、以及語義與迷思間冒出來,很快閃現,又瞬間遁去或隱去,最後留下了清晰的李萬峰。(這過程像暗室里顯影的倒敘。漸漸確鑿之前的那些成像堆積,是多麼私人的享受。顯影液的成分比例和內心暗室的溫度,形成語言的神奇秘密。)

不禁掩書嘆息,有種感覺太強烈了,李萬峰在閱讀中把他們的氣息一一吸進去,然後在詩里把「自己」和「它們」呼出來,盤根錯節,渾然一體,氣貫如虹。「它們」是被李萬峰化入血脈的他們,「自己」是李萬峰的語言探險和表達創新。這是語言藝術何等奇異絢爛的一種生命現象啊,傳承與創造,奔流不息。

閱讀李萬峰,有很多感受,都是無法言說的。想起維特根斯坦所說,在一些無法言說的「神秘事物」面前,最好的選擇就是保持沉默。而李萬峰的詩歌,也好似語言藝術里的「沉默」之語。詩人在極簡的語言里匿藏了太多不可言說的「神秘事物」,他也許正是以這種特別的「沉默」,向波德萊爾和喬伊斯們致意,向他遇到過的所有不可言說的「神秘事物」致意。

對著這雙重如謎一般的「沉默」,我陷入了深深的無力與不安之中。無力感和不安感卻帶來感受的興奮感。閱讀讓我反覆處於這樣的過程:一種精神記憶開啟了,又站在一扇未知的門口。一場語言與精神世界之間的曖昧與探險,充滿耐心又勞累難安。這種神奇的交織又形成一種極致的享受,一種微虐的精神感官刺激。

我承認,對這類可稱為語言藝術品的詩歌,我有偏愛,感受總是很high,它事關精神G點。可要評說李萬鋒,卻又是艱難、冒險的。這篇東西,是我在面對一個隱秘的文字與精神世界「沉默」之後,生髮出的一些概念性的感嘆而已,除此之外,是大量的抄錄。對李萬峰的詩,抄錄,大概才是一種最好的「沉默」。

01

史詩——

「沒有人跟我共享此時此刻的悲哀。」

我明白這樣的悲哀。就像我一下就感覺到了李萬峰強烈的史詩意識和詩歌里的史詩品質,並為之震撼。

2014年9月起,李萬峰開始以「桃花」為名寫組詩,四年就寫了481首。其中選了200首,成為一本詩集《桃花》。再選出135首,成為另一本《在這個世界上 是什麼意思》,我稱它為「潔」本《桃花》。而在我眼裡,它們是一個整體,是481首詩匯成的那一部完整的《桃花》。

恍然意識流小說和魔幻現實主義影片的奇妙結合體,這部《桃花》,氣勢恢弘,充滿奇想,一氣呵成。內容豐富複雜,風格卻渾然一致。幾百首詩之間,有神秘的內在邏輯貫穿始終,而每首詩,又各自通向不同的時空維度。僅僅是這種形式,就構成了一種巨大的衝擊力和詩歌現象的奇觀。伴隨著詩人生命能量的爆發和靈魂活力的迸發,足以讓人在閱讀中產生一種精神眩暈。

我對《桃花》這個書名有強烈的偏愛。一部《桃花》,桃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意思都在裡面了——自然鄉土的桃花,情色永恆的桃花,人面桃花的桃花;蓬勃的自然,洶湧的情色,殘酷的詩意和生命的真象,然後三生萬物,無盡輪迴,生生不息。「桃花」這個詞,充滿象徵,本身就寓含了一種史詩精神。

《桃花》還讓我想起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惠特曼的《草葉集》、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艾略特的《荒原》、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這是一種直覺,也如一種本能和通感。為了確認一些突然閃現的感覺,又去把把這些作品讀了讀,這些感覺都得到印證。其間種種精神氣息的對應與感應,又成就了閱讀的另一種隱秘享樂。

而《桃花》,是李萬峰的「花」和「草葉集」,李萬峰的「情詩」、「哀歌」、「荒原」,李萬峰的「通靈夜」。是一個中國詩人的農耕水土、生命胎記、精神地母、詩歌美學、文化語境、現實和超現實主義世界。在《桃花》里,李萬峰以當代性的目光,回望他所經歷和感悟到的事件、歷史及世界,形成了自己的史詩——集語言藝術、人文精神、現代主義為一體的精神史詩。

1、《桃花》的史詩性,蘊含在「她們」的豐富性中。

《桃花》里,李萬峰呈現了無數的「她」和「她們」。李萬峰的「她們」,是小的卑微的有形的;也是宏觀的,大的,大到無形。

李萬峰的「她們」,是個體生命在當下和歷史中的生存、愛欲、疼痛、困境、苦難、掙扎、死亡——「她把身體的疼痛理解為梨。她去處州的山中。看到梨的時候才十四五歲。」「她的傷心曠日持久 比兩性關係更漫長得像核桃」 「她打算給我什麼呢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且比我還容易灰心。」

李萬峰的「她們」,是一種歷史和命運的輪迴和深思——「她們的額頭繼承了灰燼中的艱苦」「她們撫平了波濤和皺紋」「你愛她們這是她們很早就商量好的你到哪裡都會踩在她們身上。」

李萬峰的「她們」,更是一種巨大的神秘的虛空和永恆——「她們比色彩和語言還要厲害些」「我們有毀滅之日而她們沒有。」

是的,正如李萬峰所說,她、她們,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指具體的誰,其他很多的,都是指世界的某一部分,而世界是中性的。她們可以是指某一個人,同時也指某一樣東西、某一種情緒、某一個情境下面的味道……

李萬峰的「她們」,也因此寓含了豐富的現實、超現實主義寓意和形而上的象徵意義。「她們」是女人,是妖是仙是巫是鬼怪,是豐富的生命體驗,是人的靈魂在時空之宇里的種種幻影,是精靈甚至萬物之神。「她們」是在宏大的現實和歷史中沉浮的個體群像,是詩人在深思、追問、聯想和想像中生髮出的精神影像。

而把這些廣義又中性的事物,統統以「她」和「她們」指代,我覺得這其中蘊含了李萬峰的女性觀,是有溫情、崇拜和大愛的。

不禁想起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虛構了那些城,給每一個城都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好讓一些夢想從這些不可生活之城的心中生出來,抵禦城市生活面臨危機的時刻。也想起策蘭詩里那神秘莫測的「你」。張棗在對其闡釋時說,「『你』時而是被戕害的母親,時而是情人,時而是自身,時而是神,更多的時候是這一切的綜合體。」

而李萬峰的「她們」,因其詩人面臨的時代,有了更複雜的多重性和豐富的神秘性。

《桃花》里,我看見「她們」在自然、現實、哲思、超自然中的種種呈現,原始、粗礪、殘酷、靈異,困苦深重又充滿詭秘之美。李萬峰以深情攬「她們」入詩歌之懷,給閱讀者展示了棱面多重的史詩鏡像。

2、《桃花》的史詩性,完成於敘事的魔性中。

密集的、跳躍的意象、象徵和隱喻,現實和超現實的種種魔幻組合,李萬峰在《桃花》的敘事里,以此造就了一種極富表現力和魅力的敘事魔性,讓整部詩中混合了現實主義的沉重、神秘主義的玄幻和超現實主義詭秘。它們形成一種濃厚的氛圍,籠罩著詩人對現實、歷史和超現實的種種表現、反思和精神關照,給閱讀者的感官和內心以強烈的衝擊。

這種敘事的魔性,來自對古老史詩和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師的吸納和致意。從《詩經》到《船山詩草》,從《伊利亞特》、《奧德賽》到《格薩爾王傳》,從波德萊爾、蘭波、里索斯、惠特曼到聶魯達、埃利蒂斯、葉芝、里爾克、艾略特、喬伊斯,李萬峰深得博大精深的漢語文化和詩歌經典的浸潤滋養,也深得外國文學大師們的精髓,李萬峰因此獲得種種神奇的語言轉換能力,並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敘事風格。他深諳如何馭御複雜的結構和情節,以深邃的、富含哲理的意象,表現困頓現實、隱秘內心和反思精神;如何隱晦觸及敏感話題,讓其充滿思索的奧妙;如何以語言的多樣性和創造性,敏銳捕捉事物、感受、思想的微妙和秘密,現代生活的多面性,歷史事件的脈絡紋理;如何捕捉內心深處傳遞出的幽微信息,不斷拓展詩歌的表達邊界。李萬峰深諳這些語言藝術之道,並以瞬間化入的方式吸收,又跳出它們的套路,再以化入和再生的方式,建立了自己獨具一格的語言系統。這過程就好像李萬峰把這些精髓和滋養海量地吃進去,再生長成自己的語言藝術骨骼和血肉。

我由此看到了李萬峰所謂野心的來路和去路。站立於語言藝術新起點,把語言藝術現代性之路走得更遠,對於李萬峰而言,與其說是一種野心,還不如說是一種命運般的使命和必然的因果。

就這樣,李萬峰聚集文化經典的積累和個人精神、相關體驗、歷史深思的積累於詩歌語言,融合歷史和當下、個人和整體、已知和未知,以蘊藏象徵、暗喻和超現實的場景,折射出個體的現實生活和精神狀態。由此構建了他的魔性敘事,創造出詞與詞之間形成故事、歷史和超現實存在的語言景觀(其後有章節專門闡述),並在大量借用引用歷史事件、人物、典故之間,實現著對現實生活和人類精神的連接與觀照。

這種連接與觀照,在《桃花》裡層出不窮。

就列舉一下人物吧。晴雯、鶯鶯、瑪蓮娜、葉蓮娜、西蒙娜、佩內洛普、阿達拉姆、李白、陶潛、奧德修斯、里索斯、馬蒂爾德、趙春軒、卡佛、胡風、Sophia、李瑋峰、札木合、C羅、多斯桑托斯、Eris、阿紫、菲比、王酉亭、王瑜、張三、胡志剛、郭婷、陳宇、劉勤、王帥、楊兒、崔白、張金毛、張萌萌、舒老師、黃師傅、萬洋、海倌、李勇、李斯萱、李萬釗、李雙喜、羅小峰、夸父、刑天、周公、癩頭和尚、李元霸、李闖、李尋歡、李向陽、何小竹、何太急、彭柏山。。。太多了,《桃花》的人物包羅萬象,從文學、影視戲劇作品裡的經典形象歷史到現當代生活里的各種角色,親人、朋友、歷史人物、神話人物、新聞人物、畫家、詩人、小說家、球星,烏泱烏泱。他們在詩中混搭出現,在人物形象的多重性、神秘性之間形成的時空維度、思想向度,迷人又讓人感慨。這些離奇的混搭,出於李萬峰自然而然的表達本能,而挑戰的,卻是閱讀者的知識儲備、想像力和理解力。《桃花》因此成為一部需要闡釋和註解的神奇之詩。

這種因精神成熟、硬朗、挺拔而形成的語言藝術骨骼,強健地支撐起李萬峰的敘事魔性,而源於年齡的一種鮮活特質,同時又形成著語言藝術的血肉,豐滿著李萬峰的敘事魔性。這個生於八十年代末的年輕詩人,他的青春活力和語言天賦都進入了詩。他的語言因此充盈著那種大男孩兒帥氣、俏皮、靈動和天馬行空,詩中時而冒出來的善意反諷、怪話和壞笑,如語言里小小的惡作劇。讀他的詩,始終感覺到語句中有種遊盪、任性、不羈、性感、佻達、機智、跳脫的神情,讓語言飛揚起來,也開花。

正是這樣立體、個性又極富現代性的敘事魔性,在《桃花》中成全著一種包容人物、日常、事件、歷史、文化、靈性、思想、靈魂全景圖,給閱讀者展示了維度豐富的史詩時空。

3、《桃花》的史詩性,綿延在鄉土情懷、人文情懷、悲憫情懷的表達中。

我之前曾提及,「桃花」的事物本體和象徵意義,已昭示了李萬峰的農耕水土、生命胎記、精神地母、詩歌美學、文化語境、現實和超現實主義世界。

桃花開在李萬峰的鄉土,也開在他的情懷裡。在這種稀鬆平常又極其燦爛的農家之花名下寫出近500首詩,某種意義上也構成一種語言的行為藝術。這樣的詩歌表達噴發和遠行,沒有詩人的鄉土情懷、人文情懷、悲憫情懷墊著深厚的底,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萬峰把自己的經歷、記憶、見證、知識豐厚積累,感知、反思、想像的奇異能力和對語言藝術的英雄夢想,深深融入這部《桃花》,他創造出的,其實是一個叫「桃花」的地方,一個存在於語言藝術中的國度。它建造在李萬峰的鄉土情懷、人文情懷、悲憫情懷上。其間有四維的鄉村、城市,也有四維以上的奇想和玄思,它們實現著與現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各種對應映射,形成李萬峰自己的鄉村、城市、荒原、城堡、迷宮、森林、山巒、靈域,最終形成一個熙熙攘攘、異象紛呈現「桃花」國度。

走進這個國度,強烈地感到鄉土情懷於李萬峰,是很重的一種精神烙印。那個類似故土的地方,在《桃花》里,紛繁複雜又神秘迷離。它是詩人身心血脈相連的故土,是詩人語言世界的出發之地和回歸之地。它位於詩人的現實地理和精神地理之間。它能帶詩人進入記憶情感深處,激發詩人豐沛的創作靈感、靈魂活力、生命能量。詩人觀察它、感受它、熱愛它,審視它,反思它,甚至批判它,與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和存在於那裡的靈魂們糾纏不休。

這是一種割捨不了的情結和難以言說的情感。李萬峰把它寄託於對那些如桃花一樣的普通生命的抒寫中,並在詩歌里實現著他的種種關照。

這些普通的個體生命,他們不是英雄,也沒有傳奇,他們是卑微又鮮活的「桃花」人,在李萬峰情懷和關照中,這些個體生命,都成為平凡生活中的史詩「英雄」。他們的慾望、困頓,他們的脆弱、掙扎,他們經歷的歡娛、疼痛、苦難,折射出人世的歡樂、生存的艱辛。他們輕盈又蓬勃的世俗享樂和沉重又持續的人性困境形成一種恆久的對沖,真實生動又虛妄蒼涼。而所有這些,又與李萬峰對那些歷史時刻、往事記憶、時代局限、生存危機的終極思考水乳交融,完成一種人性與神性的緊密關聯,最終形成了語境神秘、氛圍詭異、語義隱晦、時空縱橫、景象魔幻的史詩存在——《桃花》這部詩和「桃花」這個地方。它們是空間,是時間,是歷史,是生命觀,是輪迴的命運,是另一種世界。李萬峰在微小的關注里完成複雜的敘事、深刻的思考,形成某種堅實的內核與根。生長桃花的鄉土,因此在《桃花》中成為一種永恆的鄉土。它和花開花落的桃花一起,樸實又妖嬈地注目著人世的繁盛與衰落,有種人面不知何處去的虛無與悲愴,也有一種春風吹又生的堅韌和頑強。

詩人以他的鄉土情懷、人文情懷、悲憫情懷,包羅世相,描繪出了現實與精神交融的時代全息圖,給讀者呈現了複雜深遠的史詩場景。

一部《桃花》,由此完成了形式和內容的飛升,獲得了史詩般的生命。其間也衍生出一些奇異的語言現象和內容現象。在本文里,語言現象我試著講兩種:語言蟲洞和方言俚語。內容現象,我講一種:關於慾望與性愛。

02

語言蟲洞——

「那些漂亮的船,裝著她們來看我」「她們決心離開檸檬鏡像 回第七魚形宇宙去唱歌」

是的,「語言蟲洞」。

為什麼要生造這個詞來形容李萬峰的詩歌語言呢?因為我在《桃花》的敘事魔性里看到穿越、穿越、太多的穿越。李萬峰的詩歌密語遍布,在這些密語之間,他在極簡的語言和廣闊的寓意之間找到了神奇的捷徑,他因此製造了各種時空和它們之間最簡捷的穿越通道。摺疊、連接、打通這些語言的秘密通道,激活力與挑戰力都是極端的。李萬鋒發達又異常敏感的直覺系統和他強大的語言內在能力和轉化體系,蘊藏其間,十分驚人,令我想到一種概念:語言宇宙里的「蟲洞」。

這種「語言蟲洞」,它們深藏在史詩、神話、小說、戲劇、影視、歷史、傳說的故事和人物里,在詩人的現實經驗、超現實想像和深思里,在古典、日常、詭異、玄幻、精妙的語言里。李萬峰專註又迷狂地穿越其中,有一種靈魂(在這裡,它是一個如此貼切的大詞)與語言天賦奇異交合的任性與快意。一場又一場自由自在酣暢淋漓的揮霍,又彷彿只為取悅自已。這種詩歌的生命力創造力奇觀,真是動人。

這種「語言蟲洞」,充滿個人經驗(廣闊與縱深的閱讀、主觀切身的體驗和經歷、語言和思維的訓練、天才般的想像和靈感)高度集中後以詩歌形式爆發出的神奇力量。李萬峰在其間挑戰語言的極限。站在象徵主義、超現實主義先驅的肩膀之上,跟隨自己強烈的語言意識,李萬峰極盡意象、象徵、隱喻,典故、暗示、對應、反語、想像、幻象之能事,出奇不意又精確幽微。而詩人對人與靈魂、歷史與命運的悲憫關照與思索追問,都深藏在這場通靈的語言實驗中,讓所有運用都不流於空洞堆砌。其間生成一整套與不同時空的精神靈魂交流的隱語,煥發出超越時空的深邃之光,在成為超級障礙的同時也成為了神秘捷徑。

這種「語言蟲洞」,在《桃花》里,仰首即是。詞語間的豐富燦爛,形成詭秘的語言時空和通道,好多詞,已成為李萬峰的詞。如果你知識的積累和生命和沉積,剛好與李式「蟲洞」的通道相對應,那將是一場驚艷過癮的時空之旅。

在《桃花》里進入這些詞吧——桃花。那棵樹。空瓶子。爛花瓶。蘿蔔。梧桐樹。核桃。石頭。紫色。油漆桶。殺人。吐泡泡。閃電。巨雷。大火。風。吐口水。鳳凰。血。鳳凰。梨。山林。月亮。美人蕉。香蕉。花瓣。暴雨。榴槤。香蕉樹。芭蕉樹。石榴樹。杉樹。李樹。浮腫。。。這些詞,在敘事里被李萬峰賦予了豐饒又特別的意象、通感、象徵、隱喻。有時候,一個詞就是一個事件,一個詞就是一個時代,一個詞就是一個世界。一個詞就是一個旋渦與深淵。

隨便挑個簡單的。「榴槤」。在李萬峰的詩里,我感覺它是夏天,是熱帶。是荷爾蒙和多巴胺的溫度、色彩、形狀和氣味。是慾望濃烈的樣子。還有由此演繹出的心情、情景、事件和故事。可以說,一個詞,就這樣,極盡暗示、烘托、渲染,引發的聯想,形成了一個迷幻的場。

如此這般進入李萬峰的詞。與此同時,進入他的詩。然後,在詞與詞之間,開始一種蕩氣迴腸的「蟲洞」之旅,去與那些瞬間穿越千年的極速體驗相遇。

這種體驗有點神秘,讓我想葉芝,這個主張寫自己主觀切身體驗的詩人,他相信人的精神可以相互交流,而造就一個大的精神;他相信人的記憶也同樣是流動的,且是造化的大記憶的一部份;他相信這樣的大精神和大記憶可以用象徵召致。是的,他的這種具有預言和啟示性的相信,在讀李萬峰式的寫作者們時,都得到了很好的驗證。

在穿越《桃花》里的「語言蟲洞」之時,詞語召致的,正是這種大記憶和大精神。詞語里彙集著海量敘事,敘事中潛藏著深邃思想,其間是無邊無際的衍生和穿越,《桃花》的這種奇特的語言現象和效應,因此對閱讀者形成巨大誘惑。有些「語言蟲洞」,因為某種神奇的對應,通道碰巧瞬間洞開了,而有些「語言蟲洞」形成的深意,也許只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才能慢慢浮現出來。這種未知和無常和閱讀蘊藏的可能性,以及其間生髮極致體驗,像極了生命的過程,讓人著迷。

當然,它也呈現出另一種可能,因為閱讀者個體閱歷、知識體系和精神的差異,《桃花》中那些不可能產生寫讀對應的「黑洞」,也因此出現。對此,李萬峰不闡釋也不註解。至少目前如此。像一個王國的建造者,李萬峰只管狂熱地製造「蟲洞」並建立他龐大的「蟲洞」網路體系,以消解和平息他那些突發的如神啟般的創造激情。他只管寫著向前跑著,閱讀者的期待與等待,已成為身後和身外之物。

這種現象,似乎是語言藝術與時代之間呼應的一種必然。艾略特早就說過,表現當代文明的詩歌應該是難以理解的,因為現代文化具有極大的多樣性和複雜性,而這種多樣性和複雜性作用於詩人精微敏感的感知力,必然引起多樣而複雜的反應。也因為現代文化體系的多樣性和複雜性,詩人必須變得愈來愈無所不包,愈來愈晦澀和間接。而在艾略特之後,這個世界又在種種矛盾、苦難中存在了這麼多年,特別到了互聯網時代的今天,現實和文化的多樣性和複雜性,不知已比艾略特時代高出了多少次元。那些難以言說的苦難與困惑,在沉積、在疊加,面對它們,李萬峰式的詩歌,其實也是詩歌探索和進化的一種必然。

這種現象,也許正寓示了現代人之間在精神上的極度相通和極度隔閡與疏離。要麼喜愛,要麼排斥。要麼蟲洞,要麼黑洞。人與人,已經孤獨了幾千年,對一部詩的這點心理距離和差異,又算得了什麼。一部詩,它本身就是一種孤獨的印證。有些「語言蟲洞」,也許會成為詩人的精神樹洞,永遠飄浮在語言宇宙的虛空。

任何領域的探索,都是孤獨與狂歡的。語言藝術的探索尤勝,它事關精神與靈魂,又發自於一個個體的深處。「蟲洞」當空,它成不了雞湯太陽,它只是一些詭秘的月色,寂靜地照那些幽微渺遠的內心。

03

方言俚語——

「從樹梢到嘴裡,產生一么多相識。」「她們安排成團的熱氣吹我 拿手板心煎魚給我吃」

讀李萬峰的詩,清奇詭異又生機勃勃的山野之風,迎面而來。這山野之風,就來自詩里的方言俚語。

紅袍柑。油蚱蜢。爬海。霍閃。魚香菜。點豆腐。下崽崽。告水。柑兒樹。一晚兮。調羹。年生。寒毛。叫雞。回潮。臊皮。德性怪。一么多。定。體子。下細。抽抽。將就。冰欠。刷把菌。下細一想。舌頭打絞絞兒。手板心煎魚。耳朵尖得很。。。李萬鋒詩里不時冒出來的這些方言俚語,總是要讓我會心一笑。同為川南人,這些鄉音和民俗語言文化,是李萬峰的詩於我最親切的特殊部分。也因為這種懂得,讓我自然要去深究一下這些方言俚語於李萬峰詩歌的特別意義。

詩人把家鄉(宜賓南溪)的方言俚語夾雜在詩歌中,突兀又動人,我把它視作一種關於語音和形式的語言實驗。對熟悉它們的讀者,這些方言俚語有神奇的抽離之感。它們似有的俏皮捉弄,形成一種有趣味的搭救假象,讓熟知的人此刻相信了詩人在詩中在鄉土中在此處。可詩人其實更多地,是在彼處,詩的遠方,其深遠的部分,只可意會,或者遙不可及。就像在深山迷路的時候,突然看見一處房舍或炊煙,其實它們和深山的深不可測並不構成一種事實上的緩解。它只是一種親切的錯覺製造,很可愛。而對不熟悉它們的讀者,這些方言俚語,則可視為一種障礙設置。對不熟知這些方言的人來說,它確實已經形成了。精於語言藝術的李萬峰不放棄任何一種設障的可能。當然,川南的方言俚語,確實有種古舊的質感,對時空特效的營造有奇妙力量。

方言俚語的另一層深意,它是詩人鄉土文化情結在語言上的映射,這些方言俚語,事實上成全了詩歌與中國農耕文化歷史和當下鄉村現狀的內在又深刻的關聯,並且與「桃花」這種事物、意象、象徵都有一種神妙的相映生輝。當然,這種以語言和場景的鄉土與深刻的表達複雜奇異地融為一體的表現方式,客觀上也反襯出李萬峰詩歌獨特的現代性。

方言俚語,對李萬峰還有另外幾層深意,正如他自己所說:這也是我的一個努力,給一些廣泛使用但迅速消失的詞以尊嚴,以感激。太多這樣的詞了,起碼偶爾有一兩個,我不寫,估計永遠都不會被正式寫下來。比如,麻貓。《桃花》里沒用過,最近聽人說才想起。麻貓是鬼的意思,以前都這麼說,但寫作時我都忘得一乾二淨。同時這些詞也是自己血液里最真實的內容,換了下說法就沒有那種生命的質地。而且,有時候故意用方言來打亂節奏,讓詩看起來沒問題,形式上成立,但讀起來很怪,以求得某種新。

在李萬峰的精心營造里,方言俚語最終成為了他詩歌語言詭異國度的屋基、植被以及河流、山林。他鮮明而獨特的個人標識。這些屋基、植被以及河流、山林,也是生長魔幻和鬼怪神靈的土壤大地。在那些日常的貌似親近的古老鄉音和很生活化的鄉土場景里,李萬鋒製造出的,卻遙遠神秘的陌生之處,那種語言里的異域。這些既是當下鄉村故土也是異域遠方的地方,是綿延的現實困境和苦難歷史,是靈異的事件和鬼怪故事,是魔幻的語言時空。方言俚語,因此種種,在形式和內容上都獲得了奇特又妥帖的豐滿意義,並成為了李萬峰重要的詩歌語言現象和符號。一種「桃花」國度的語言,由此具象而鮮明起來。

就《桃花》的史詩性而言,李萬峰詩中的方言俚語,也許還有另一層意義。它寓示著史詩感的一種語言和音律配置得以完成,並以此向那些以口頭語言相傳於民間的古老史詩,致以深深的敬意。

04

慾望與性愛——

「那麼多漂亮的引擎在肚子里轟鳴」

既然是以「桃花」為名的詩歌巨制,怎麼能不說說李萬峰詩歌里慾望和性愛呢?而李萬峰對慾望和性愛的書寫,確實也沒辜負「桃花」之名,並且成為「桃花」國度的一種內容現象和標識。

李萬峰在詩里對慾望和性愛的呈現,是一種李萬峰式的呈現,新奇、獨特、精準,充滿意象、隱喻、象徵、超現實主義。成了《桃花》最妙不可言的一部分。正是這樣的呈現,形成了李萬峰詩歌的另一個必然的特質。那些在語言里如桃花般盛開的情色性愛,飽含勃發的生命能量,原始野蠻、樸質粗礪、純粹厚重又魔幻迷人,如此自然美妙、自由奔放、百無禁忌、駭世驚俗。它既有一種破「桃花」之題的象徵意義,更有一種與生命關聯的史詩意義,成為《桃花》最本真的生命內核和存在,成為「桃花」國度最醒目的主題顏色。

在《桃花》里,慾望和性愛,活色生香,大有風起雲湧、大雨傾盆、驚濤拍浪、排山倒海之勢。那些關於性器的生猛的禁忌詞語,它們在李萬峰的文本里那麼嚴肅,並不讓人感到一點褻瀆之意。因為詩人對性與身體直言不諱的描寫成為一種坦誠,有關性的赤裸裸的詞語,都被他的坦蕩莊嚴了。更何況那些看似野蠻又生機勃勃的呈現,其實飽含了滄桑和深重的玄機。詩里的每棵樹都有性的意味,花倒成了一種終極的思考了。從對慾望和性愛最純粹直接的讚美,到對兩性關係最幽微凝重的深思,李萬峰在《桃花》里完成了他對生命的獨特表達和虔誠頂禮。所有的讚美和反諷,都赤誠、濃烈,如歌如泣。關於這一部份,不必多語,「沉默」地列舉,即是一切。在此列舉一點「潔」本《桃花》里的吧,呵呵,它們溫和好接受。

李萬峰詩里,性愛與美在一起——

我只想得到你身上的窩、旋、甜食和劃痕

各種上帝的遺骸,又軟又糍的器官,沒有想起來的,

不能被花開出來的顏色。

。。。你坐在長椅上

永遠都在面對讓人害怕的潮濕。(《在這個世界上 是什麼意思》028)

在花瓣中間,更充沛的力氣

讓你的夜晚綿密,讓你的胳膊長滿露珠(041)

月亮慢慢爬上來

她們張開嘴(025)

她們從你的肚子上透露出光來,那些堅定不移的

有所改變,有植物的糾葛

當你又得到夏天的強烈,在裡面睡著。(055)

遍體愉悅的光輝和樹葉香,具備早晨的

一些品質,有持續的顛簸和親切之處。

她們腰間的嬰兒事先就準備好了。(056)

情意和懷抱也要給人

有鳳凰出世的早晨在她身上

分開又合攏(128)

李萬峰詩里,性愛與極樂在一起——

我把她當成隨時會死的同類(038)

那麼多漂亮的引擎在肚子里轟鳴

看見月亮

他們簡直有種明目張胆

想死就死的感覺。(008)

李萬峰詩里,性愛與疼痛在一起——

她把身體的疼痛理解為梨。她去處州的山中

看到梨的時候才十四五歲。。。。(019)

要爆發出全部色彩的疼痛。她們相愛,聰明而不見白頭。

那些絨毛一樣的羞羞事,把窗檯四周的東西

帶到水裡。她們很清楚被窩裡面的花紋曾經涌動

嗤嗤有別離聲,漫無邊界,卻何其匆忙。(050)

李萬峰詩里,性愛與荒蕪和死在一起——

她們捂住的,正是膏腴之地,盛產鮮花和露水。

她們熱乎乎地穿過,風度飽滿,談吐細膩,欲求整潔

以後的事情都要發生在她們身上。

她們侍奉荒蕪。(063)

她們失去的糖分如今都在呼喊

她們被愛欲找到過的部位

早就散佚各處

無法聚攏(068)

她砍下的腦袋擺得十分整齊

可以照到任何一種傷心。(016)

而在全本《桃花》中,慾望和性愛更多的是與底層眾生當下和歷史裡的困頓現實在一起。其間有生命勃發的歡欣和雜蕪,有慾望沉重的罪與罰,有生存殘酷的痛感和悲愴。李萬峰以他反思、拷問、懷疑、反諷、黑色幽默,把這些慾望和性愛,譜寫成一曲莊重又荒誕的「歡樂頌」。這讓《桃花》里對慾望和性愛的多重書寫,最終都到達了一種悲憫。或者說,也正是因為一種悲憫,讓這些難於讓慣常審美接受的愛與欲之原始粗礪,都安靜地沉落於文字,皈依於另一種美。也可以說,是李萬峰獨有的語言藝術美學觀念,給了這些慾望和性愛,最妥當的接納與安頓。

05

探索和野心——

「我常常說起她們 我的意思你可能不知道」

李萬鋒的探索和野心,在語言里無處不在。我認為,這已成為他詩歌寫作的高度警覺狀態。這種隨時站立於先鋒的狀態,讓我想起了曾經為詩人周亞平寫的那篇字《他製造了詩歌的一種命運,並堅定地接受它。》。關於先鋒,關於性感之詩,藝術品之詩,孤絕之詩,自由之詩,挑戰之詩,未來之詩,等待之詩,關於反叛超越,語言意志,語言影片。關於顛覆慣常認知,關於語言的可能性。關於「讀後調動的更多是奇特的想像力、智力和創造力。如同一種挑戰和創造的奇特遊戲,有極富刺激的享樂。」如此種種,如出一轍。

先鋒,是先鋒者共同的姿態。

作為八十年代末出生的年輕詩人,閱讀的便利廣博和語言的某種天賦讓他的登臨抵達,更加快捷迅猛。而且,李萬峰和他們那代詩人,更加清醒在詩歌里他們尋求的是什麼。他們用一種乾脆明了的方式,把生活與詩歌隔離開來,這是一種特別的純粹,也是一種特別的智慧,它們把詩歌呵護於世事、現實和生活都難於傷害的深處,它是另一個世界。

李萬峰說,詩歌一直是小眾的,一小群人或者說一部分人青睞這種形式而已。這種早慧和清醒簡直到了「後生可畏」的地步。

正是在這種純粹中,李萬峰對詩歌,有了更專註的探索和更執著的野心。說到此,我必須簡單陳列一些李萬峰的詩論。

——我判斷一首詩的好壞,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字句間的節奏和情感的濃度,其中是否有盤根錯節的生命力。切實與個體生命有關的一切,經過苦心的選擇和演繹,才可能成為有血有肉的素材。

——寫詩就是革命,永遠謀求新,新的又迅速變舊,所以這場革命又沒有結果,不是達到什麼目的就可以停下來了,說成遊戲或許更準確。我寫詩並不為表達自我,不是說沒有這部分,而是說這個絕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不是重要的。

——寫詩的過程,始終要習得和放棄儘可能多的傳統,每一首詩都應該產生新的語氣、形式和創造。寫詩的時候抱著各種具體的努力,但最終只有形式自身的力量,只有徹底失去目的的部分,才是詩。形式也即情感、時空、節奏、視覺和幻想的總和。還有就是漢字的獨特性,我認為漢字能觸碰到的東西,比其他語言要高遠精微。某種嚴格意義上的詩,只在漢語中存在。比如每個字獨特的形狀,以及每個字都天生攜帶著繁瑣極了的傳統,在情感、時空、節奏、視覺和幻想這幾個要素上,都有無與倫比的力量。

李萬峰幾乎泯滅了自己對詩歌的所有世俗期待,他沉迷於在這樣的語言探險與創新之中,縱情取悅自己,並構建著他的美學觀念體系,實現著他的美學野心。他試圖站在自己承襲全部傳統之中,塑造倫理,打磨精神,讚歎生命的正義和時空的無窮並對文明的質地負責。《桃花》的寫作過程正是一次努力到達的實驗。李萬峰坦陳:寫桃花那段時間,下的是這些工夫,是從這種前提開始的美學。這種美學上的野心,我很難說是怎麼來的,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能就是在模仿上帝,用他的材料來練習創造,但又明知不可能真的有什麼創造。只剩下詩,詩只是痕迹,算不上結果。所以《桃花》里的詩多半沒有具體的主題。可以說,十分務虛,裡面啥子都沒得。」

探索與野心的極致之處,大概都會有虛無和蒼涼浮現。這不是一句高處不勝寒能夠言說的。李萬峰的詩歌,確實在他的探索和野心中走得太遠了,時時讓我信相語言鍊金術的存在,感覺他已到達了某種通靈和「未知」的境界。對於語言,他確實更像一個天才,他的感覺系統彷彿異於常人。他在常人無法企及之處,自然又輕鬆地行走。我想,這不可解釋的一切,只能視為他的靈性精神與語言文字之間的一種宿命。

這讓我想起曾經在《為什麼讀經典》的勒口上讀到的那句話——1985年夏天(卡爾維諾)準備哈佛講學時患病。主刀醫生表示自己未見過任何大腦構造像卡爾維諾的那般複雜精緻。為此,我曾寫下這樣一段字:文字對一個寫的人或者讀的人,都是很宿命的事情。越來越相信,什麼樣的文字出自於什麼人,是被一種命運與力量註定了的。根據這種註定,你獲得了一台能呈現它們的機器,這個機器,就是大腦。而生活中的種種經歷和內心裡的種種想像,只是一些對這台機器的供奉而已。所以承認天才,早已不僅僅是一件唯心的事情了。是生於一種唯心的因緣規則,落腳到了一個唯物之處。對於文字這件事,我越來越相信一種註定和才能。註定和才能如一些奇異的種子,被灑在生命的土地上,經歷著生活和內心的陽光雨露,亦榮亦枯。

而所有的探索與野心,都是極具意義的。所有的虛無和蒼涼,也不能阻擋人類對語言的探索。它是人類靈魂里一種冒險的天性和基因,無論對寫者還是讀者,它都具有迷一樣的吸引和指引。它在極端之上,讓人產生不安和渴望,像擺脫舊有框架和軌道,它是新鮮純粹的遊戲,精神在語言里的出軌之旅。時間沉積,我們的心智與閱讀的視野一起拓寬,我們對語言的興奮點,也因此越來越高。那些慣常的,一眼見底的平庸,早已讓我們感到一種暮氣的窒息,而總有些神秘莫測的語言,會帶我們謎一樣地出逃。

李萬峰的探索和野心,早已帶著他逃脫了種種的束縛。在語言與精神跋涉之旅中,他達到了一種精神與語言的峰值。他向前走著,世界已在他身後。

可李萬鋒卻並沒因為天賦與才華露出狂妄之色,他說,任何時代,任何藝術形式,平庸的都是絕大多數,要學習接納這種無窮無盡的平庸。這種所謂的平庸反倒是一切的基礎,關於詩,珍貴的東西多半還是在這裡面。

李萬鋒的探索和野心,在詩歌和語言里無處不在。但這並不妨礙他作為一個詩人的低調甚至沉寂。這看起來是兩碼事,可事實上是一碼事。高蹈與低調並存,必定會是一種深遠,這讓一切變得純粹和圓滿。

06

一個實驗:解構與生成——

「你」「她」「她們」

一直認為,生命的終極意義在於體驗。感官、情感、創造、精神、靈魂的豐富體驗,讓我們所有的向死而生都成為美妙的過程。謝謝李萬峰,在其對語言可能性的探索里,給了我一種極富挑戰的精神體驗。

寫這篇字,其間有不少心跳加速的時刻。詩歌寓含和深藏的思想及時空寶藏,確實要比其它任何文本高級過癮很多。詩歌語言里那些不動聲色穿越蟲洞的智慧,任何此時都不能阻擋,它甚至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而你的思想已經完成了種種超越。這個太令人著迷。所以說,李萬峰或者李萬峰式的詩歌,它其實更像一種語言時空旅行機的發射裝置。而旅行機的軌道,則是由每個閱讀者的種種個人背景、經歷、閱歷、體驗與這些語言相遇時瞬間形成的。從這個意義上看,特別需要闡釋和註解的詩,其實又特別不需要闡釋和註解。它們靜默如謎,只要你喜愛並深入地走進去。

對著李萬峰如此密集的神來之筆,我有一種解構的渴望。解構,可以讓我努力抓住一點容易而好看的東西,再為它們補上一點與時宜、與自己有限的理解能力、生成能力相匹配的柔光。而這些被解構縮小、衰減的事物,令不安的我獲得了暫時的放鬆和滿足(作為跋山涉水間的小憩)。也因此,為李萬峰的詩作一個有趣的實驗吧。我把他詩中有「你」「她」「她們」的句子隨手摘錄了一些特別喜歡的,分別排列(我只是按詩集里詩歌的自然排序呈現在這裡。排列其實可隨讀者自己的身心感覺,任意打亂。)在反覆閱讀的過程中,我竟然發現,這種生硬的、斷章取義的抽取和集納,是解構也是一種生成。李萬鋒,你語言的內在能力和生成能力,實在是太強大了。這讓我想起一些再生能力超出想像的生物。這一瞬間,被調動到的種種聯想,讓我生出一陣強烈的雞皮疙瘩,像讀到他詩里那些詭譎又靈異的詩句之瞬間一樣。

李萬鋒的詩適合反覆讀,每讀一遍,你的大腦的疆域就似乎又拓寬了一些。這有點兒征戰的意味。多麼刺激過癮的征戰啊。由此我深信,如果你對語言藝術有痴迷,對那些陷入「詩歌中產」(呵呵,我再生造一個詞,以此向李萬峰致意。)的精緻、媚俗、平庸、寡淡、精神慵懶和油膩之詩有厭倦,那就讀讀李萬峰式的詩歌吧。

當你開始閱讀李萬峰的詩,你乘坐的語言時空旅行機,一定會飛入一個不一樣的軌道,你自己的軌道。

——

《你》

好不容易又在冬天親到你

你沒喝過酒的舌頭癢酥酥的

有電,有甜味,還絕不止耳朵那種甜

帶些煩惱,不會化,隨時要飛

經過許多寬闊的地方(013)

你從來沒有教我怎麼打發無聊

好無聊啊

我想過放棄

你一定要保佑我(024)

睡吧,乖,我會隨時夢到你那

彩色的嘴,齊整又可愛的嘴、跟內臟關係很好的嘴。(026)

我只想得到你身上的窩、旋、甜食和劃痕

各種上帝的遺骸,又軟又糍的器官,沒有想起來的,

不能被花開出來的顏色。在霧霾天氣,提到蜜蜂

也如臨大敵,把逗留了一晚兮的即視感

帶到別的地方去,你用力地吹氣,覺得在花費什麼。

我喜歡木香子,你呢,你坐在長椅上

永遠都在面對讓人害怕的潮濕。(028)

和你坐在河邊我很傷心

你隨便說點什麼我都難過得要死

。。。

我只希望你早點明白人面桃花

到底是怎麼回事(035)

在花瓣中間,更充沛的力氣

讓你的夜晚綿密,讓你的胳膊長滿露珠

。。。

孤獨很肥

愛和金屬無法修飾這些。(041)

海和來不及愛的東西

你挺適合海和死(042)

一輛巴士出現了,一隻狗在沸騰。

。。。

就是有個鬼。

聽說你要來。(046)

那天晚上萬物嬌俏,海椒樹特別特別軟。你經過的、

你的等待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雪白而流動的老虎

把你裝滿,(062)

《她》

在她之前已經發生了許多事情,(001)

她喜歡那種疼

當時她還在跟上帝接觸

周圍還有一些沒有被辜負的東西。(002)

現在可以想念她了

她熱乎乎的喉嚨、經常疼的肚子、肚子上空雪白的龐然大物。

。。。

她在野外看到的日落

就有野外的紅色。

她在城裡看到的也是這樣。

。。。

有一天,街對面的植物長到這裡來

得知所有的廢墟

我們都不怕。(003)

她的寬闊和色彩都不是那樣的。

。。。

她所受的露水膨脹,讓坍塌製造新河流。

。。。

她一會兒姓袁,一會兒姓米,一會兒種下美麗的松樹。

她摸摸自己的牙齒,準備說話,她說

什麼

都無法留下來。(014)

她無須眾神的幫助就可以坐下來。

。。。

她砍下的腦袋擺得十分整齊

可以照到任何一種傷心。(016)

她把身體的疼痛理解為梨。她去處州的山中

看到梨的時候才十四五歲。(019)

。。。還有什麼

可以給我增加一秒鐘?她胯骨小

肚子熱乎乎

我把她當成隨時會死的同類(038)

她死的時候三十二歲。有幾年她變成鸚鵡,很漂亮

背對著我,讓我呼吸困難。

。。。

她翅膀上的斑點如花瓣上的。不過,她打算給我什麼呢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且比我還容易灰心。(059)

她的傷心曠日持久

比兩性關係更漫長得像核桃

有什麼即將沸騰,張開嘴會舒服些(086)

情意和懷抱也要給人

有鳳凰出世的早晨在她身上

分開又合攏(128)

《她們與你》

你錄雷聲給她們,讓她們乖一點。(047)

。。。我常常說起她們

我的意思你可能不知道(052)

她們從你的肚子上透露出光來,那些堅定不移的

有所改變,有植物的糾葛

當你又得到夏天的強烈,在裡面睡著。(055)

電腦包里塞滿磨刀石,她們決心跟我周旋到底

但你比她們更想要我的性命

你甚至經歷過不少。你讓我後悔。(056)

《她們》

經過對大雨的想像,她們在抽屜里睡著了

心律不齊,色彩豐富,眼瞼上爬滿青苔的種子。

。。。

她們經常想像一群野馬,吃掉樹皮和樹根之後

鑽進冰封已久的葉爾羌河。

。。。

。。。後來那棵樹倒下來

壓在腳背上

她們也不喊疼。(004)

她們比色彩和語言還要厲害些

。。。

我們有毀滅之日而她們沒有。

。。。

她們總是那麼準確

說下雨就會下雨,即便天空發生了

致命的變化。(007)

她們停下來,坐下來,用頭髮把自己裹起來。

以前她們沒有發現那些事物都在發光。(011)

她們坐在陽台上,椅子很好,屁股也很好。

死亡什麼的,轟然倒塌,愛情什麼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012)

她們在山裡藏了一根羽毛,又把這件事寫在草紙上

。。。

但有霍閃和巨雷要來,要趁此機會鋤平她們心頭的溝溝坎坎。

田中土中,那麼多孤苦,終於有了燦爛的前程和肉身,

。。。

一個穿青布長衫、在茶樹間出沒的野鬼勸她們不要殺人

她們答應了,她們給野鬼看肚臍眼中的彩虹,野鬼無話可說。

她們給即將誕生的事物上香,三跪九叩

似乎留有餘地(018)

要有幾棵樹

幾個夏天

在腦袋裡裝著

。。。

月亮慢慢爬

她們張開嘴(025)

。。。她們改掉癖好,努力看到更多的靈魂。(027)

她們在我之內,有時候就是花瓣而已。(030)

她們閃閃發光地跳很遠,跑很遠,跑起來

很像以前的東西

在雲中喂我吃格子

吃靜脈血。(032)

河水上來

她們那麼光滑。(036)

。。。嗚嗚嗚

的東西,嗯嗯嗯的東西,咕嘟咕嘟的東西,相約來毀她們。

造化弄人,小皮襖總是很性感

這樣的腦袋,嘖嘖嘖

在她們說再見的時候,再見再見,門背後是烈性油彩

只塗原子彈和揪揪糖紙。(037)

我沒有那麼想跟她們說話

但有一種香氣。

我站起來

把椅子空出來。(040)

那些垮塌是誰的?她們走到向陽的地方

古往今來,頭頂都是新的雲。(048)

但是她們沒有命名的責任,某種枯竭早就發生了。

對她們來說,只有包含失去的光才有意義

她們需要絕對的顆粒和葉子

好把精神鋪開,她們多麼傷心啊

重新墜落到樹林里,翻滾、大哭、轉瞬即逝。(050)

。。。她們也在慶祝

一會兒雨把她們下回來,衣服里跳出叫雞和海豚

。。。

你愛她們這是她們很早就商量好的

你到哪裡都會踩在她們身上。(053)

命令我,把我獻給停止繁衍的事物。

她們停下來,正如雨落下來

。。。

她們有無盡的惡魔

八百年來,不斷提純下午的氣味,絕無厭倦之時。

身為萬物的鏡像,她們有意貶低仁慈。

她們要我猶豫。她們要我聽從。(054)

遍體愉悅的光輝和樹葉香,具備早晨的

一些品質,有持續的顛簸和親切之處。

她們腰間的嬰兒事先就準備好了。

可以愛的都聳立於幻覺與消融。

閃電等物,可轉交於困頓。(056)

我可以喂些魚苗在她們的和睦之中。

她們找到了輪船。她們用梅花改刀在上面戳出十字形。

以前的愛情讓人不知所措。(058)

三個月大的鳳凰站在手指上

要爆發出全部色彩的疼痛。她們相愛,聰明而不見白頭。

那些絨毛一樣的羞羞事,把窗檯四周的東西

帶到水裡。她們很清楚被窩裡面的花紋曾經涌動

嗤嗤有別離聲,漫無邊界,卻何其匆忙。

。。。

。。。和誰說話可以速死呢?夜雨啊

在她們之中。(060)

她們捂住的,正是膏腴之地,盛產鮮花和露水。

她們熱乎乎地穿過,風度飽滿,談吐細膩,欲求整潔

以後的事情都要發生在她們身上。

。。。

她們侍奉荒蕪。(063)

她們傷心起來,用冰冷的膝蓋碰我。

有些器官是看不見的,穿在鐵籬笆刺上

風吹不動,又肥嫩。(066)

她們失去的糖分如今都在呼喊

她們被愛欲找到過的部位

早就散佚各處

無法聚攏

。。。

所以她們突然落水

不停地說話(068)

她們為不一樣的心疼穿越千山萬水

在山頂曬東西

諸如纏繞之濃稠割破她們的靈魂。(071)

只有冬天的咳嗽讓我想起她們

(072)

。。。她們額頭上最美妙的事物把翅膀收攏

用未形成的胎氣來哭。(073)

她們支配天空,給我罪受。(076)

很早的時候,她們就在山上曬太陽,陶器

和精靈得到了她們,春天如此白,她們的祖先要說出這些

梨啊,大火啊,只有一個本質

她們的額頭繼承了灰燼中的艱苦,(085)

她們無法容忍說話,稱見到的為褶皺(090)

她們學我說話,背誦正午的四周,這些紋章,這些愛跳躍

的花環,只為遇到真正的紫色(091)

。。。她們的星球懸空而設,吊在永恆的經驗里(094)

明月出來,她們在河中唱戲,一如昨日的曲折(098)

她們簽了合約,現在就等濕氣穿過手心

找到連續的關節(099)

泥炭和洞穴,光陰和鍵壯的血肉

讓她們不好喘氣(102)

她們暗藏幾個稱呼,吃久遠的汁液

不同的上帝都要來

。。。

盡興而返,寶塔高聳,發出迎接的氣味(106)

她們撫平了波濤和皺紋

。。。

她們為戰火紛飛的春天窖藏小麥(114)

時光作為本質的、最小形式的

靈魂

把她們固定在愛欲以內(122)

她們喜歡精密地種植夜雨(126)

將她們塑造為人形的原野

已經失去光彩(135)

李萬峰

1989年生於四川省南溪縣

詩人

也寫小說和藝術評論

現居成都

《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麼意思》

https://m.douban.com/book/subject/30217369/?from=singlemess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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