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嘆息:過去的魔鬼不曾趕走,新興的魔鬼已然誕生
詩人以一個他自己不能言說的秘密為代價,購買了語言的力量,並用她來講述別人可怕的秘密。詩人從來不是使徒。多年以來,詩人都是依靠魔鬼的力量,驅趕魔鬼。這是kierkegaard的句子,一次關於對詩人的肖像的描述,如此準確,直接寫出了我的境況。
是的,我是一名詩人,一開始我試圖營造詞語的樂園,希望全世界所有的美人都來我這裡定居,我幻想自己成為大眾的情人、舞台上的朗讀者、密室里的國王。後來我開始用詩歌抒情的方式展開經濟學的寫作,希望在經濟學領域彰顯人文主義精神,呼喚自由權利,以此引起讀者的熱情關注。詩歌是我一以貫之的姿態,所以有人認為,蘇小和的寫作可能是大陸最優美的經濟學美文。相比這樣的公共寫作,他的詩歌寫作顯得非常小眾化。
然而事實上,詩歌寫作才是我一直堅持的寫作方式,從17歲開始,詩歌就是我的文字必修課,相當長時間之內,我的詩歌一直都是經驗的,當下的,抒情的,絕望的,其中既有對家國沉痛的批評,也有個人身體與夢想的虛空和彷徨。多年以來,我用我的句子造了一個看上去優美的魔鬼,然後試圖趕走另外一些魔鬼。理所當然,在我的精神世界裡,或者說在我的身體里,過去的魔鬼沒有被我趕走,而新的魔鬼卻已然誕生。兩種不過不同風格的魔鬼,在我的世界裡張燈結綵,你儂我儂,組建了一座看上去優美的婚姻關係。
感謝上帝,2006年,我聽到了上帝的話語,由此我的詩歌呈現出一個重大的美學嬗變,我從一名憤怒的、肉體的、沉重的詩人,轉型為一名哀歌詩人,一名讚美詩詩人。我的詩歌變得短小,精緻,寬容,內在,一方面直面人性的幽暗,一方面指向永恆的思索。有人說,這樣的詩歌在相當一部分中文讀者中流傳,構成了漢語詩歌文本的一個異象。而我自己想說,這是我的文字的更新,是我的詩歌的出埃及記。我對這個世界上與詩人有關的掌聲已經失去興趣,願我所有的詩歌都能夠被上帝悅納,願我的那些瑟瑟發抖的詩歌能夠像鴿子一樣飛行,願我的讀者如果遇到我的詩歌,只需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我和他們是靈里相通的弟兄姐妹,是在基督里總是有共鳴的一群孩子。
離別曲
「耶和華從天堂俯看人類,
看看是否有一個人理解上帝,
是否有一個人,尋找上帝」。
再見吧,塵埃深處遊走的人們,
再見,暴風裡哭泣的天使,
報應無處不在,審判無處不在。
看哪,細小的灰塵,起初在北京,
此時在上海,後來悄悄走進每個村莊。
我知道灰塵里藏著硫磺,我還知道
只需要一根火柴,硫磺就會燃燒。
寬街局部
談論寬街,我不忍近視,只能遠觀
北河衚衕看上去很窄,而景山公園的背面
一代人死去了,一代人還活著。
房子是暗灰色的,這是印象主義的立場
更加寫實的,是近處的垃圾,是一條細長的
堆滿了腳印的道路。幾棵老樹從院子里探出枝葉
高過所有房子。比老樹更高的景色,是十字架
多年以來,他風雨無阻,總是站在這裡。
然而我看得見樹冠博大,看得見葉子模糊
微風輕輕叫喊,驚醒一群敏感的鴿子。
然而我聽得見鴿子們吵鬧,聽得見她們扇動翅膀
歡歡喜喜,或者哭哭啼啼,朝著遠方飛去。
人群
我喜歡分析人群。在機場
火車站,或者在天安門。
現在是一條,地下通道
由於時間太長,所以光線衰老。
人們摸索著,去想像中的天堂
身體是具體的,我看得見灰指甲
大腿,睪丸,子宮,鑲著蕾絲花邊的乳房
但是臉不見了,人們集體丟失了臉龐。
有一次,我帶著詞典和錢財
去看望孤獨,我的孤獨比一張臉清晰
比一個時代,更加長久。
還有一次,我穿過廣場,去了前朝
遇到一名風塵女子。她會寫詩,會畫山水
我說,吻我吧,我把宋詞弄丟了。
思鄉曲
剛才還下雪,轉眼間,白雲就來了
向遠處看,我看見烏雲正在海上聚集
一小節時間之後,他們就會到我的頭頂。
我知道,那是另一場雪,雪裡藏著風
風吹過屋檐,吹向遙遠的栗龍崗
那裡有我的父親,有我的兄長。
手術
即使把自己切開,你還是一塊肉
一塊肉,變成了兩塊肉
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意義
即使飲酒賦詩,即使枯坐到深夜
事情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多年以前,父親就這麼干過
他找來一隻小母牛,一隻小公羊
還有一隻成年的鴿子,一隻年幼的斑鳩
父親揚起柴刀,把它們切成兩半
彷彿切開,自己的身體。
如此偉大的手術,終於引來一群禿鷲
它們圍攏過來,張開翅膀
伸出嘴唇,要把父親的肉體吃下去。
夫妻頌辭
人死了,哭一場總是必要的
聲音越響亮越好,要讓上帝聽見。
一個人活了六十五年,什麼都不明白
忽然就死了,所以,哭一場總是必要的
哭完了,站起身,去找一塊墓地
在山坡上,水塘邊,在大地的盡頭。
天下沒有免費的事物!
要帶足銀兩,去和這個世界商談
人們開價多少,就應該付出多少。
關於墓地,橡樹總是必要的。車前草
爬山虎、低矮的灌木林,總是必要的。
一個幽暗的洞穴總是必要的,我說的洞穴
應該有五米寬,五米高,六米深
讓我們先把丈夫埋進去吧,然後給妻子
給妻子留一個位置。時間已經很近了
歷史終將證明,這些死去的悲傷
或者活著的孤獨,都不算什麼。


※事實上每個人都有殺人的意志衝動
※隨想錄:人類社會只有一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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